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逛大觀園的時候,走到秋爽齋,見到“……東邊便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卉草蟲的紗帳”(第四十回)。
這里的“拔步床”,形式上是架子床外又套了一層封閉式的圍廊,就像床外又有一個小房子一般,床兩側可設小柜,床屜下還可設抽斗,形制浩大,做工復雜,往往成為富貴生活的象征。
拔步床又稱八步床,意思是從床這頭走到那頭需走八步。實際形制沒有這么夸張,但體量很大倒是真的,一般長寬高都在兩米多,王世襄《明式家具研究》中收錄一款,尺寸是床面207×141cm,床架207×207cm,床高208cm,通地平高227cm。又有一說,“拔步”的意思是邁步,因為整個床體都架離地面,所以須向上邁步才能走到床邊,也有些道理。
這種床式與探春的房間格局也是呼應的,因為“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并不曾隔斷”,那么可以推算,室內空間起碼在100平米以上,加之這種房舍往往還有很高的吊頂,若直接將臥床放在這種室內,不免空寥,而拔步床的形制剛好彌補這一缺憾,在闊朗之中更添了奢華考究之氣。
在我國的明式家具中,拔步床也是很著名的一種款式,但存世并不多,因為其規格巨大,只與非常高大的建筑才般配;若系硬木制成,則工料繁浩,重量驚人,一張床常有千斤之重,據史料記載,還有一種“大床”,是直接將床的三面做成板壁樣式,儼然是室內隔斷,與建筑渾然一體。所以人們常在搬遷之際將其拆除。物以稀為貴,如此貴重的家具本來難得,再加存世不易,時至今日,就更是稀罕之至。
在明清時代,拔步床是典型的富貴奢華之物,如《天水冰山錄》記載嚴嵩被抄沒的床有640張之多,包括“螺鈿雕彩漆大八步床五十二張,雕嵌大理石床八張,彩漆雕漆八步中床(即中號床)一百四十五張,櫸木刻詩畫中床一張,描金穿藤雕花涼床一百三十張,山字屏風并梳背小涼床一百三十八張,素漆花雕木涼床四十張,各式大小新舊木床一百二十六張”:明代奇書《金瓶梅》也經常以它來形容人物有錢。雖然市井暴發戶西門慶的財勢與嚴嵩不可同日而語,但拔步床作為財富的典型象征,還是很被看重的。比如孟玉樓:“手里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鐲銀釧不消說,手里現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西門慶嫁女兒,“促忙促急攢造不出床來,就把孟玉樓陪來的一張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而后來西門慶死后,孟玉樓再嫁,“西門慶在日,把他一張拔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蓮房中那張螺鈿床陪了他”。
《紅樓夢》寫的是“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其持家過活,當然也要在銀兩上多方計較,但與《金瓶梅》不在一個層面上。西門慶死后家道中落,吳月娘不得已典賣了李瓶兒的螺鈿床,“止賣了三十五兩銀子”,而王熙鳳抱怨家計艱難,說“我是你們知道的,那一個金自鳴鐘賣了五百六十兩銀子。沒有半個月,大事小事倒有十來件,白填在里頭”,“前兒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兩個月,想不出法兒來,還是我提了一句,后樓上現有些沒要緊的大銅錫家伙四五箱子,拿去弄了三百銀子,才把太太遮羞禮兒搪過去”——雖然有考證說“紅樓夢社會”的一兩銀子遠不如“金瓶梅社會”的購買力,但即便以最堪當硬通貨的黃金比較,巨大差距也一目了然西門慶的正妻只能戴銀絲鬢髻,李瓶兒有一頂金絲鬢髻,怕惹別人嫉妒,重熔改打成幾件小首飾;到賈府的懦小姐迎春那里,“攢絲累金鳳”被乳母拿去還賭債,她怕惹麻煩,輕描淡寫的一句
“我也不要那鳳了。便是太太們問時,我只說丟了”便打發了。
