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清楚木佛沒有舍利子

　　1、脆 弱
　　2011年3月16日晚9時19分，一個短信響進來。我保持24小時開機狀態，主要是岳母病臥在床，我必須隨叫隨到。88歲的岳母病臥近2年，很脆弱。
　　有一回，岳母清醒了，她對我說：志強，你想辦法叫我走吧，我受不了了。
　　我說：這使不得，你還是安心養病，別忖那么多。
　　我知道我的勸說、安慰是那么無力無措無奈。我想到禪宗。岳母先是病退后又病臥，她居家信佛。可是，她也解脫不了。
　　岳母說：要么，我喊反動口號。
　　我笑一生善良、本分的岳母，說：這又能怎樣？
　　她說：別人聽到了，會來抓我，把我槍斃。
　　這是孩童之舉。我說：現在可不是“文革”年代了，你喊了，也沒人睬你。
　　她閉片刻眼，然后，睜眼，說：這也不行，我喊了，會牽連你們。
　　我說：這倒沒什么，只要你安心養病，別想得那么多。
　　我想到一則禪宗。禪師背一個姑娘過河、放下。走了三四十里外，小和尚突然問：師父，你平時不是教我戒色，可是，你怎么背一個女人過河？禪師說：走了這么長時間，我早放下了，你還背著嗎？
　　我知道，對病重的岳母，能安撫我的禪宗，對她起不了作用。
　　我以為3月16日晚的短信與岳母有關，一驚卻是文學朋友發來的短信：江浙滬超市食鹽搶購一空！
　　我一笑了之。9時36分，又來一則短信：浙江省輻射環境監測站3月16日監測結果表明，我省境內輻射環境水平未見異常，沒有受到日本福島核泄漏事件的影響。
　　翌日，一個朋友說昨天傍晚，他去商店購鹽。告罄。他給110打電話。對方說：沒鹽，去買醬油。
　　2011年3月17日，9時40分，一個短信響進來，伴有音樂。告廣大市民，目前我市食鹽供應充足，各超市現均有供應，請廣大市民勿聽信謠言，理性采購食鹽，對哄抬鹽價的行為可向市物價局投訴。
　　3月11日13時36分，日本東北部和關東首都圈發生里氏9級強震，日本福島第一核電站發生核事故，出現放射性物質泄漏。根據我國國家核事故應急協調委員會專家組分析，放射性物質經大氣和海洋稀釋后，不會對我國公眾健康造成影響。
　　這是3月16日頭版新聞。相當長的時間，我不閱報，現在，重新關注媒體了。
　　日本的地震、中國的食鹽，這兩個本不相關的物事，卻成了越界的連鎖反應。食鹽是心理地震的表象——群體的脆弱。可以聯想到過去年代的搶購米呀什么的。
　　我們的心靈什么缺席了？那么盲目，那么脆弱，沉不住氣，缺了定力。這種心靈的脆弱，像無疆的野馬，不知會奔向何處，不知會如何沖撞？
　　米會有的，鹽會有的。我一直不為所動。果然。
　　該說自己了。我說過，一個人，特別是作家，可以不信教，但要有宗教意識。
　　我有過心靈危機。純粹是一個人的危機。其實，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心靈危機——如何自我拯救。
　　表象上，別人看不出，我仍照常生活著。可是，內心有股潛流，不知流向何處。焦慮、憂郁，像陷入困境的動物。生活枯燥，閱讀乏味，不知自己會干什么要干什么。就是這種狀態。
　　于是，我喜歡了獨處，也說不上喜歡，而是想一個人清靜地待著。像是中了埋伏，找個突圍的缺口。我不知不覺找來了宗教類的書籍。先是《圣經》，再是《古蘭經》。是不是找個心靈的對應？
　　然后，又是佛教。釋迦牟尼當初在菩提樹下頓悟，現在的佛教跟佛祖當初的本意有什么差異？
　　落在了禪宗，均為后來的佛祖的弟子的感悟——漸悟、頓悟的個案。我不知讀了多少版本。陸陸續續，續了近十年。其間，我察覺，已走出了心靈的危機。閱讀，其實與靈魂有關，什么被放下了掙脫了？
