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劇院正在上演

　　1
　　
　　五月，天山蠻九溝，一輛白色夜班車在崎嶇的盤山路上緩慢地爬行著。車內(nèi)，何心竹頭枕著一本書躺在那里，玻璃上浮現(xiàn)出她陷入遐想的恬美微笑。
　　車行六七里，又熄火了，司機在旅客的抱怨聲中跳了下來，開始檢查車子。
　　心竹也隨著罵罵咧咧的旅客下了車。路邊，馬蘭花、野生虞美人、喀拉科雛菊、萊恩小百合、蒲公英開得正歡，心竹忙跑過去，欣喜地采摘起來。她準(zhǔn)備編個花環(huán)，因為不久，她就將成為軒歌的新娘子，她想把這個花環(huán)送給她心愛的人。
　　當(dāng)心竹抱著一大束野花回到車內(nèi)時，睡在心竹上鋪的一個高個子年輕人說話了，小姐，當(dāng)心野花有毒！說著，高個子跳下床，蹲在過道里，仔細(xì)鑒別心竹采來的野花，并將其中的幾朵野花扔出窗外。
　　你怎么把我的花扔了？心竹不高興了。高個子笑著說，我扔的都是有毒的花呀！心竹說，一般是種子有毒，花朵哪來的毒呀！高個子有點尷尬，撓了撓頭，回到自己的上鋪。
　　不一會，車子修好了，然后在峽谷中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起來。由于是下坡，車速越來越快，突然，車身向右一傾，剮在巖石上。
　　剎車失靈了！有人大喊，車內(nèi)立刻大亂起來。別慌！別慌！司機大喊著，一臉是汗。
　　笨蛋！拉手剎！高個子迅速向前擠去，并大聲喊道。可是，車子的手剎也失靈了，它飛飄著，時不時撞一下山體。
　　車內(nèi)，高個子擠到心竹面前，他拉開窗戶，把心竹的行李拋出去說：等車子再擦撞巖石，你就往下跳，明白嗎？
　　不！心竹喊，窗外，迅速后退的植物和旋轉(zhuǎn)的黑色河流像個巨大的黑洞。高個子突然打了她一巴掌，貼著她的臉大吼：快跳！再不跳就來不及了！
　　聽到這話，已經(jīng)有人開始往車外跳了，心竹眼一閉和高個子也跳了下去。心竹的腳剛落地，就看見車子向懸崖沖去，繼而栽了下去。
　　心竹和高個子僥幸逃生了，看著一臉驚魂，鞋子丟失的心竹，高個子說，對不起，剛才……我打了你。不要緊，心竹說，謝謝你！心竹的臉上受了點傷。您是公主市人？貴姓？心竹問。高個子說，我叫張少鵬，先鋒師植物研究所所長……隨后又笑著糾正，是未來所長。
　　心竹高興地說，我也是先鋒師的，我叫何心竹，建工學(xué)院藝術(shù)設(shè)計系教員。
　　你就是何心竹？張少鵬也十分驚喜，他說，你就是闊勒克蘇的設(shè)計者？幸會幸會，你可是先鋒師最年輕最有才氣的建筑設(shè)計師呀！呵呵，我真走運，居然救了位大人物！
　　聽高個子這么說，心竹的臉紅了，她低下頭，將一縷頭發(fā)捋到耳后，又問，你是畢業(yè)來疆的大學(xué)生吧？
　　不，我父母就是兵團人。
　　真的？心竹高興地說，仔細(xì)打量了一下張少鵬。
　　張少鵬說，哦，何教授，我去幫你找行李和鞋。說著丟下心竹就走了。
　　這次車禍，有八人幸存，這時，沒受傷的兩個男人想到山下看看，心竹惦記著車上兩個孩子，也跟著去了。
　　張少鵬找回行李，正趕上心竹他們?nèi)齻€往山崖下走。你們?nèi)ツ膬海克麊枴?br/>　　其中的一個男人譏諷道，不是去找行李，是去看看有沒有幸存的人。
　　張少鵬說，太危險吧？我們應(yīng)該向過路的車求救。
　　心竹堅定地說，不能等！說著，赤著腳向前走去。張少鵬搖了搖頭，趕了上去。不一會，心竹他們看見那輛失事的車了，車身前半截浸泡在水中，車尾翹在空中。有人嗎？他們大聲呼叫。無人應(yīng)答。突然，一扇殘破的車窗上出現(xiàn)了一只手。
　　有人活著，是個娃娃！心竹手指著車子，欣喜地大叫。心竹話音剛落，那車晃動了一下，慢慢向河心滑去。車內(nèi)頓時傳來孩子恐懼的叫喊聲，媽媽——
　　面對著向河水深處滑動的車輛，站在心竹旁邊的兩個男人和張少鵬都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這時，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心竹竟然哆嗦著身子向河里走去。
　　何教授，不要做無謂的犧牲！快回來！張少鵬大聲呼喊，急得直跺腳。但是心竹已經(jīng)走到了水中，當(dāng)交警趕到時，心竹抱著那個三歲的小男孩已從水里走出來。
　　
　　2
　　
　　受傷的心竹在麟莫斯縣醫(yī)院觀察了一天一夜后出院了。她沒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她和軒歌的小窩。見來開門的是姐姐玉竹，心竹很意外，問：軒歌呢？
　　玉竹的神色立刻陰郁起來。姐，發(fā)生什么事了？軒歌呢？心竹心中隱約地有了一種不好的預(yù)兆，她再次逼問。過了好一會兒，玉竹才神色黯然地說，柳軒歌失蹤了。
　　二十多天前，柳軒歌帶著醫(yī)療小隊下鄉(xiāng)，去為住在山里冬窩子里的牧民送醫(yī)送藥。那天是個雨雪天，行進中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墜馬昏迷的哈薩克男子，原來這個男子的妻子阿米蘭快生了，他是下山求救的。柳軒歌聽完，仗著自己騎藝好，只身一人，牽了匹空鞍馬就出發(fā)了。兩天后，人們在紐根林斯河下游接近邊境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阿米蘭和她的孩子。軒歌卻再也沒有回來。據(jù)阿米蘭說，軒歌背她過河時落水了。
　　不，心竹痛苦地大叫，軒歌一定還活著。他的水性好，我要去找他。
　　說著，她起身跑到里屋抱出她給軒歌買的羽絨服。玉竹追過來，從心竹懷中奪過衣服，抵在心口，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她哽咽著說，心竹，別傻了，你找不到他了。
　　不，心竹喊：我們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他沒死！他一定游到哈薩克斯坦去了。我要去找他，他一定在等我，等我去接他。說著又要走，玉竹正要阻攔，突然松開了手，然后抱著肚子大聲呻吟起來。心竹呆住了，姐姐要生孩子了，她趕緊打起120來。
　　姐姐順利生產(chǎn)后，心竹的心又回到了軒歌的身上，這期間，她去過幾百里外的紐根林斯河邊境，她想在那里能找到柳軒歌，結(jié)果只能含淚而回。回來后，整整兩天，她在房子里來回晃蕩，不敢關(guān)傳呼機，不吃飯，不睡覺，不洗臉，不梳頭，用拇指頂著墻，沿著每間房子走。那天中午，心竹剛迷一會，有人摁門鈴，是師黨辦室的小賈和組織部的小劉，他們帶來嚴(yán)懷玉師長夫婦對心竹的慰問。原來，她救的那個孩子的母親是嚴(yán)師長的外甥女。嚴(yán)師長沒有子女，這個外甥女他視同己出，這件事對他打擊很大，舊疾復(fù)發(fā)住進了醫(yī)院。嚴(yán)師長曾是心竹父親的同事，紅軍團基建科干事，兩家人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自從嚴(yán)懷玉調(diào)到勝利師，后來又調(diào)回先鋒師任師領(lǐng)導(dǎo)后，兩家來往漸漸少了，但嚴(yán)師長的愛人常來家中看望。