也所以,《紅樓夢》中關于床的價格、工藝等方面,倒不如《金瓶梅》刻畫得詳細。但結合書中文字,至少可知在賈府中,“大床”是最常見的,一般可供兩人同眠。所以賈母疼愛寶琴,便攜她同睡:五十二回寶玉早起出門,先去賈母處問安,見到:“賈母猶未起來,知道寶玉出門,便開了房門,命寶玉進去。寶玉見賈母身后寶琴面向里也睡未醒”;鳳姐處不用說,遇見賈璉不在家,便與平兒同寢:“這日夜間,正和平兒燈下擁爐倦繡,早命濃薰繡被,二人睡下”(第十三回);黛玉與紫鵑在一起,所以紫鵑才在晚上和黛玉說悄悄話:“夜間人定后,紫鵑已寬衣臥下之時,悄向黛玉笑道……”(第五十七回),湘云也曾與黛玉同臥:“只見他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那林黛玉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臺目而睡。那史湘云卻一把青絲拖于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第二十一回)。
在明式家具中,一個典型式樣是架子床。而架子床也各有不同:有的是簡單地在床的三面設矮圍子,留一面供人上下,床的四周立四根柱子,架起一個木質的頂棚,所以又稱”四柱床”;有的則在不設矮圍子的床沿再設兩根“門柱”,并將門柱與角柱用有圖案的“門圍子”相連,這樣柱子就成了六根,故又名“六柱床”;再繁復一些,還有將床的圍欄做成如同花園的月亮門、拱門等形狀的:而床欄桿的裝飾手法,就更加多樣:髹漆、描金、螺鈿、榫接、鏨刻、鑲嵌等等不一而足。
古人習慣于在床上掛帷幔,一般而言,不帶門圍子的床,會將帷幔掛在頂架外面,整個地將床覆蓋起來,帶有門圍子的床則會將帷幔掛在頂架里面,借紡織品突出木質材料的圖案,相得益彰,別有風光。
但寶玉不同,他的床理應是單人床,所以在第二十六回特特寫道,“小小一張填漆床上,懸著大紅銷金撒花帳子”。
填漆床,即是以填漆工藝裝飾的床。填漆是一種非常講究的漆工藝,最大特點是圖案線條、著色都與漆地齊平,表面光潔,飾紋如畫。按制作技法可分“磨顯填漆”與“鏤嵌填漆”兩類,其中磨顯填漆又有“干色”與“濕色”之分。
磨顯填漆的方法是先在器物表面描繪紋樣,再通體罩漆,之后打磨漆面直至花紋露出。在器物表面描繪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先用無色的清漆畫出圖案紋樣,再以掃筆將干色料掃到清漆上,借未干的清漆有黏性而令其附著,這種方法就是“干設色”,成品就是“千色磨顯填漆”:另一種直接將色料調入漆中再用筆蘸色描繪的方法被稱作濕色。
鏤嵌填漆是在漆面上刻制花紋,再在刻痕內填色漆,干燥后再經打磨即成。
綜上所述,不管哪種填漆工藝都十分復雜,而這種復雜程度也正與怡紅院那一切都精致得不像話的風格般配。
再看寶玉就寢的規矩:侍候他的貼身丫鬟是睡在“外床”上,并非與他共寢,這一點書里寫得很清楚:五十一回里,襲人回家,晴雯與麝月在寶玉屋里上夜:“晴雯自在熏籠上,麝月便在暖閣外邊”;而后來晴雯生病,寶玉把自己的床讓給晴雯:“你就在里間屋里躺著,我叫人請了大夫,悄悄的從后門來瞧瞧”:后來果然“晴雯睡在暖閣里,只管咳嗽”:等醫生來時,“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上的大紅繡幔,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去”,到了晚間,寶玉反睡在外床上:“此夕寶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又命將熏籠抬至暖閣前,麝月便在熏籠上睡”;七十七回里還有一次交代:“晴雯睡臥警醒,且舉動輕便,故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寶玉外床只是他睡”。
與其他院落對照,可知怡紅院的小巧精致確實別具一格。
不過,由于填漆工藝十分復雜,時至今日,找幾件像漆盒、漆杯這樣的小物件都很難。雖則單人床的形制小,但以“填漆”工藝論,則絕對是工程浩瀚的龐然大物,有時甚至懷疑,這樣的家具,是歷史上真的有過,還是僅僅作為“概念”而存在。
話又說回來,設若借此概念,助以高效的現代工具與生產流程,倒可能成為家具設計的靈感,也不失為傳統與現代結合的又一契機。
(責編: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