燃燒的生命

　　2011年，按中國的民間風俗稱之為“兔年”。這個兔年的春節，除了通宵達旦不得安寧的鞭炮聲，其余時間真像一只小白兔一樣安靜。退休了，沒有單位的工作牽掛；休市了，不必為股票基金繃緊神經。吃過除夕的團圓飯之后，兒子就帶著他的一家子走親戚和自駕游去了。沒有任何外出的打算，我們兩口子就留守在家。這個春節，天氣也好得出奇，一反年前的寒冷和連綿不斷的雨雪，不僅從大年初一到初六，太陽每天都像大紅燈籠般高高掛在天空，而且氣溫也像春筍般節節往上躥，從零下到零上，直至躥到了攝氏十九度——身上就像穿了件兔毛衫一般舒展溫暖。家里的冰箱塞滿了年貨，無需為一日三餐多花時間，我們處于徹頭徹尾的空閑中。
　　這是讀書的最好境界了。于是，我花了整整五天時間讀完了美國著名的傳記作家歐文·斯通的成名作《對生活的渴求》──在中國出版時直接譯作了《梵高傳》。這本《梵高傳》其實多年前我已經讀過一遍，大概是由于斷斷續續看的罷，雖有強烈的印象，但也只有零星的記憶了。這一次得益于心無旁騖又幾乎是一氣讀完，所以就印象更完整，且有一種震撼心靈的感覺。
　　梵高的一生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苦難，他在藝術生涯上更是一個常人難以想像的苦行僧。作為一個藝術家來說，再沒有比他的作品得不到別人的理解和認同更痛苦的事了。而梵高恰恰集這種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痛苦于一身。為繪畫而獻出了生命代價的梵高，在生前竟沒有賣出過一幅作品——書中提及的唯一的那幅賣了四百法郎的畫，也令人懷疑這只是一個善意的謊言，只是弟弟對他的安慰!而在梵高死后，他才被承認為十九世紀歐洲最杰出的藝術家之一，如今，他的一幅畫的拍賣價高達幾千萬甚至超過一億美元!
　　梵高的作品是獨特的。梵高的藝術成就是無與倫比的。
　　讀完這本書，我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梵高是不是一個真正的瘋子？
　　無疑梵高的生理和心理是有病的。長期生活在貧困之中，沒有固定的收入，唯有依靠弟弟的接濟才能活下去的他，常常吃了上頓就沒有下頓，餓上兩三天甚至更長時間是常有的事，饑餓摧毀了他的健康。世人的歧視，藝術上的苦苦探索和不被認同，帶給他的精神折磨，摧殘了他的心靈。正是這種肉體和精神的雙重磨難，讓他患上了可怕的憂郁癥、癔病、癲癇癥。他被公開地嘲笑和稱作是個“伏熱”，也就是瘋子。在世人看來，他最瘋狂的舉動或許就是割了自己的一只耳朵，作為嫖資去送給自己喜歡的一個妓女了。然而，在我看來，他的最瘋狂的舉動，還是頭頂烈日，廢寢忘食，在原野上如癡如醉的創作過程。有好幾次梵高就是在野外作畫的過程中神智錯亂而昏迷。因此，就連精神病院里的修女也在議論:“他是因為瘋了才去畫畫，還是因為畫畫他才瘋了？”對于這個問題，給梵高治病的精神病專家伽賽有個精妙絕倫的說法，他向梵高的弟弟提奧如此解釋:“他當然是瘋了。所有的藝術家都是瘋子。這是他們身上最好的東西。我喜歡他們這種樣子。有的時候，我恨不得自己也瘋了才好!‘但凡優秀的人都免不了是半個瘋子!’你知道這話出自誰之口嗎？亞里士多德，就是說這個話的人。”作者的這一番論述真是精彩之極，簡直猶如醍醐灌頂，讓人茅塞頓開!藝術創作的最佳狀態確實應該就是這種著了魔似的瘋狂狀態。這種狀態讓你像魔鬼附身似地物我兩忘，完全進入創作狀態。當然，這個“魔鬼”就是“靈感”。太理智的人，太“正常”的人，在藝術創作上是不會有什么大作為的。因為藝術需要創新，而太“正常”的人往往墨守成規，所以“正常”也就成了“平庸”的代名詞。
　　讀這本書使我想到的第二個問題是，成就梵高的最大原因是什么？
　　有人會說是天賦。但是梵高似乎不是這類天才式的人物，相反他處處表現得笨拙和愚蠢。他并不是一個才思橫溢的人。
　　有人會說是機遇。然而，盡管梵高家族當時在歐洲的藝術界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的弟弟是個有名的畫商，但是，梵高可一點也沒有從中獲得什么好處，比如獲得方便之門，或者得到“炒作”之類。梵高生前連一個個人畫展的機會也沒有得到過。
　　有人會說是苦難造就了梵高。在梵高餓得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他向他的同行韋森布魯赫借錢。這個韋森布魯赫倒是有過如下一番高談闊論:
　　“沒有經歷過苦難的人就沒有東西可畫，梵高。幸福麻痹人的感官，它只對牲畜和那些買賣人有益。藝術家靠痛苦滋養，所以，如果你挨餓、沮喪而又十分不幸，你應當高興。那是上帝在對你發善心啦。”
　　可是，梵高本人顯然不這樣認為:
　　“那么你是不愿意伸出一個手指頭幫我一下啦？”
　　“如果我現在給你錢的話，我就是在剝奪你獲得不朽名聲的機會。”
　　“什么不配的名聲，去他媽的!我愿意馬上就去畫畫，可是空肚子畫又不行。”
　　盡管我也認為養尊處優并不有利于藝術創作，但也無法茍同韋森魯布赫的高論。
　　那末，造就梵高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呢？
　　歐文·斯通在書中有一段描述，那是梵高和毛威的一段對話。毛威是梵高的表哥和老師。在當時已經是一位知名的畫家。
　　毛威說:“真是荒唐!你這輩子連一幅畫都沒有賣出去過呢？”
　　梵高說:“藝術家難道意味著——賣？我認為藝術家指的是一種始終在尋求，但未必一定有所收獲的人。我說我是藝術家，我的意思是‘我在尋求，我在奮斗，我全心全意地地投身于藝術之中。’”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梵高的原話，但這至少是傳記作者的觀點。我贊同這個觀點。梵高的成功就在于他全心全意投身于藝術之中。就像當時對他的一篇評論所說:在他對描繪和色彩的酷愛之中，顯示出了一個時而野蠻狂暴時而單純溫柔而有力的人，一個富于男子漢氣概的人，一個勇猛的斗士。
　　對于繪畫的熱愛，梵高到了癡迷以至瘋狂的程度，無論是貧窮還是疾病，無論是嘲笑還是排斥，他不為同時代的人理解，不為主流社會接納，這一切都無法動搖他的意志。對于自己認準的目標，他不放棄，不拋棄。他是一個孤獨的人，一個特立獨行的人。他師法傳統也接受印象派的新思潮，但他更堅持自己對于生活和大自然的感悟和認識，更執著于自己的表現形式。梵高就像他筆下的農夫一般單純、真誠而且執著地種著他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他不問收獲，只是辛勤地耕耘，流汗流血。藝術家是需要“顆粒無收”的準備和勇氣的。太在乎成功的人，往往導致失敗或者經受不起失敗。正是這種不在乎成功與否——即是否被社會認可的態度和勇氣，造就了梵高輝煌的藝術和人生。這正是《梵高傳》一書對當代藝術家最寶貴的啟示。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