　　小劉說，師里決定追認(rèn)柳軒歌為烈士了。
　　心竹流著眼淚，痛苦地說，沒有找到他，怎么能追認(rèn)為烈士呀？小劉嘆了口氣說，一百多號人，用盡了所有辦法，連警用聲納都用上了，但是，找不到呀！
　　我不接受。柳軒歌沒有死。心竹搖著頭說。
　　小劉和小賈見心竹悲痛欲絕，沒有再勸，安慰了幾句就告辭了，走到門口，小劉突然又折回來，從公文袋里拿出一張報紙交給心竹，說，你看看吧，注意一下頭版。
　　
　　3
　　
　　小賈所說的頭版讓心竹著實吃了一驚，標(biāo)題是：《阿勒錦大劇院不日拆除，四十年輝煌今謝幕——阿勒錦購物廣場設(shè)計圖紙新鮮出爐》。這是一個專版，中間是阿勒錦大劇院的全貌，左下角是阿勒錦購物廣場規(guī)劃圖，但那是自己為新城一區(qū)設(shè)計的圖紙，怎么……她覺得自己被算計了，因為誰也沒告訴她，她設(shè)計的圖紙竟會用在這里。
　　她看出這是事先安排好的步驟，先讓她出圖紙，再派她出去學(xué)習(xí)，最后將拆遷聲勢捅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心竹就找到負(fù)責(zé)先鋒師建筑設(shè)計規(guī)劃的建工學(xué)院副校長李奇，將報紙攤在李奇辦公桌上。李副校長，您能不能解釋一下這個圖紙是怎么回事。
　　坐下好好說嘛。小何，都是為了工作嘛。李奇見心竹一臉怒容，和顏悅色地說：你又何必這么激動呢。
　　就在這時，電話鈴?fù)蝗豁懥耍钇婷ψテ鹇犕玻娫捠菄?yán)師長打來的。
　　嚴(yán)師長的聲音很大：阿勒錦大劇院這么大的事，怎么還沒經(jīng)過黨委會你們就讓記者宣傳出去了？
　　原來，建工學(xué)院藝術(shù)設(shè)計學(xué)院院長尚可以昨晚懷揣那份報紙，到醫(yī)院見了嚴(yán)師長。嚴(yán)師長十分吃驚，他立刻與新調(diào)來的主管三產(chǎn)的副師長薛志遠(yuǎn)通了話。薛志遠(yuǎn)說，自己原來工作的定遠(yuǎn)師早兩年就開始著手這項工作了。
　　
　　定遠(yuǎn)師怎么能和我們師比呢！它才有多少年的歷史，建國初期，我們師就駐扎在這兒了，花了多大的工夫建起來的建筑你知道嗎？我們有多長的建師史你研究過嗎？一些建筑比如阿勒錦大劇院，那可都是當(dāng)年請了前蘇聯(lián)的優(yōu)秀建筑師會同我國一流的建筑師建設(shè)的。
　　薛志遠(yuǎn)委屈地說，可是要發(fā)展經(jīng)濟，我們必須得犧牲一些東西。
　　犧牲什么？發(fā)展經(jīng)濟就是要忘記傳統(tǒng)？發(fā)展經(jīng)濟就要和過去割裂嗎？發(fā)展經(jīng)濟就是非要把眼睛盯在這些老建筑老城區(qū)上嗎？行了，我也不給你談兵團的歷史了。你自己好好學(xué)習(xí)一下吧！最后他又說：下午你召集開個會，把那天參加新聞發(fā)布會的原班人馬包括記者全都叫齊，我要在會上統(tǒng)一一下思想。
　　嚴(yán)懷玉談了很多，但只字未提阿勒錦街的規(guī)劃存在什么問題，但與會人員都明白，先鋒師三產(chǎn)的定位方向是商貿(mào)流通與旅游開發(fā)，而不是拆城建城的現(xiàn)代房地產(chǎn)業(yè)。
　　
　　4
　　
　　會議一結(jié)束，心竹就去了阿勒錦大劇院。
　　阿勒錦大劇院于1950年3月破土動工，歷時3年才建成。其造型新穎奇特、雄偉瑰麗，猶如三個重疊的金頂大帳，與周圍山川河流等自然景觀渾然一體。
　　五十年中曾歷經(jīng)兩次地震，但大劇院除部分殘損外，依舊不減當(dāng)年的巍峨與雄壯。
　　何心竹碰見了尚可以教授，心頭一熱，上前叫了聲尚伯伯。
　　小何，聽說今天早晨你找李奇去了，和他談有什么用！尚教授嘆了口氣說。
　　心竹說：我只想把圖紙要回來。
　　有些事情也不是一張圖紙就能阻擋得了的。
　　我根本沒有把完整的圖紙給他們，那只是三分之一而已。
　　尚教授呵呵一笑，說：你這小家伙還留了一手哇！過了一會他又長嘆一聲說：阿勒錦大劇院前景堪憂啊！
　　心竹說，好歹它也是自治區(qū)級保護建筑之一，今天師長不是也表態(tài)了嗎？阿勒錦大劇院保住了。
　　尚教授憂心忡忡地說，這次保住，還有下次，下次能保住嗎？他們都嫌它老了，產(chǎn)生不了什么經(jīng)濟效益了。都想蓋商業(yè)區(qū)，什么都商業(yè)化了。
　　
　　5
　　
　　三個月后，心竹搬出了竹軒居。她希望通過此事能忘卻一些痛苦，但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軒歌的一部分已在她體內(nèi)扎根。玉竹勸她把孩子拿掉，她不肯。她說自己要把孩子生下來，因為那是軒歌的孩子。
　　心竹抱著藤吊椅回宿舍的路上遇見了張少鵬，自從上次車上邂逅，他們已經(jīng)在不同場合遇到過多次，她知道大多數(shù)并非偶遇，她知道，張少鵬在追求她。張少鵬要替心竹搬那張吊椅，心竹拒絕了。她在心里說，軒歌啊！我知道你還活著，你到底在哪兒？
　　你在哭。張少鵬問，一直跟著心竹走。我沒哭。心竹說。
　　把椅子給我吧，我給你一個我堅持的理由。張少鵬嘆了口氣。
　　不，我不需要憐憫！心竹冷冷地說。
　　那就憐憫憐憫我吧，我不喜歡花草，但是因為cfd46210cd18835f524eb840cd34910e722aeabed4eef0b6f5ae26ca6e6ec3db有人喜歡，這三個月來我就堅持在田野里采摘。
　　心竹說，可這三個月里，我并沒有接受那些花，你救了我的命，可你不能因此大搖大擺來干涉我的生活，我的生活與你無關(guān)。
　　你這樣拒人以千里之外，與柳軒歌有關(guān)，是嗎？可他已經(jīng)死了。他是個烈士。你呢？你是個傻瓜。心竹愣在那兒，她沒留意張少鵬已經(jīng)接過椅子。張說，這也是他留下的吧？他留下一把椅子陪著你，然后你的靈魂就被緊緊控制著。不僅如此，心竹驕傲地說，他還為我留下了一樣禮物，一個孩子。張少鵬聳了聳肩，什么也沒說。他搬著藤椅吹著口哨，一直將藤椅搬進心竹的宿舍。
　　三年后，這把藤吊椅最終還是搬進了白楊街1巷12號張少鵬的家。這是一個典型的北方民居，進入大門，迎面有一座磚影壁，與大門組成一個小小的過渡空間。正房前主院仿效維吾爾族民居，延伸出一間屋子大小的披廈。披廈前種著葡萄樹、無花果樹、石榴樹和桃樹。
