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市報張編輯打來電話。
“你的稿子明天見報。”他說。
“暫時不要發。”我說。
“為啥不發?都編排好了。”張編輯不解地問。
“等等,過幾天再發。”我嘿嘿一笑。
張編輯是我的朋友,平時很要好。自從我調到D縣縣委報道組之后,我們倆關系越發親密。縣里每次舉辦大型活動或者有領導感興趣的新聞,通過他就能順利發稿,為此我常得到領導的贊許。
過了幾天,張編輯又來催我。
“稿子不是寫得很好嘛,咋不發?”他問。“再等等。我讓你發時你就發。”我說話的腔調像是他上級。“搞啥鬼?下回再來稿子我全封了它。”他笑著說。
“寧愿讓你封了其他稿子,這個稿子我現在絕對是不發的。”我說。“那你這么早寄上來做啥?”他覺得很好奇。“隨時準備著發稿,誰說我不發了?”我說。“這么重要?”他說。“確實很重要。”我哈哈笑著說。一個月后,我主動打電話給張編輯。
“星期三請把這篇稿子發出來。”我說。
“你是市委領導還是我的上級呀?想發就發,想不發就不發。”他有點生氣。“求你了,幫兄弟一把,我有要緊事。”我壓低聲怕被外人聽見。
“真搞不懂你,好吧,我答應你星期三發出來。”張編輯說話時聲音里滿是疑惑。“要發在頭條喲。”我說。
“啥,發頭條?這報社是你家辦的呀?上次可以幫你發頭條,這回不敢保證。”張編輯有點火了。
“無論如何要發頭條,下次來我請你上縣城最好的館子。”我說。
“不行。星期三還不知道有啥重要事發生呢。報社的規矩你是知道的,中央領導重要講話必須放在頭條,再說市里不知還有沒有重大新聞呢。”張編輯說得很認真。
“那至少放在很顯眼的位置,不放頭條就放二條,報眼也行。”我挖空心思想著各種辦法。“你小子越來越不像話了,好吧,看你的命了,我能幫就幫。”張編輯說完就掛了電話。星期三早上,省里來了大領導,帶隊的是水利廳廳長。廳長和一幫專家學者風塵仆仆地趕到市里,準備先在賓館里聽各縣區主要負責人匯報。“報紙出來了嗎?”我一大早打電話給張編輯。“你吉人天相,橫頭條,大三欄。”張編輯藏不住得意。“真的呀?太激動了!請再幫兄弟一個忙,速送到陽光大酒店大堂和所有房間,尤其是301房間必須送到。”我急急地說。“我給你打工呀?”張編輯口氣有點不耐煩。“省水利廳廳長來了,上午要聽各縣區匯報海塘建設情況,我們書記、縣長已趕過去了。”我說。“你小子原來在搞大策劃呀,怪不得稿子一直放著不讓發,連我也被你蒙了一個月。”張編輯哈哈大笑起來,“好,再幫你一次,我馬上讓送報員送過去。”陽光大酒店外掛著條幅:“熱烈歡迎省領導及海塘工程視察組蒞臨我市指導!”
橫幅迎風招展。301房間內,廳長津津有味地看著剛十萬火急送達的當日報紙。
“《建千里海塘,筑鋼鐵長城》,好!我們的工作就是要這么腳踏實地地去做,D縣的經驗值得全省推廣。”廳長滿面春風地對D縣縣長說。
“我們的工作還做得不夠,以后要更加努力去做。”縣長也興奮地說。“我看這次其他地方就不去了,現在就去D縣看看。”廳長吩咐隨行秘書。“廳長還沒聽我們匯報呢?”其他各縣區的領導面面相覷地嘀咕著。
“還要聽啥?房間里能聽出啥名堂來?你們看人家D縣工作做得多到位,做出成績就要獎勵嘛。”廳長邊說邊拿著報紙走出了門。
狼多肉少,據說,各縣(區)都在積極爭取,那筆海塘資金原定落至A縣并已預先吃了“定心丸”,卻料不到,廳長把一千萬海塘資金放到了D縣。
年底,那篇頭條新聞獲了獎。縣長調到市里當了水利局一把手,想不到,他點名要我跟他一起走馬上任。
程序
我們單位在二樓,底層是另一個單位。
那天晚上,我在單位里趕寫材料。
火什么時候燒起來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先咳嗽了一下,然后又咳嗽了幾下。然后有煙霧從門的縫隙里像蛇一樣慢慢鉆進來。那時,我還沒覺得著火了。我抽煙,以為香煙熏的。
當我喉管里覺得嗆時,我抬頭拿眼掃了一下房間。在腦子一片混沌中,看見門口不知啥時候起了濃濃的一層白霧。很快,我像處在舞臺上,在不斷涌動的云霧里游動。
著火了!我趕緊起身,扔下桌上的材料往外跑。
打開門,濃煙滾滾撲來。我摸索著找樓梯,平時那樓梯就在邊上,今天,只有幾米的距離,我卻看不清,倒是看見濃霧中有火光躥上來。
我飛也似地跑下樓,第一時間通知了門衛,隨后又打電話給119求助。
我不停地對他們說,樓里著火了!