　　這是一個人的秘密。外表，我還是過去的我，內心，我已不是原來的我了。有時候，人是多么脆弱。
　　然后，有一回，偶然看到國內一位著名的哲學家涉足禪宗，寫了一部說教性質的書，淺薄的道理（道理往往容易過時）。這樣，我忽發興趣——也來一本試試？
　　一個月，寫到108篇，止筆。那是與《水滸》108將相吻的數字，那是與兩副撲克牌相合的數字。
　　發給《羊城晚報》，連載。湖南人民出版社告知要出版，一篇配一幅。問：什么風格的漫畫好。我立即想到蔡志忠。只能由畫蔡志忠風格的一個畫手操作。這就是《盲人掌燈》，2011年1月出版。那位我不認識的畫手折騰了大半年。
　　這算是唯一一本寫給自己的書——用小說的方式重述禪宗，我住在其中。
　　
　　2、角 色
　　現在，有些作家，像演員，像主持人，像裁判，像廣告人，像推銷員，唯獨不像作家。
　　作家應當是什么角色？或者說，作家最像誰？
　　我自以為，作家像掌燈的盲人。作家像個黑夜行走的盲人，而且打著燈籠。主觀上，盲人掌燈，是避免別人撞著他，客觀上，他替別人照亮了路。盲人說：我失去了看見別人的能力，可是，我憑借燈籠卻能讓別人看見我。夜間行走，類似作家的創作——寫了黑暗，同時，有著光明。首先，作家自己心中要有盞燈，他照亮了自己，至于照亮了別人，是“游僧”的角度來看。一定程度說，作家不比別人高明，他僅僅是掌燈走夜路的盲人。
　　我自以為，作家像民間的藝人。世界大舞臺，舞臺小世界。每個人的行為背后，卻有一個無形的手在操縱，那只無形的手是個隱喻：名呀利呀把臺上的人累死。禪師好奇，去木偶戲的幕后，去拜訪操縱木偶的藝人，藝人說：你這老和尚，只管看木偶得了，干嗎跑到后邊來問我什么姓（性）？！禪師在藝人那里吃了虧——語塞。這是個關于作家角色的隱喻。作家的任務是叫作品中的人物活起來，自己則隱藏在作品背后。要是跑到前臺、客串，甚至想過一把演員的癮，那么就亂了姓（性）。混入虛構的人物里，類似現代派手法。但是，作家的位置是幕后，像民間木偶藝人那樣，拒絕亮相。我喜歡《麥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塞林格，一個隱士，過自己該過的日子，當自己該當的角色，不做作、本分、真實。外人看來，他這樣幾乎不近情理，可是，他顧自寫他的性情文章。
　　東方和西方，相互看對方的世界，就像夜路相遇的盲人和游僧，就像幕后相見的禪師和藝人，相互好奇、誤解。有一個更恰當的隱喻故事，是博爾赫斯的《雙夢記》，相互同時夢見了對方的寶藏。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萊辛，她對東方充滿了好奇。她列舉的若干精短故事，相當多的是禪宗個案。她驚嘆其中的奇特的思維方式，仿佛發現了故事的新大陸。
　　而位居東方——中國的我們，可能會笑她。那幾個故事，就把你給鎮住了？！
　　卡夫卡在研讀了老子、孔子、莊子的著作后，也發出了贊嘆，并在其中汲取了文學營養，他的小說，有東方的意向和思維，像空靈的寓言。
　　我在大量閱讀不同版本的禪宗個案中，體會到其中無窮的奧妙，歸結一句：東方思維的精髓，生命哲學的真諦。
　　禪宗，是一種開悟的方式。它在佛教里，具有勸誡、教化的功能，一個故事，帶出一個觀點，由小小的物事，上升到虛空的層面。
　　但是，小說注重的是人物、細節那微妙之處。宗教和小說有個相似點，就是靈魂的安置。小說也講究靈魂在場、靈魂的安放。
　　便有了那段話：我們置身一個充滿喧囂、講究提速的時代，生命中的那些美妙而微弱之聲、那些珍貴而細小之物，可能被忽視、被遮蔽，甚至，我們會孤獨、會迷失、會惶惑，會焦慮。那么我們不妨暫且卸放沉重的負荷，減緩心靈的速度，調整習慣的思維，重新解讀悠遠的禪宗個案，這樣，使得幽藏在時間深處的禪宗有了別致的呈現，使其從遙遠抵達和滋潤現在我們的心靈。