　　你應(yīng)該會喜歡這里，這是你父親為他的好友設(shè)計的，漢式建筑中的維吾爾情結(jié)。我專門打聽著，為你和女兒買的。心竹心里熱了一下，她沒想到張少鵬對自己如此用心。還有，他熱絡(luò)地稱嫣然為女兒，嫣然已經(jīng)兩歲，這三年間，他對她們母女的悉心照顧打動了她。最重要的是，女兒嫣然對張少鵬的接納。一天晚上，嫣然一直哭鬧不停，剛好張少鵬過來送新培育的花卉。嫣然見了張少鵬立刻破涕為笑，一連幾次都這樣。后來心竹才知道，張少鵬口袋里永遠(yuǎn)裝著糖果和小玩具。在嫣然眼里，那口袋簡直就是個魔術(shù)口袋。
　　婚禮那天下午，他倆站在披廈前的空地上。一群鴿子快活地飛來飛去，張少鵬以手臂環(huán)抱妻子，她的面頰貼著他的心臟，他的身高使他可以看到她的頭頂，她的復(fù)雜的福字發(fā)髻。
　　你真的不后悔？心竹知道這個時候不該談?wù)撨@個，但她控制不了自己。
　　初次遇見你，我就在心里說，瞧著吧，這個傲慢無理的姑娘將成為我的妻子。
　　婚后第三天，心竹去上班，收到一封沒有地址的信。這封信證明軒歌還活著，因為那是軒歌的親筆信。心竹的心臟劇烈跳動，她急切地在字里行間搜索軒歌的下落，沒有地址，只有幾行滾燙而凄涼的漢字。
　　心竹：
　　你收到這封信，是因為你終于肯結(jié)婚了，祝福你。我等這個消息已經(jīng)等了很久，我原本不該寫這封信，可是，我必須得告訴你，我還活著，為你和孩子活著——盡管這種活還不如死。那場劫難奪去了我健全的身體，可我依然要用還算完美的心臟，呈上我的祝福：祝你們白頭偕老。
　　另：我不在國內(nèi)，你不用費勁找我。
　　在國外，可你為什么仿佛就在我身邊？心竹看了看信皮，上面是一串陌生而蹩腳的手寫字，這是一封代寄信，加蓋的是本地郵戳。也就是說，本地有人代理了這封信的發(fā)出。她第一個想到的是玉竹，但立刻又排除了，玉竹不是那種能藏得住事的人，然而，不是玉竹又會是誰？她沒有去問玉竹，她怕姐姐再為自己擔(dān)心。又過了一個月，軒歌又來信了，這回他談起了國外某個小鎮(zhèn)，他說自己在那里足不出戶地搞醫(yī)學(xué)研究。心竹覺得，他是在試圖讓她相信自己活在地球上某個陽光明媚的小鎮(zhèn)。接到第三封信，估摸第四封信快到的那幾天，她去了郵局，希望查一查境外來信，好判斷哪一封來自軒歌。郵局的人拒絕了她。于是她一有空就去郵局，想一看究竟。但什么線索也沒發(fā)現(xiàn)。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緊接著，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婚姻危機。
　　有一天，張少鵬回家對心竹說，我們單位要撤銷建制，劃歸林業(yè)局。十五個編制只留五個，其他分流團場。心竹正在哄嫣然午睡，便小聲說，歸并就歸并，現(xiàn)在到處都在改制。張少鵬繃著臉說，別人怎么樣我不管，我的前途不能就這么毀了。我可是遼寧林業(yè)大學(xué)的高材生。心竹笑著說，所以你不可能沒有用武之地。你可以去基層做農(nóng)業(yè)研究，棉花、水稻、薰衣草，這些都是先鋒師的特色產(chǎn)業(yè)，特別是薰衣草，它會讓公主市成為中亞的普羅旺斯，不遠(yuǎn)的將來，薰衣草還將創(chuàng)造公主市旅游業(yè)的奇跡……
　　又是旅游業(yè)！為了保住阿勒錦大劇院，你做夢都在念叨旅游業(yè)。可我對去基層沒興趣。他又懇切地說，你要幫我。
　　我怎么幫你？心竹問。張少鵬說，你去找找?guī)熼L，調(diào)我到商業(yè)局或發(fā)改委，這也就他一句話的事。心竹一聽這話，立刻冷下臉來，沉思不語。
　　張少鵬繼續(xù)說，師長愛人非常疼咱家的嫣然，要不你去找一找她，讓她給師長……
　　住嘴！沒看出來，你怎么是這樣的人！沒等張少鵬說完話，心竹便站起身說，依舊用了不疾不徐的語調(diào)說，我不能那么做！
　　為什么？抹不開面子嗎？你就幫我這一回吧。怎么說你還救了他們的侄孫。
　　不行！這成什么了？這是對我們兩家感情的褻瀆，我父親也不會答應(yīng)。我絕不能那么做！
　　你父親你父親！可你知道我父親嗎？我父親是一位在戰(zhàn)場上立過大功的大英雄！可他到五十歲才結(jié)婚，五十二歲才有我，你想讓我和他一樣被人遺忘，埋骨戈壁灘？你可以為你父親的阿勒錦大劇院去找他，為什么就不能為我低一回頭？如果我是那個姓柳的，你恐怕早就去了吧！張少鵬的聲音像削尖的蘆葦，戳在心竹的心尖上。
　　
　　心竹平靜地說，軒歌他壓根就不會開這個口。還有，我沒有為阿勒錦大劇院去找任何人說情，它之所以被保住，完全是因為它自身的價值。
　　我知道你父親和師長的交情，就這一回，下不為例總可以了吧！心竹默不做聲，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了解面前這個男人。
　　晚上，張少鵬一身酒氣地站在床邊，他一邊盯著熟睡的嫣然，一邊喝酒。聽到聲音，心竹睜開眼，見有個人站在搖籃邊，嚇得大喊，誰？
　　黑暗中傳來了張少鵬的冷笑聲，還會是誰？你的丈夫張少鵬，不是柳軒歌。就像我父親和你父親，我父親應(yīng)該也是烈士，可他們不承認(rèn)。同樣都來自一個戰(zhàn)壕，可你父親成了建筑師，還有他的女兒。而我父親只能口里含著饅頭叫不出聲地死去，我呢？我得為了成為像你父親那樣的人，去收留烈士的私生子，還有他的女人。說著，他甩掉酒瓶，踉蹌著走過來，兇狠地抓住心竹的頭發(fā)，將心竹的頭摁在枕頭上，噴著酒氣說：我愛你，你卻愛著一個死人。罵著，他強吻起心竹來，并將手粗魯?shù)厣爝M心竹的胸衣里……
　　
　　6
　　
　　張少鵬最終被分流到畜牧團。他沒去，他和幾個朋友合伙開了個外貿(mào)公司，但由于輕信、無知，敗得一塌糊涂，無奈之下，張少鵬把車開回了家，索性跑上了出租。幾個朋友翻了臉，外貿(mào)公司就此關(guān)門，而他也欠下了十幾萬債務(wù)。心竹拿出所有積蓄，加上張少鵬把院子賣了，才還了債務(wù)。一家人租了個小院，住了進去。
　　
　　心竹已經(jīng)忘了烏孫河的那個春天有多么殘酷了。腐敗的樹葉到處都是，蚯蚓爬滿院子，蚊蟲肆虐，它們在嫣然花骨朵一樣嬌嫩的皮膚上留下許多紅色丘疹。
　　更遠(yuǎn)的地方，隱約傳來了雷聲。嫣然坐在小凳子上，眸子里收藏著雷聲與最早的閃電。
　　張少鵬異常安靜，像滿含水分的塵埃。漸漸沉溺于對假想敵的迷戀與仇恨中。他經(jīng)常會癡癡望著嫣然，然后說，我是個受害者，你這個矮小的瘟疫。
　　有時他認(rèn)為自己類似于一種女人，在窗簾后面生活，他對著他假想敵的小女兒大叫。小女兒眼里聚滿眼淚。眼淚，他指著笑著，像一個瘋子。有人過來抱走孩子，那人回頭看他，就像看一個爛掉的大白菜。那是他的妻子。他妻子看他像看一個爛掉的大白菜。不久，有人看到張少鵬開著車子沖下了山崖。
　　
　　7
　　
