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是四英嶺下人家婚嫁頻繁的季節。下村陳奶奶到石頭家來找他爹,來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剛放午學的石頭終于聽到了陳姑姑要出嫁的消息。他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心跳便快了許多。爹是村里僅有的兩臺拖拉機機手之一,每逢婚嫁人家都會來找他幫拉嫁妝。
在鄉下,有閨女出嫁,都得要娘家人用車(那時候只有拖拉機)去送嫁妝。而在這車上,是必須得有一個小男孩的。他坐在嫁妝中間,把嫁妝護到姑娘的婆家去,這就叫護車。讓一個小男孩送燈,完全是圖吉祥。嫁妝為財,男孩就是丁,就是圖人丁興旺。而護車送燈的儀式是:當車停在新郎家門口,接車的一擁而上,解繩子的解繩子,扛東西的扛東西。這時候,小男孩的權力大了,點上一盞馬燈(意為丁火)高高舉起,接車的夠不上手,又怕燈火滅了,怎么辦?拿糖,拿點心,拿錢來,錢少了還不行。最后,糖有了,點心有了,錢也攥到手了,小男孩也就撒手不管了。
“陳姑姑真要出嫁了?”石頭纏著娘問。“真的,我得去陳姑姑家一趟。”娘說著,便進屋去。從屋里走出來,手里多了一塊花布料。石頭說:“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
石頭瞅著娘出門,心里有點沒著沒落的。讓他給陳姑姑護車送燈,可是陳奶奶親口跟他說的呢。有一回娘帶著石頭去陳奶奶家里玩,陳奶奶見到石頭,摸著他的頭說:“你看這小子,長得多靈氣,等小梅出嫁,就讓他來護車送燈。”自從聽過這話后,石頭就一直盼著能聽到陳姑姑出嫁的消息。
石頭坐不住了,他走出院子,朝下村陳奶奶家走去。
“你就不會在家里呆一會兒,下晌不上學了嗎?我也快回去了。”娘見到石頭來了就罵。石頭靠著門框,兩只眼睛緊盯著陳奶奶,他很想聽到她重復一遍她說過的話。可陳奶奶就是不說。這時候,娘直起身子,說:“該走了,這么大小孩還纏腳呢。”
石頭支愣著耳朵,盯著陳奶奶的嘴。一直來到門外面,他也沒聽到有關護車送燈的事。他一邊向前走,一邊不停地回頭,看著陳奶奶滿臉的笑容,眼珠都紅了。
這樣的日子真是難熬。每天早晨起來,石頭便問娘:“陳姑姑嫁人,還有幾天?”娘光笑,撇著嘴說:“人家陳奶奶又不見得硬讓你護送了,關鍵是那天你不去上學嗎?”
石頭不作聲了,他擔心陳姑姑出嫁那天不是周末。轉而想,不是周末就請假。不過,眼下不好對娘說。
這一天上午,逢周六,石頭看到了爹將拖拉機開到下村陳奶奶家去。
果然,剛吃過年飯,nzmdHLqcMygCVUzWh8LQSw==陳奶奶便跑來了。她進門便塞給石頭兩塊糖,然后雙手捧起他的臉蛋說:“明天,咱可得起個大早了。”石頭終于如愿以償,陳奶奶讓他給陳姑姑護車送燈。
“他嫂,梅子她婆家遠,明兒個讓石頭起個早。”陳奶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說,“對了,石頭,明天到了那邊,你可要把燈舉得老高,誰搶也不讓他搶。他給你糖,你就逗他一下;他給你點心,你就再鬧他一陣。可別撒手太早,他給你錢才罷呢。”
不過,陳奶奶剛走,娘便跟石頭說:“可不能那樣使玩鬧,千萬要讓燈亮著,不能晃滅了。人家給你個十塊八塊的,你就讓人家接過去。”石頭聽不進娘說的話,他只盼著天快些黑下來。
那天夜里,石頭失眠了。他躺倒床上閉上眼,可就是說什么都睡不著。
東邊的天空還沒有絲毫要亮的痕跡,石頭就起身了。這時候,爹己發動了拖拉機,本來是打算去下村裝嫁妝后才回來接石頭的,石頭卻跑過來,一下子躥上車頭。爹挪了兩下屁股,他便坐穩了。此時,石頭緊了好幾天的心終于放松了下來。
一路上,拖拉機車在晃,人也在晃,天上冷白冷白的月亮也在晃。石頭這是坐嫁妝中間,并不覺得冷。一打呵欠,卻呼出一團白霧熱氣。從車尾后門望開去,天地茫茫,一片混沌。憑著疲憊的狗吠聲,才知道是走近了村子。可村子晃不了幾步又甩過去了,剩下的也只是狗吠聲。在此起彼伏的狗吠聲中,過了一個村子又過了一個村子。可在不知不覺,石頭竟然睡著了。