　　我在重述時，注入了小說意味的表達。我偏愛碎片式的故事。寫作的過程，就像照鏡子，細觀了一番自己的寶藏——東方的文化。因為，我也浸泡在其中。
　　角色里，還包括著視角。作家同時包涵著讀者這個角色。同是禪宗、禪師、弟子和作家，看出的東西肯定各異。而且，不同的作家看，看得也各異。例如，東方和西方的作家看《紅樓夢》視角各異。許多中國的學者、作家看《紅樓夢》，總是試圖去還原，把本是虛構的小說往所謂的現實去考證，仿佛真的有過一個“大觀園”。小說本是虛構之物，何必去還原？荒唐事，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力，吃《紅樓夢》這碗飯。
　　
　　博爾赫斯的視角奇特，他看《紅樓夢》，看出整個是一個“夢”，他稱《紅樓夢》是中國的幻想小說。這就是思維方式的差異。得把小說當小說看，別把小說不當小說看。
　　禪宗個案，真的是不是發生過的真實？已無關緊要，它是禪師傳達佛理的例子罷了。感悟生命、解脫煩惱的方式而已。漢語中的許多詞匯來自佛教，不過我們在使用中卻忘了它們的本原。這樣，源自佛教的詞匯在世俗的層面脫離了本義。而我采用小說的方式，試著濾去禪宗的說教、勸誡，去強化其中的微妙元素。
　　作家應該向丹霞禪師學習——燒佛取暖。漫天大雪，寒冷刺骨，丹霞禪師取下木雕的佛像，點燃烤火，驚動了大殿中的和尚，以為丹霞瘋了——如此不敬。丹霞禪師淡然，撥了撥炭火灰燼，說：你也清楚木佛沒有舍利子，那還發什么火？
　　那木雕的佛像，可是和尚朝拜的神圣對象呀！好一個“火”，燒出了“木”。好生了得！丹霞破了一個執著。執著這個詞，佛教里，是貶義，世俗里，是褒義。
　　
　　3、房 子
　　我喜歡奧爾罕·帕慕克關于理論和故事的說法。他說：好的理論，即使是那些影響至深、令我們深信不疑的理論，也終究是別人的理論，而不是我們自己的創造。但一個感人至深、令人信服的故事，都會成為我們自己的故事。那些古老的、極其古老的故事就是如此。無人記得是誰最先講述它們的。對于這些故事的原型以及流傳過程，我們一無所知。每次重新講述，又都是那么清新，仿佛第一次聽到。
　　美國作家辛·辛格說過：觀念往往容易過時，而故事之樹常青。我沒有追溯、考證過禪宗的源頭。我在那段“危機”時期，讀了許多書，來排遣自己，最后，選定了禪宗，像挑選房子，最后選定了適宜的一間。
　　小說，就是把別人的故事講得像是自己的故事。如同你住進一間別人住過的房子，你不知誰住過，多少人住過，你住著住著，就覺得那房子就是你的了。關鍵是，你的心已安放在房子里了。小說的房子里，要有你的靈魂。危機過、掙扎過、苦愁過的靈魂。故事僅僅是容器而已。至于別人認為不是你的房子——故事，已無所謂了。因為，你的心已平靜下來了。你可以說：古老的房子，誰都可以住，但是，你身體進去的同時，你的靈魂進入了嗎？古老的故事總是常講常新。
　　我的眼里，禪宗是古老的房子，保護古老房子的最佳方式，一是從我們的角度去重述；二是讓自己的靈魂住進去。
　　沒人去住的老房子，會衰敗得快，是不是？我常常覺得老房子里有一股氣，有一種魂。早晨進，敞開門窗，給它透透氣；晚上出，關燈帶門的一剎那，我真擔心房子里會發出一個聲音：別走呀。
　　這就是柳汀街150號的老房子——賀秘監祠，里邊居住過一個有名的古人；晚間，我坐在里邊寫了此文：你也清楚木佛沒有舍利子。
　　對古老的房子和古老的故事，我不禁會生出一份敬畏之心。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