　　張少鵬死后，心竹在姐姐的幫助下，搬了新居。她拒絕了姐姐張羅的幾次相親，直到碰見慕容天然。玉竹迅速站在慕容一邊，努力撮合他與妹妹的婚事，但他倆似乎并不著急。心竹沒有告訴姐姐，每個月她都能收到軒歌的來信。她不再追究信的來源，她固守著希望。雖然只有來信，她無法復(fù)信，但這也足以讓她一步步走下去。軒歌的信成為固定她脊椎骨的金屬架。好在軒歌并不知道她生活中的一系列變故，這得感謝那位轉(zhuǎn)信者，但有時她又會想，如果軒歌知道這些，會不會回到她身邊。
　　心竹回到家，洗完澡出來，見嫣然正在打電話。心竹問，誰的電話？嫣然說，是一個陌生的叔叔，他知道我的名字，還說我有位漂亮媽媽。
　　把電話給我。心竹接過電話，喂？那邊沒聲音，心竹知道那人還在，她又喂了一聲，對方掛斷電話前咳嗽了一聲，那聲音有點遙遠(yuǎn)，但并不陌生。心竹臉色煞白，連女兒問她怎么了都沒聽見。
　　第二天清晨，她們?nèi)ニ湍饺萏烊唬饺菡f，我今天走不了，明天先鋒師有一個會，臨時通知我參會，好像是阿勒錦街規(guī)劃會。
　　心竹說，我沒有接到通知，他們可能又想對阿勒錦大劇院動手了。
　　是這樣？慕容若有所思，他們邀我參會的意思我明白了。這么大的工程，上面居然一點都不知道，他們是想通過我……
　　薛師長到北京開會去了，他們這么做合適嗎？心竹問。
　　這時，一輛白色面包車突然強行超車。小心！慕容喊道，心竹向右急打方向盤，又往左回。由于事發(fā)突然，嫣然還沒來得及坐下，頭碰在了窗戶上，流血了。
　　心竹將車開到醫(yī)院，醫(yī)生給嫣然處理傷口時，心竹還驚魂未定，她對慕容說，我想起來了，那輛車一直在我們后面，從我和嫣然出門時就跟著我們了。
　　你太緊張了，放松點。慕容握著心竹的手。不，我知道，我們被跟蹤了。那會是誰？心竹望了望四周，仿佛怕有人在暗處偷聽似的。醫(yī)院走廊墻壁上掛著一只電子鐘，她看了看日歷，自言自語，不，這只是個巧合。
　　什么巧合？到底怎么了？慕容問。心竹說，八年前的今天，我曾遭遇一場車禍，有八個人幸存。他是其中的一個，難道是他？
　　誰？誰想制造一起車禍？你到底在說什么？我們是不是該報警？報警？不！心竹神思恍惚，很多年前，警方就宣告了他的死亡，他是個安靜的幽靈。
　　
　　心竹的手機響了，是辦公室小董打來的，何工，高院長讓我通知你，明天下午的會，兵團地質(zhì)勘測設(shè)計研究院的副院長慕容天然也要參加，希望你準(zhǔn)時參會。心竹說，我一定準(zhǔn)時參會。她想，即便沒通知她，她也要參加這個會。
　　何工，還有件事，小董猶豫著。大禹宮的投資開發(fā)商來自北京，是一位叫袁飛宇的先生，聽高院長說是陳銀奇副師長請來的財神。高院長的意思是……小董欲言又止。心竹說，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事直說。小董說，袁先生想單獨和你聊聊設(shè)計方面的事，高院長已經(jīng)答應(yīng)下來了。心竹忙問，這次是大禹宮商業(yè)大廈規(guī)劃會還是阿勒錦街規(guī)劃會？小董說，是一個會，大禹宮商業(yè)大廈計劃建在阿勒錦原址上，你不知道嗎？心竹大驚，她想，高院長的動作太快了，連投資商都請來了，阿勒錦街真的將面臨新的危機。我會赴約的，心竹掛斷電話。她想見見這個投資商，也許自己能在開會前說服他，讓他把大禹宮商業(yè)大廈建在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的東區(qū)新城。
　　
　　8
　　
　　袁飛宇居然就是張少鵬，這是何心竹萬萬沒想到的。
　　心竹仿佛看見世上最面目可憎的東西，轉(zhuǎn)身要走。
　　請何工程師坐。張少鵬微微側(cè)了側(cè)頭，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立刻過來替心竹拉開餐桌旁的椅子。
　　笨蛋！張少鵬沖“黑西裝”突然罵道，我要和何工拉家常，這邊。他指指自己旁邊的椅子。“黑西裝”立刻把剛拉開的椅子推進去，又緊走幾步拉開張少鵬身邊的椅子，然后彎腰朝心竹做了個請的手勢。不必了，我就坐這兒。心竹拉開剛推進去的椅子。
　　張少鵬揮了揮手，就像撣袖子上的灰塵，“黑西裝”們立刻出去了。緊接著，兩位穿旗袍的小姐婷婷裊裊地走進來。張少鵬立起右手掌，旗袍小姐立刻停住了。
　　先不要把你們的味兒摻和進來，讓我先猜猜。張少鵬閉上眼睛，用鼻子撫摸著空氣中的微粒，然后頻頻點頭，很好，心竹，你用的還是“白玉”香水，是個念舊的人啊，念舊的人好啊！心竹沒做聲，也沒有碰面前的茶。服務(wù)小姐過來伸出白藕般的胳膊，變戲法般揭開所有蓋子，取一只報一樣菜名。
　　看見我你很吃驚，看來，我還是死了比較符合你的心意。服務(wù)小姐出去后，張少鵬陰沉著臉說，接著，他扔掉雪茄，用毛巾擦了擦手，拿起餐具。閃光的餐具在他手里就像匕首。他表演著傷感，卻又掩蓋不住滿臉得意，我是想死的，可老天可憐我，讓一根粗壯的樹枝接住了我。
　　張少鵬在心竹臉上掃了一眼，說，你的表情好像在問，那個樹枝為什么要救我，真是多事。哈哈哈……我告訴你，因為這世界需要惡人。他張開雙手，如同一只被釘在椅背上的邪惡蝙蝠。他保持那樣的姿態(tài)足有一分鐘，之后垂下手臂，用餐叉劃破皮椅，然后暴跳如雷地大叫，蠢貨！人都死哪兒去了。他站起來，踢開椅子，旗袍小姐和黑西裝聽到他的吼叫一起涌了進來。
　　椅子上有個洞。他指著那把椅子，像只禿鷲大聲嚷嚷，你們都是怎么工作的，對得起你們的薪水嗎？今天當(dāng)班的每一個人，扣除半個月獎金。又對心竹說，對不起，沒有告訴你，幾小時前，我買下了這個酒店，我不愛吃外面飯店的飯，所以帶了自己的廚子。他對那些低著頭誠惶誠恐的服務(wù)生們大吼，還不滾出去！
　　
　　慢著，椅子是他自己割破的。心竹站起來說，如果你今天叫我來只是為了顯示你的財富和卑劣本性的話，你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她轉(zhuǎn)身要走，張少鵬卻叫住了她，何工，恐怕你誤會了，我只想和大家開個玩笑，枯燥的工作需要來一點小小的刺激。你們說是嗎？旗袍小姐和保鏢們立刻點頭稱是。張少鵬一揮手，他們又退了出去。
　　見眾人退下了，張少鵬搖頭晃腦地說，你現(xiàn)在不錯啊，先鋒師建筑設(shè)計院的年輕副院長，有了新房，還配了車。這么多年來我真的挺掛念你，還有小嫣然，我們的女兒。
　　她不是你女兒！心竹瞪著張少鵬。別激動。張少鵬說，我對你一見鐘情，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我們相逢的那天。我那時多愛你啊，為了與你般配，我跟在你身后跌跌撞撞，在樹葉和小石頭上踉踉蹌蹌，全身布滿瘀傷和擦傷，而且?guī)缀醴凵硭楣恰５夷嵌螘r間很倒霉，還當(dāng)了半年出租車司機。我和你在一起，原因就是——我想經(jīng)常看見你那種凄美的神情——那是對另一個男人絕望的愛。對了，就是現(xiàn)在這個表情，沒變，一點沒變，美！太美了！