石頭是在一陣鞭炮聲中醒來的。他抬起頭,看到天已大亮,外面圍了很多人,這些人他一個都不認識。他心里一下子毛了。更讓他難受的是,他發現嫁妝與馬燈,不知道什么時候都讓人家給拿走了。
石頭下車后終于看到了爹及村里同來的。他們正坐在屋里人模人樣地喝茶,看到他,就一臉壞笑。他便忙低下頭,覺得臉都丟盡了。那些糖、點心,還有錢,他一點兒也沒撈到。本來打算得好好的,可現在什么都沒有了。他心里難受極了。
那頓飯石頭都不知道是怎么吃的。他光記得在回家的路上,人家這一句那一句,都在挖苦他。有說:“我回頭一看,這小子竟歪著脖子還沒睡醒,我還沒來得及叫他,就讓人家把嫁妝搬下去。”有說:“石頭,你要的糖呢,拿出來讓大伙嘗嘗。人家送燈的錢呢,拿出來讓大伙看看。”
本來石頭心里就不好受,讓人家七嘴八舌地數叨,滿肚子的委屈,就憋不住嗚嗚地哭起來。還是爹安慰他說:“石頭,該你得到的,可一份都不少。可錢,我不能給你,我得交給你娘,開春繳學費呢。”可石頭聽著,感到失落了什么東西。
護車送燈回來好幾日了,石頭聽爹跟娘說起陳姑姑婆家接車的事:“要是石頭沒睡,把燈舉得老高,人家看小子頭面或就會多給幾個錢……”
黑狗惹的禍
如果不是大黑惹了禍,或許還真躲不過村支書那把白亮刀子的劫難。外舅后來總是這樣說。
那年臘月的天氣死寒,外舅和大黑翻了兩座山巒,身上沒一丁點熱氣,還是冷。再拐過一個陡坡,就到大黑的新家了。大黑不是人,而是一條精壯的黑毛狗。
不幾天就是年根。外舅說不清那年月外公犯了什么錯,卻讓村支書定為“黑五類”,整天戴著高帽去游村。外舅當時想不通外公把大黑送給村支書的理由。后來才明白,大黑是雄的,那鞭子補蛋,誰叫村支書弱瘦得像只螞蚱。
大黑在路上走走停停,像明白什么事理似的,尾巴也懶得擺一下。
大黑在外公狩獵時救過外公一命,外公可怎么舍得將大黑送人呢?外舅記得,外公對他說過等他上學讀書,就把大黑賣掉,供他繳學費。外舅就暗地里想,不上學算了,怎可割舍大黑。后來有人給我娘說媒,外公又說,等我娘出嫁,就把大黑賣了,好做嫁妝,但我爹寧可不要嫁妝,大黑就仍蹦蹦跳跳在外公的身邊。上路前,外公問過外舅:“你知道如何將大黑送去嗎?”
外舅搖搖頭,外公就罵:“你只要把大黑牽到他家,拴住,就往回趕。”
“如果人家不要呢?”外舅疑問。
“不要,不要他就不是支書了。”外公反駁。
起風了,天上撒下了陰冷的雨。
拐過陡坡,就可見到村支書的那個村子。大黑忽然停下來,不肯走了,狂吠了幾聲。外舅費了好大勁,才扯著大黑走。
進了支書的院門。支書正在院里烤火,見了外舅一怔,倏地見著大黑,仿佛明白什么一樣,示意外舅將大黑拴在一旁的樹上。外舅記著外公的話,什么也沒說,拴好大黑,拔腿就跑,跑得比風還快。但風不知道,外舅流淚了。
外舅很晚才回到家,外公將他摟在懷里,問:“送到了?”外舅使勁地點頭,卻慟聲哭了。
那個夜里,外舅做了一個惡夢,夢見村支書拿著一把白亮的刀子,像一道閃光狠狠地割下大黑的鞭子。大黑四腳騰空掙扎,蹬掉了那把白亮的刀子,汪汪地吠出聲來……外舅就是被狗吠聲驚醒的,睜開眼,卻聽到狗吠聲在門外。
他拔身起床,出門來,見是大黑回來了,身后還跟著一條不知誰家的黃毛母狗,卻都被夜露打濕了,身子還在風中抖。
天還沒亮,村支書就來擂門了,還喊了外公的名字。
外舅去開門,支書沖進來就罵:“明里是給我送大黑,暗地里卻拐跑我家二黃。”話到明處,外公外舅才明白昨夜跟來的是村支書家的二黃。
外舅辯解,支書卻不依不饒,嚷道:“用不著沉思,就料定是你家大黑干的勾當,這叫什么來著,就叫一條道上的一樣黑……”說罷,就徑直拉起二黃往外走。
二黃卻掙扎不肯走,大黑又哀哀地吠叫了幾聲。
外公跟到門外,外舅聽到外公悄聲說:“改天,我,我再送大黑去。”
“別,別啦……你家大黑根子有問題,我還不敢……”支書擲下話,甩頭就走。
過了除夕,又過了元宵,大黑終沒有送給村支書。但大黑還是惹了禍:外公仍然被戴高帽游村,身后還跟著大黑,大黑也戴上了紙帽,帽上寫著三個字:強奸犯。
這并沒有冤枉大黑,因為正月開春時,二黃就有了。
后來二黃還產下了三只小狗,都是黑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