對方說,火勢如何?我說不知道,反正著火了,我剛逃出來。
救火車來得很快,我忙不迭地在現場給救火隊員指指點點。
有消防隊首長現場就找我了解情況。他問我是不是我發現火情的,我說是,太可怕了。
他說明天找我了解情況。我說好的。
我是第一個發現火情者,當然有義務和責任向你們介紹有關情況。我說。半夜,回到家。我把晚上著火的事向老婆說了,老婆從床上一骨碌跳起來,問我有沒有受傷,我說我比兔子跑得還快。
第二天,我早早地來到辦公室。單位里的同事都知道昨晚樓里發生了火災。大家來我辦公室慰問,夸我很勇敢,處事果斷。我很開心,就把昨晚的事向大伙說了一下。有晚來的同事,我也補充。我開玩笑對他們說,我有點英雄的味道,這種事居然被我碰到了。有同志朝我身上擂了一拳,叫我不要亂說。我笑笑。
我愧疚地對領導說,材料我沒完成。領導說,你立功了呢,應該表揚。我有點感動。
領導說,昨晚你怎么發現的?我很興奮地向領導又匯報了當時的情況。
然后,消防部門的領導來了解情況。昨晚你怎么發現的?他們問我。我又很詳盡地說了一遍。
消防部門的人走后,樓下單位的領導上來了。領導先慰問一下我,接著說幸虧我及時發現,不然損失就大了。我說樓上樓下本來就是一家。那位領導說:昨晚你怎么發現的?我笑了笑。我說這事已是第六遍匯報了。
中午,我在家午睡,一陣急促的電話聲把我從夢中驚醒。電話是單位辦公室張主任打來的,張主任說下午公安局的人要找我。公安局找我作啥?我嚇了一跳。肯定是了解昨晚的事嘛,張主任笑著說。還要我再匯報呀?我說。
我準時上班,公安同志已早早等候在門口。他們說:昨晚你怎么發現的?我說我寫材料時發現的。他們說找我是想了解具體情況,最近流竄犯很多,治安壓力有點重。難道是他們干的?我說。公安同志還說不排除有人惡意報復。我說這也太可怕了吧。
公安同志讓我詳盡說一下昨晚的情況。我說這已是第N次說昨晚的事了,晚上丈母娘還想聽一遍。公安同志說這事他們一定得慎重,叫我好好配合。我只好又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完了,他們要我簽字按手印。我說這輩子從沒按過手印,我只簽字吧。公安同志說這是程序,必須按手印。我只好按下去了——誰讓自己是最先發現者呢?