　　好了，我不再折磨你了，還是來談?wù)勎覀兊呐畠喊伞Ｂ犝f昨天出了車禍，5月22日。有意思的巧合，你說呢？她只受了點傷，可她原本就不該活。她是一枚毒性最大的種子，讓你時刻看到她惦念他，那種感覺會深入骨髓。沒有她，愛情的影子會逐漸消失。
　　這一切都是你干的？心竹憤怒了。
　　你還有個情人，慕容，我不生氣，多少年了，對于一個已經(jīng)死亡或者失蹤的丈夫來說，這算不了什么。但說不定哪天我會想起來回家，擁抱我可愛的妻子女兒。或許我能有幸做你第二個孩子的父親。
　　無恥！心竹已經(jīng)沒有耐心繼續(xù)坐下去了。
　　那個柳軒歌還用他的椅子陪你嗎？你不如對我好一點，今后我會頻頻出現(xiàn)在名門小區(qū)14號樓208號房，啊，多好的數(shù)字，連我這個厭倦數(shù)字的人，都忍不住想親吻這個數(shù)字了。張少鵬曖昧地笑了。
　　張少鵬，我們早已解除了婚姻關(guān)系。
　　這個我倒忘了，你早已經(jīng)向法院提請公告了。無情啊，一個被迅速刪除的符號。那我就以袁飛宇的身份重新追求你……
　　你做夢！如果你再往我家打電話，我就報警。別忘了，你還有一樁罪案。心竹斬釘截鐵地說，我看我們沒什么好談的了。
　　罪案？你是說那件事嗎？他下流地笑了，故意悄聲說，丈夫親近妻子也算犯罪嗎？現(xiàn)在，我不會犯什么罪案，只是看看你，這也違法嗎？先別走，我們還沒有談到實質(zhì)性問題呢。關(guān)于大禹宮你怎么想？比如選址？這你得和先鋒師談。
　　先鋒師會給我怎樣的地段？
　　他們會尊重合法的投資商。
　　合法？張少鵬哧地一笑，你的意思我的錢來路可疑？張少鵬夾起一塊魚肉放進嘴里，邊吃邊說，我做的全部都是合法買賣。另外，我還捐資建了幾所希望小學(xué)，弄了個扶助貧困學(xué)生的基金會。今年，我打算也弄個人大代表過過癮。
　　心竹沒做聲，她想聽聽這家伙還要說什么。
　　目前我投資的這個項目，公主市搶著要找我合作，先鋒師呢？拿捏作態(tài)，到現(xiàn)在卡在選址上。張少鵬有些傷感地看著自己的手，說，我們是戰(zhàn)爭的后裔，我們的夢想被篡改了，我們不屬于任何地方，我們永遠(yuǎn)不會被允許靠岸。不過，我也是個念舊的人，我也是兵團人嘛，我把話放在這，過不了多久，最多不出這個月，工程就會得到批復(fù)，就在阿勒錦大劇院原址。我是個商人，我看中的地段，我建的大樓應(yīng)該成為公主市最偉大的建筑。經(jīng)濟要發(fā)展，眼光要放遠(yuǎn)。你也不必螳臂擋車了，擋是擋不住的！
　　心竹說，你說得好聽，可你這是在毀先鋒師，毀先鋒師的文化遺產(chǎn)，想把人們誘進金錢的陷阱。
　　張少鵬哼了一聲說，你還活在某個印象模糊的年代吧。你真的該出去看看其他地球人怎么生活的！
　　你不是在投資，是在報復(fù)！心竹一針見血地說。
　　張少鵬笑了笑說，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那是對你，對我則是沒有無緣無故的投資。
　　我絕不會讓你得逞。心竹站起來說，我設(shè)計的圖紙絕不會給你這種人的。
　　張少鵬又笑了笑說，咱們走著瞧，實在不行，還有其他人，我倒要看看先鋒師有幾個人物，把高材生派進羊圈！我要讓他們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人物。張少鵬用毛巾擦完嘴，摜進面前的食缽。
　　
　　9
　　
　　八年前，這樣的規(guī)劃會曾開過一次，八年后，嚴(yán)懷玉、尚可以等一班為阿勒錦爭奪生存權(quán)的老人已經(jīng)退的退、走的走了。
　　心竹在會上發(fā)言說，如果自己設(shè)計的圖紙是為了毀掉歷史建筑，她寧可失去雙手。
　　你的懷舊不該表現(xiàn)在工作上。我知道那是你父親的作品。可是怎么能在工作中摻雜私人感情！會后，先鋒師建筑設(shè)計院的高院長留下心竹，他認(rèn)為心竹的做法欠考慮。他說，何工，我把你從建工學(xué)院調(diào)來，不是讓你來唱反調(diào)的。我們可以考慮建議投資方為先鋒師阿勒錦街紅色教育基地留一塊地盤嘛。
　　我們應(yīng)該考慮做塊告示牌給文化破壞者，來警示后人。心竹針鋒相對。
　　何心竹，我可不是李奇，會任你胡鬧！高鋒拍著桌子說。
　　高院長，我也再重申一遍，這不是我個人的沖動，這是歷史名城公主市的榮譽問題，難道我們設(shè)計院僅僅是為了設(shè)計而存在的嗎？
　　高院長說，你知道大禹宮建成后的意義嗎？這關(guān)系到上千人的就業(yè)問題，關(guān)系到先鋒師第三產(chǎn)業(yè)的質(zhì)量，這也是陳銀奇副師長今年力推的一項大工程。說到這，他壓低嗓門說，而且，薛師長似乎也有意扶持這個提案，別忘了，那年就是他……好了不說了，我們會考慮留出一塊地盤……
　　我們？這么快你就和開發(fā)商站在一個陣營上了？
　　何工，你怎么能這么說呢？這可是原則問題。
　　不能讓傳統(tǒng)教育成為印第安人的保留地！難道傳統(tǒng)教育在孩子們心中的地盤夠大嗎？這整個建筑應(yīng)該像文物一樣被保存。
　　恐怕是保存你父親的豐碑吧！高鋒突然不高興了，有點奚落道。
　　不是我父親。心竹毫不相讓，一字一頓地說：是我們父輩的豐碑。
　　高院長被堵了一下，沉吟片刻后說：可是你能擋得住嗎？這是大的趨勢，你又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10
　　
　　空姐輕手輕腳地走過。
　　張少鵬還活著。心竹對正在翻閱飛機雜志的慕容說，今天早晨我見到他了，他是以大禹宮商業(yè)大廈的投資商出現(xiàn)的。前天晚上的匿名電話，昨天的車禍，都是他干的。
　　這種人要投資大禹宮？慕容吃了一驚。
　　是的。他這人我了解，是個不達(dá)目的不罷休的人。
　　可他干預(yù)不了你的生活。慕容讓空姐拿了兩聽綠茶，打開一聽遞給心竹。
　　可他像個鬼魂。心竹說：我的一位朋友這兩天寄給我一本雜志。她拿出一本美國的《時代周刊》，指著封面人物說：你看看，這是誰？慕容說，這不是國家著名導(dǎo)演蔡彝桐嗎？心竹說：我查過資料，蔡彝桐是從先鋒師走出去的文化名人，最初在阿勒錦大劇院當(dāng)話劇演員。1964年那年，國家一位大領(lǐng)導(dǎo)來先鋒師，在阿勒錦大劇院看了話劇《年輕的一代》，當(dāng)時，蔡彝桐扮演肖繼業(yè)，這位領(lǐng)導(dǎo)人說蔡彝桐塑造了兵團千千萬萬個肖繼業(yè)的形象，他的那番話還被收入兵團相關(guān)史料。那之后沒過多久，蔡彝桐就被北京話劇院調(diào)去了，演革命樣板戲。我的這位在國外的朋友建議我考慮用蔡彝桐的影響來保護阿勒錦大劇院。
