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眼睛緊閉著,臉上是少見的安詳。幾位姨媽哭得呼天搶地,淚流滿面。可外婆出奇的鎮定。她沒有哭,甚至臉上也少有悲戚的表情。
對于這一天的到來,她是不是早有心理準備?我想。
可是,就在出殯前一刻,突然,外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而且,一次次地撲向靈柩,被幾位姨媽死死拉住。
“媽,你不要這樣。爹活了八十多歲,有我們這么多兄弟姐妹為他守靈。現在都獨生子女了,我們去的時候,不知是什么光景呢。”大姨媽說。
外婆其實是我先生的外婆,我和她相處時間不多。這是一位個子小巧、面龐清秀的老太太。見了面,拉幾句最平常不過的家常,親切、隨和,從不在人后說長道短。而且,我很詫異的是,八十多歲的她,看見外公還怯怯的。外公不信教也不信佛。外婆要去念佛,就緊攥一包數珠躡手躡腳地打后門出去。外婆要給外公預備下壽衣,也是捂著藏著。那次恰巧我在,她讓我悄悄夾帶著布料走在前面,隨即她跟著出來去裁縫店。因為,脾氣剛烈的外公,一見衣料肯定大發雷霆。
外公去世后,外婆最明顯的變化是,她嗜睡了,動不動就往床上躺,好像積累了大半生的疲憊一下子襲來。可是,以前,我眼里,外婆總是一個忙碌的形象,別人睡了她還在忙,別人還在睡她已經起床了。我似乎沒有見過外婆睡覺的樣子。
據說嬌小漂亮的外婆是山里的姑娘,當時是太婆婆親自去相過后才定的親。從這一點來說,她和外公的婚姻,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一個山里女兒嫁到鎮上的大戶人家,她肯定符合了被人們看好的某種標準。果然,她屬雞,人們開玩笑說她是“梅林雞”,即個小,卻特會生蛋的那種。外婆一共養育了七個子女。結婚后外婆從來沒有走出過小鎮,她不識字,連看越劇也是外公在旁講解給她聽。她不知道外面的事情,通常都是子女們在講,她在聽。逢年過節,大家在堂前樂敘天倫時,她常常在灶間忙碌。而現在,外公去世了,她該放松了吧?
外公去世后的一段時間里,外婆的脾氣變得異常暴躁,她絮絮叨叨地抒發對一些人和事的不滿,似乎什么都看不慣。甚至有一天,我親耳聽到她罵出了農村里最粗俗的話,不知罵誰。她夜夜都哀哀地哭著,哭得眼睛深深陷了下去。最后,大家一致決定要她離開老宅,住到城里最小的姨媽家去。也許,換一個環境,她的心情會改變。可是,到了城里,外婆逐漸變得沉默。夜色降臨,她就躺到床上,說要睡了。可是,又睡不著。白天,她也會去往床上躺,像是要入眠的樣子,又像是在等待什么。有時候,姨媽舅舅們去看她,她似乎也沒多大的歡欣。一到秋天,她就推說怕冷,整日不起床,任憑小姨媽怎么勸,也勸不動。有客人來時,她只是坐起來,卻終究不肯下床。
“這個黑良心的,死了怎么連夢也不給我一個呢?”有一次,她喃喃自語。“這個黑良心的,不是我提早給他預備下壽衣,他突然間穿什么去呢。他一生那么要強,天公不待見他。入殮時下瓢潑大雨,不知道有沒有被淋著?”當她說出這話時,窗外的夕陽淡淡的,斜斜的。我看到她一次比一次衰弱。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眉宇間都是凄楚,似乎竭力等待一個夢,夢里是過去的時光。夢里,她是一棵柔情萬種的藤,纏繞著高大的樹。而現在樹沒了,藤似乎也失去了生存的意義。她就這樣熬著,熬到燈盡油枯。我真希望,有一天,外婆醒來,興奮地告訴我,昨晚,你外公闖到我夢里來了。
老人和狗
傍晚時分,他去河邊遛狗。他拄著拐杖,用一條很粗的繩子拴著狗。狗是那樣壯碩,簡直像一頭熊,讓人望而生畏。狗很野,一直掙著往前奔。他拄著杖,身子微微后傾,手里的繩子牢牢抓著,氣喘吁吁。他怕一松手,狗跑快了,路上的行人,特別是姑娘和小孩,會被嚇一跳。有時候,碰到特別膽小的,他就停下來,把狗牽往一邊,讓人先走過去。
那么多人為他讓道,他有種重要人物的感覺。
天快暗時,他和狗進了屋。這小小的瓦平房倚在一幢高大的別墅旁邊,像一個乞丐蹲在一個富翁腳下。“爹,您住這樣的屋,天天都在打我們的臉。”兒子說。兒子在村里是有頭有臉的人。好幾次,他們都要他搬進別墅,他不肯。
老伴幾年前去世了。他留戀這小屋。在這小屋里,他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出生了,長大了,又一個接一個出去了。小屋里,許多東西還留有妻子的氣息和印痕,還有孩子們昔日的歡笑。人老了,每天都生活在記憶里。老伴死的那年,他養了一條狗。現在,狗都那么大了。他常常邊喂狗,邊撫摸著它的脊背,絮絮叨叨地訴說著:“你這畜生,越吃越多了,當心吃撐了。”“你這畜生,你咋長得那么快,我都要牽不住你了。”說這些時,狗拼命地朝他搖尾巴。
狗小的時候,毛茸茸的,就像一個雪團。那時,很多小孩到他屋里來,來看狗。而他,總是拿出糖果分給他們。有幾個小孩,一天要來三次呢,他就每次給一粒糖。漸漸,狗長大了,它可能覺得孩子們分享了它的寵愛,開始眥嘴獠牙地吠叫。孩子們怕狗,就不來了。鄰居,先前還來招呼,漸漸也有了忌諱。
狗已經很重了。他牽它時很吃力。而且,他擔心,哪一天它把繩子掙脫了,嚇著了別人。
可是,這條狗有一天終于闖禍了。那天,他一不留神,沒有把繩子牽住。這畜生猛躥出去。一個小女孩放學回來,打門前走過,被嚇住了,往后退時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摔傷了胳膊。他趕緊把狗按住。后來,他買了許多零食去看那女孩。可是,現在,女孩從另一條路(那條路要遠得多)去上學了。村里的小孩都怕這壯碩的狗。
他狠狠心,決定把狗送走。他好幾個晚上睡不著,最后,他咬咬牙,對兒子說,把狗送得遠遠的,讓它永遠回不了家。
傍晚,他還到河邊溜達。他拄著拐杖,身子微微后傾,手里,提著一條粗粗的繩,繩子在手腕上繞了好幾轉。看他的步履,似乎還牽著一條狗。路上,他逢人就說,他把狗送走了。看見小孩,說得更詳細:狗已經送走了,到爺爺這里來,爺爺家有糖有餅干吃。
那個摔傷胳膊的小女孩走過來。看見他,有些猶豫。他拎起拐杖跑過去,指著自己的耳朵大聲說:“我耳朵不行了。”然后又說:“狗已經送走了。別怕,你每天走原來的路上學。”他的聲音出奇大,河對岸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