然而,公安同志剛走,鎮上的派出所又來人了。我說,能不能讓我先喝口水?他們說喝吧。我于是咕嚕咕嚕喝了三大杯。我說,是不是為了昨晚的事來的?他們說是的。我說你們問吧,我可以像書一樣背給你們聽。他們都笑。派出所同志說單位的樓是他們管轄的地盤,出了這么大事,要徹底調查一下情況。我眼睛閉著說好的,我一定好好配合。于是,派出所同志問,昨晚你怎么發現的?我說今天已是第N遍說第N遍的這事。派出所同志說他們一次也沒聽過,他們也是工作,我必須配合這樣做。我只好再說一遍。
下班前,領導叫住我,領導說材料叫人去寫了。我一聽很開心。領導又說,我們這幢樓里住的都是機關辦公室,昨晚出了這么大的事,縣里領導很重視,晚上準備召集幾個部門分析綜治工作,到時要我去匯報昨晚的失火的詳細情況。
我說,好的,領導叫我做的事我一定辦好。
過去,晚上我總喜歡在辦公室待一陣子,即使不寫材料,看看書上上網也行,因為辦公室很清靜。可是,那天晚上碰到火災后,我再也不去辦公室了。有時候,我向往人走樓空的那份清靜。漸漸地,我徹底打消了去辦公室的念頭。我擔心再遇上火災,還要像這次沒完沒了地匯報,好像我是縱火犯。
太陽很刺眼
那場火是突然燒起來的。
所有的人都沒能記住起火的準確時間。其實,這個時候的報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搞清火是怎么燒起來的。
著火的地方是學校堆放體育器材的一幢小房子,教學樓緊挨在邊上,而我們的學生宿舍則正對面與其相望。當時,也不知道哪兒著了火。驚慌中,我跟著同學們快速跑下樓梯。后來,才知是小房子著了火,火苗直往上躥。
那晚,驚慌失措的人都大喊大叫地往小房里跑——當然,去救火。
早晨,太陽很刺眼。我和同學們像倒伏的稻穗一樣,在空曠的草地上成片躺下。大家的眼神露出不安,誰也不說話。我看見被燒剩的殘墻斷壁兀自在哭泣,空氣中依然有濃重的焦煳味兒。操場原來整潔的草坪,被踩成泥濘。
沒有人能提供線索,火是怎么燒起來的。
我們一直坐在操場上,不敢回宿舍,教室里也是空無一人。
我看見一位男老師捧著一摞書從我們身邊走過。我愣愣地瞧著他。一個同學說:看那老師,一點兒沒發愁!我們都哭了,他咋沒哭?昨晚他救火了嗎?同學說得對,看著他穿著整齊地微笑走過,我也有點憤憤然。
我認識他,姓李,教語文的。
后來的幾天,同學們一直在說那個李老師的行為。班委會議上,有同學直言不諱地稱:他為什么不像我們這么難過?一臉笑容,很開心的樣子,難道不該問一個為什么嗎?
在我的印象里,他是個樂觀的人。我聽過他講課,很幽默。有一次,我在校道上遇見他,他哼著小曲從教室里出來。現在,李老師在同學們心中的形象一敗涂地,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傍晚,太陽依然很刺眼。學校的食堂開門了,同學們魚貫而入。我看見李老師一身陽光地走來,我不敢直接看他,那樣我的眼睛受不了。他依然帶著一臉微笑。我偷偷地看著他。很長時間,李老師在自己的位置上,很用心地吃著飯。我對自己說,他應該不是壞人。李老師站起來時,我突然產生想拉住他的沖動。我想偷偷告訴他:別人已經懷疑你了!快點逃跑,趁著天黑,趁著吃飽了飯。李老師好像注意到我了,向我微笑了一下。而我,嚇得魂飛魄散。
后來的事情表明,李老師的問題開始復雜化。據說,學校領導已得到匯報,說失火前有人從學校的操場上鬼鬼祟祟地經過。甚至,有學校老師來我們班核實李老師的情況。同學們全蒙了。因為,大家當時也只是對李老師的微笑表示不滿。難道,李老師真的是那個縱火犯?
我說,我不知道。任何人來問我,我都這么回答。事實是,我真的不知道。
那晚,我沒睡著。不是小房子又著火了,而是,我擔心李老師。因為一個微笑——就憑這點?我聽說學校領導找他談話了,他承認失火的那個晚上,從操場上經過。然而,當有人問他知不知道誰縱火時,他先否認是自己,然后開始沉默。
李老師一夜之間,成了傳說里的一個必然的縱火者。有人說他早對社會心懷不滿,對學校工作不滿。更有甚者,說李老師在失火的晚上神秘地徘徊,然后在第二天露出微笑以示慶祝。我很奇怪,他還不逃走,還每天在食堂里微笑地進進出出。
李老師離開學校的那天,提著大包小包一直駐足在大門口。陽光照著他,很耀眼。我看不清他的形象,一片模糊。據說,他在等女朋友。但那天,他的女朋友一直沒出現。同學們說李老師依然微笑著,比那天操場上的笑容還燦爛,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校門。
太陽依然很刺眼。我已經看不見李老師孤獨的背影,他像是融化在陽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