　　哎呀，這是個好辦法！慕容高興地說：我父親和蔡彝桐是同鄉(xiāng)。其實，從先鋒師從阿勒錦大劇院走出去的名人還有好幾位，我們可以考慮用媒體造勢保護阿勒錦……對了，你什么時候有了位海外朋友？
　　心竹苦笑道，是啊，一位我無法回信的影子朋友。慕容問為什么。心竹說，他就是先鋒師那個被追認(rèn)為烈士的醫(yī)生柳軒歌，他從紐根林斯河漂出國界，由于凍傷嚴(yán)重，被當(dāng)?shù)丶t十字會送往俄羅斯一家醫(yī)院救治，最終他被截去雙腿和部分手指。他姐姐恰好在俄羅斯，從那以后，他就再也沒回來。只有我知道他還活著，但他一直隱瞞著自己的確切地址。
　　
　　慕容沉吟片刻，嘆道，他是不愿讓你看自己的殘缺啊，真是條硬漢子。慕容感嘆中也更加敬重心竹了，但同時感覺更加無法把握屬于他倆的未來。他將話題岔開，說，這的確是個好辦法，值得一試。這事我來辦，利用兵團文化節(jié)，邀請名人回家做客，簽字籌款支持保留阿勒錦大劇院，這是多好的一個機會啊。
　　他們在烏魯木齊機場分手，黑暗中他們緊握著對方的手。
　　
　　11
　　
　　飛機發(fā)出類似于女人嘆息的聲音，深圳到了。一整夜，窗外都飄著小雨。心竹站在窗前，細(xì)細(xì)打量深圳雨中的夜景。城市閃閃發(fā)亮，像藏在某臺不可捉摸的機器中一個計算機芯片。由于潮濕，畫面略顯模糊，水像夢一樣擦拭著玻璃。
　　她總會在這樣的夜晚思念軒歌。她真想在某天，突然出現(xiàn)在軒歌棲身的城市或村莊，那兒的風(fēng)恐怕都是不同的，可他究竟在哪兒？
　　這是一次論壇會。討論借鑒西方建筑風(fēng)格不忽視中式元素這一論題，全國各地著名建筑設(shè)計師都參加了會議。
　　永遠(yuǎn)不要忘了，我們是移入西方的建筑風(fēng)格，在這片故土上，我們應(yīng)遵循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忘本土建筑文化。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者精神矍鑠地說。他是世界著名的建筑師徐巍然。他說，建筑風(fēng)格的特點應(yīng)該是自由、自然和符合人們活動規(guī)律的平面安排，明快、開朗和形式多樣的立面和體形；與園林綠化和城市地域環(huán)境的有機結(jié)合。我們口口聲聲要打造地產(chǎn)文化，我們怎么能忘了我們所依附的這片土地的根基呢？
　　是的，我們怎么能忘了我們所依附的這片土地的根基呢？心竹在發(fā)言中以別墅為例，她說：人們一提到別墅，最先想到的還是18世紀(jì)萊茵河畔幢幢灰白的尖頂城堡，或者美國西部帶有些浮土的灰色人家。為什么沒有我們中國的民居印象？是我們?nèi)狈ο胂罅幔坎皇恰Ｊ俏覀內(nèi)狈ψ孕拧Ｓ谑俏覀兡７拢覀儚?fù)制。心竹的發(fā)言，引得會場里竊竊私語。
　　會后，心竹徜徉于深圳大街上。深圳海拔最高的別墅是以飛鳥森林自然為特色的主題園林，從山里長出來的房子，從山里長出來的生活。心竹想，新疆兵團的舊建筑甚至一些文化遺產(chǎn)就注定要淹沒在時代的浪潮中嗎？建筑風(fēng)格應(yīng)該體現(xiàn)當(dāng)?shù)貧夂虻奶攸c、當(dāng)?shù)氐牡貏荨⑸絼荨⑺畡菁捌錃v史文化。面臨碧水，則像黑白素描，靈動細(xì)膩；身居山中，則像油畫，自然飄逸。而西部邊陲那些新型團場如果能熟稔地取法自然，完全能體現(xiàn)兵團的底蘊與特點，這也是建筑本體存在價值的附加值所在了。歐洲古典建筑，是藝術(shù)家與建筑師共同參與形成的文化，成就了文藝復(fù)興風(fēng)格、馬洛克風(fēng)格、洛可可風(fēng)格、古典主義風(fēng)格這樣的舉世成就。新疆兵團的房地產(chǎn)發(fā)展商也應(yīng)當(dāng)多一些文化意識與眼光，與建筑師、藝術(shù)家一道組成新建筑藝術(shù)實踐的群體，勇于探索、創(chuàng)造，形成獨特的兵團文化特色與品位。想到這里，心竹睡不著覺了，她大腦沸騰著，將自己的新想法一一描繪下來。
　　
　　12
　　
　　當(dāng)晚，心竹接到慕容的電話，說蔡彝桐十分關(guān)注阿勒錦大劇院未來的命運。他近期可能會做客央視一個訪談欄目，他將在節(jié)目中呼吁制止這種破壞行為。心竹的心放了下來。下午醒來，她把房間電話調(diào)至正常。五分鐘后，電話響起來。總臺說有她的一封信。信很快就送上來了。字體俊秀而熟悉。信中說，咕嚕：我在海景房等你，軒歌字。心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簡短得不能再簡短的留言，讓她的大腦高速運轉(zhuǎn)起來，這個世上，除了玉竹，沒人知道她的乳名——咕嚕，那是她的哈薩克媽媽給她取的名字。她緊緊抓住那片薄紙，紙上沒有寫日期，包括見面的時間。仿佛這是一封來自未來或過去的信，或者，是一則尋人啟事。咕嚕：我在海景房等你，軒歌字。心竹反復(fù)地重復(fù)這十二個字，仿佛自己這么多年等待的就是這則消息。她從總臺得知，信是一個坐輪椅的人送來的。
　　心竹匆匆忙忙走出房間。她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就是到那個人跟前去，到那個叫軒歌的人身邊去。她將字條放進隨身的小包里。陽光非常好，風(fēng)帶來海的氣息。她向海洋走去，她曾經(jīng)去過，海景。我們的海景房，她在心里念叨，像初戀的少女。我在海景房，等你。她把它們分開念，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她穿過馬路，哼唱起他們在馬背上的歌謠。馬蘭花，風(fēng)吹雨打都不怕，善良的人們在說話，請你快點開花……
　　突然，一輛高爾夫球車高速沖出草坪，撞上了她。昏迷中，心竹聽見了雜亂的腳步，她發(fā)現(xiàn)自己行進在一條光明的隧道中。她走得精疲力盡。她問母親，什么時候才到啊，我太累了。母親不語，只拽著她的手走得飛快。軒歌正騎馬在后面追趕。她有意將雙腿插進泥土里，結(jié)果變成了一棵樹。軒歌過來了，將馬韁扣在她手臂上，心竹能聞到馬身上的汗味。馬仰起頭，用一雙寶石般的大眼睛打量她，馬對她揮動美麗的鬃毛，馬晃動耳朵，像可愛的小狗。馬認(rèn)出她了，馬用它寬大的舌頭舔舐她臉上的淚。她拼命想從土壤里拔出雙腿，她掙扎著，根卻扎得太深，像一種無法根除的噩夢。她頓足她吶喊，軒歌只是疑惑地仰望這棵發(fā)瘋的大樹。她喊著軒歌軒歌軒歌呀……
　　心竹被自己叫醒了，仿佛她喊的不是軒歌，是她自己。她看見了慕容。你醒了？慕容一臉倦意。我錯過了海景房。心竹喃喃自語。海景房？等你好了我?guī)闳ァＤ饺菸⑿α恕?br/>　　晚了，軒歌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我又一次弄丟了他。我找到軒歌了。不，是他找到我了，他總能知道我在哪里，而他對我卻像個幻影。
　　慕容說，不，相愛的人不會弄丟彼此。心竹說，這么多年，他終于肯見我了，可是我卻沒出現(xiàn)，他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我錯過了。
　　她的頭疼得厲害，醫(yī)生診斷為中度腦震蕩，小腿脛骨裂縫。心竹說，對了，昨晚，我做了一份先鋒師小城鎮(zhèn)建設(shè)規(guī)劃草案，在美麗的紐根林斯草原，在蠻九溝，在烏孫人的營地舊址，在四川職工、湖南職工聚居的連隊，都會出現(xiàn)打著西域烙印、與周圍環(huán)境契合的居民點，就像我父親修建的阿勒錦大劇院，這些以后都會成為公主市大區(qū)域內(nèi)旅游業(yè)的景點。
　　慕容說：蔡彝桐、須子謙等名人，下月到新疆參加兵團文化節(jié)，之后他們還會到先鋒師，在阿勒錦大劇院義演，為阿勒錦大劇院籌款。阿勒錦大劇院將得到應(yīng)有的保護與尊重。歡呼吧！心竹高興起來，我欠你一份情。先鋒師的父老鄉(xiāng)親都該記住你。心竹由衷地說。
　　
　　高鋒怎么也沒想到，心竹會把大禹宮商業(yè)大廈選址問題直接匯報給兵團，以她從中國建筑論壇上得出的報告形式，這居然引起了兵團的高度關(guān)注，這讓他多少有點騎虎難下。
　　他這才感到這個何心竹，這個設(shè)計院的一枝筆有一個頑固的頭腦。先鋒師這項早就該開工的工程拖到現(xiàn)在，不就是在自己的設(shè)計院上卡殼了嗎？事實上，大禹宮如果真的建成剪彩了，又位于繁華地段，這個現(xiàn)代休閑娛樂場所將蓋過公主市所有類似投資，兵團還會讓人把它拆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設(shè)計院只管建筑設(shè)計，說白了就是出設(shè)計圖紙，當(dāng)初就不該讓她參與設(shè)計。可讓人頭疼的是先是承建方非要何心竹的圖紙，如今，投資方也跳起來湊熱鬧，也要看到何心竹的規(guī)劃圖才撥款。事到如今，只有和發(fā)改委商議，重新找人設(shè)計圖紙，至于選址只有讓師里出面了。高鋒把手伸向電話，何心竹敲門進來了。車禍后康復(fù)的她面色稍顯蒼白，人因為消瘦看上去居然更漂亮了。高鋒暗自咬牙，這個女人為什么不徹底垮掉。但嘴上卻說，何工！要聽醫(yī)生的話，工作要干，革命本錢不能丟啊。
　　只是點輕傷，大禹宮選址規(guī)劃定了嗎？何心竹一進來就點中高鋒的穴位。
　　高鋒端起剛泡好的鐵觀音，抿了一口，抬眼說，那是師里的事，我們下屬部門管不到的事不能伸長手。心竹聽出來高鋒話里有話，便說：提議把阿勒錦大劇院劃給投資商不也是您的建議嗎？高鋒把臉拉下來，說：何工，我雖然老了，也該退了，可你也不能太過分了。別以為朝里有人好辦事，現(xiàn)在講究的是實際效果。
　　
　　實際效果？你的實際效果我明白，實際效果決定工作動機。
　　工作動機？你什么意思！不就仗著有人給你撐腰嗎？把報告遞到兵團去了，還弄了個名人團體拉票籌款，想干什么？想接替我的位置有點太心急了吧！何總工程師，不要以為把領(lǐng)導(dǎo)往自己屋里拽，就是勝券在握了。女人，女人不就那點資本嗎？高鋒臉漲得通紅，畢竟自己的話不太磊落。心竹強忍著沒掉下淚來。她說，高院長，和你共事多年，我一直當(dāng)你是老師是長輩，可你……
　　
　　13
　　
　　張少鵬在先鋒師高層走動，像一個正派的梁上君子，事實上，他在看云識天氣。
　　心竹干脆病休在家。一天，高鋒與張少鵬突然來訪。高院長，你不會是來傳達(dá)調(diào)令的吧。心竹不客氣地說。何工，這話就有點下逐客令的意思了吧。高鋒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說，我呢，一來是看望你，二來，我最近聽說一件軼事，你和袁飛宇也就是張少鵬先生，從前……你們完全可以破鏡重圓嘛。這也可以算公主市一段感天動地的佳話了，妻子以為丈夫落水身亡了，但沒想到五年后，丈夫重返家門。我看可以做個紀(jì)錄片，標(biāo)題就叫《女工程師的奇異婚戀》。
　　張少鵬冷笑不語。心竹說，高院長，你的心我心領(lǐng)了，如果為這件事，就請回吧。
　　張少鵬也出乎心竹意料地一臉不悅地說高院長，我這人不愛出風(fēng)頭，況且這畢竟屬于個人隱私。這個什么專題就算了吧。
　　高鋒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心里說，我知道你們都喜歡擺個高姿態(tài)。
　　心竹說，你這個想法毫無意義，阿勒錦大劇院不會如你所愿被摧毀。
　　是的，我恰巧也看到這一點。何工程師，這次我是來向你討教關(guān)于阿勒錦街及阿勒錦大劇院的修復(fù)工程的。張少鵬說話了。
　　張少鵬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讓心竹很意外，她看了張少鵬一眼，高鋒也不明白張少鵬的態(tài)度怎么突然變了，他說，撇開別的不說，你倆至少該給孩子一個甜美的的回憶吧。說著，他拉開門，兩名記者立刻闖了進來，并將手中的機器對準(zhǔn)了何心竹和張少鵬。
　　還沒等心竹說話，張少鵬已經(jīng)從沙發(fā)上彈起來，你們怎么回事？誰允許你們這么做的？關(guān)掉關(guān)掉！記者看了看高鋒。張少鵬說，高院長，這樣的事最好不要再發(fā)生第二次，否則投資的事免談。
　　高鋒便對記者說：你們看，袁飛宇先生真是個干大事業(yè)的人，不張揚，這一點你們得好好地大書特書。他又說，這對夫婦失散多年今天終于又奇跡般地重逢了。而且為了先鋒師為了新疆為了兵團，他們又將攜手并肩創(chuàng)造更偉大的……
　　行了，高鋒！我警告你，你再不把他們打發(fā)走，我連你一起告。你的底細(xì)我可一清二楚！高鋒怔住了，他沒想到張少鵬說翻臉就翻臉了。
　　阿勒錦大劇院籌款義演轟動了全國，沒多久，阿勒錦街及大劇院的恢復(fù)性整修開始了。相關(guān)街道有代表性的優(yōu)秀近現(xiàn)代建筑、文物古跡、革命遺跡、民族文化、地質(zhì)奇觀都進行了恢復(fù)保護，并且形成了片區(qū)特點。
　　
　　14
　　
　　四年后，阿勒錦街等幾條街道的恢復(fù)修整工程結(jié)束。
　　工程竣工酒會上，心竹與共事的工程師、建筑文化專家們興致勃勃地描繪阿勒錦大劇院的未來。副師長陳銀奇說，何工，你在阿勒錦大劇院的保護性修復(fù)的工作中立了大功。但今后要注意，保護的同時要加以利用，否則保護的就是一個空蕩蕩的舞臺。心竹引用了已故教授尚可以的一句話，她說，傳統(tǒng)文化一樣可以為城市創(chuàng)造財富。 那就好那就好！陳銀奇連連頷首，有什么計劃，盡早操作，把先鋒師的文化王牌打出去，打響！
　　高鋒也過來給心竹敬酒，一個勁地說自己以前支持力度不夠，主要是顧慮太多等等。張少鵬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盛情邀請心竹跳舞。心竹雖然應(yīng)邀了，但顯得很敷衍。
　　何總，干嘛繃個臉，起碼也該為我替你解圍說聲謝謝吧。張少鵬話里有話地說，聽說高鋒要被調(diào)到技工學(xué)校去了。我看，男人這輩子最好還是不要和女人斗！
　　我得走了。心竹說。別走別走，我求你。張少鵬忙將心竹擁得更緊了，你知道我這人一向都很瘋狂，不要逼我當(dāng)眾吻你，我真的很想這么干，但今天不會。請你再給我五分鐘。
　　心竹把目光移向別處并堅決地抽回手。張少鵬撇了撇嘴，好吧，那我們談點別的？他拉著她的手，踱著步子說，這次交手咱們打了個平手，往后也許你就不會總那么好運了。
　　你也是因為有好運氣才參與了古城修復(fù)。心竹說。
　　我是商人，從來不做賠本買賣。張少鵬突然指著門口說，瞧，那邊是誰？好像是我們的女兒。果真是嫣然，她像一個穿過叢林，誤入沼澤地的小天使，顯得那么耀眼甜蜜而又惶惑。她是來團圓的，爸爸要她這么做——給媽媽一個禮物。在竣工酒會上，給媽媽一個驚喜。
　　心竹不語，張少鵬卻點了點頭，溫和地拍了拍嫣然的頭。你怎么來了？心竹的手幾乎要結(jié)出冰來。
　　是爸爸打電話讓我來的。嫣然看出母親不高興，有點納悶。
　　乖女兒，是媽媽讓我打的。張少鵬說，今天是個好日子，不是嗎？所有人都在向這邊張望。
　　心竹拉著女兒走出酒店，張少鵬一直緊隨其后，心竹快速上了車，顫抖著發(fā)動了汽車。張少鵬仍站在車外，向嫣然揮手，又歪著頭，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心竹猛力向左打方向盤，張少鵬趕緊往旁邊一跳，厚著顏面說，慢點，心竹。再見，嫣然寶貝。嫣然說，爸爸再見。
　　心竹立刻說，我說過了，別再喊他爸爸！你怎么可以當(dāng)著那么多人叫他爸爸。
　　當(dāng)車子開出一段距離后，嫣然問：為什么？他就是我爸爸。你說爸爸離開了我們，你說你很想念他，可他現(xiàn)在回來了。
　　心竹不知道該怎么和女兒解釋，她盡量平和地說：你和他見過幾次面？
　　每天放學(xué)都是他來接，嫣然說：他的甲殼蟲敞篷車真漂亮，我們還去了烏孫河放風(fēng)箏，媽媽，你知道在車上放風(fēng)箏的感覺嗎？真是棒極了！嫣然顯得十分興奮。閉嘴！心竹氣得渾身發(fā)抖，你跟陌生人出去，為什么不告訴媽媽。
　　媽媽，他不是陌生人。他是爸爸。嫣然噘著嘴強調(diào)。心竹正色說，聽著，他不是你爸爸，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嫣然說，可是，我不是你的私有財產(chǎn)。我已經(jīng)十一了。你為什么不把你的那些煩心事告訴我。你只會在夜里嚷嚷海景房海景房。這些都是憂郁癥的先兆。憂郁癥先兆？也是他教你的嗎？心竹很吃驚，問女兒。你的媽媽患有憂郁癥，所以把你視為私有財產(chǎn)？嫣然，你已經(jīng)十一歲了，可你卻越來越不懂事了。
　　別把我當(dāng)小孩，你每天都和那些鬼建筑打交道，怪不得爸爸說，你心里只有外公，只有外公的那個破劇院……
　　嫣然話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媽媽一記耳光。她愣愣地看著媽媽，長這么大，她還是第一次挨打。她捂著臉說：他說得沒錯——你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準(zhǔn)會打我。心竹不再理女兒，只顧開車，淚水卻一直流到苦膽里。孩子總帶著天真的脆弱，去愛那些并不真正愛她的人。這就仿佛他們的父親消失在一扇窗子前，他們就把那扇窗戶敞開著，等待任何人從那兒進來，然后歡迎他們。她需要父親。可是……
　　
　　15
　　
　　阿勒錦街出事當(dāng)天，心竹原本要去深圳，慕容兩年前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作為朋友，她也想去看看他們。她跑了幾個工程點，中午沒顧得上回家。保姆打電話來，說她中午去接嫣然，回來沒多一會，嫣然就溜出去了。她不放心，下午去了趟學(xué)校，才知道嫣然下午逃課了。心竹掛斷電話就撥通張少鵬的電話。張少鵬說他已經(jīng)好多天沒見到女兒了。心竹開著車，大街小巷找。走到城市北郊，她突然看見南面起火了。
　　阿勒錦大劇院音樂廳失火是一名工人發(fā)現(xiàn)的，消防車趕到時，音樂廳一角已陷入火海。由于阿勒錦大劇院三個大廳相對獨立，暫時還未殃及電影廳和歌舞廳。但由于修整施工中挖斷了供水管線，一直沒修復(fù)，致使救火水源成了問題。只要風(fēng)向一轉(zhuǎn)，整個阿勒錦大劇院就危險了。空氣中全是焦糊味，黑色的灰燼漂浮在城市上空。火災(zāi)救援的指揮是副師長陳銀奇。正在他一籌莫展之時，消防大隊長帶來一個人，是何心竹。原來，何遠(yuǎn)航在建大劇院時，專門設(shè)計了一套獨立的消防供水管道。心竹帶著消防戰(zhàn)士，在大劇院底部找到了總控制臺。新的救火方案立刻啟動。
　　
　　正在這時，一名消防戰(zhàn)士的對講機響了：距離音樂廳最近的人員請注意，有個小姑娘目前位于音樂廳樓頂，處境十分危險。何心竹心頭一緊，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揪住了她的心。她給保姆打電話：有嫣然的消息嗎？保姆說，她同學(xué)看見她上了一輛敞篷越野車。
　　阿勒錦大劇院門前，停著消防車，上百名消防官兵正在全力撲救大火，但火借風(fēng)勢，越燒越兇。劇院門口手拿提琴的雕像手臂在烈焰的烤灼下已斷裂脫落。
　　孩子在那兒。一個消防戰(zhàn)士手指前方喊。心竹遠(yuǎn)遠(yuǎn)看去，心里一驚，身處樓頂?shù)墓媸擎倘弧ｆ倘唬⌒闹窈爸蚯皼_去，但立刻被幾只戴著消防手套的手死死拽住。
　　嫣然站在音樂廳的大圓頂上，她被眼前的火海嚇壞。下去的門已經(jīng)被鎖上，那天，張少鵬跟她說，不能讓別人發(fā)現(xiàn)這是個超酷觀景臺，他說，我去買點吃的，馬上回來。她記得爸爸對她說：你怎么能說阿勒錦是個破劇院，媽媽該多傷心，外公的大劇院的確很美。要不，咱們到樓頂看看。是的，多美啊，美麗的大圓頂。這是外公建造的，她開心極了。但是此時此刻，恐懼充滿她小小的心臟。
　　心竹跑到一條距音樂廳很近的街道，街道上擁擠著慌亂的人群和車輛，人們慌慌張張拿著東西，撤向安全地帶。穿過人群，心竹上了距音樂廳最近的一座樓，這棟樓緊挨著音樂廳，樓頂距那個高聳入云的大圓頂大約有二十五米。
　　心竹追上那兩個扛著伸縮梯往上走的消防兵問，你們是去救那個小姑娘嗎？
　　走在后面的大高個點點頭說：是啊。都撤完了，你是什么人，怎么還沒走？
　　我是這樓房的建筑設(shè)計師。我熟悉這里，我是來協(xié)助你們的。大個子消防兵脫下消防服，說：這個你穿上，保護好自己。心竹感激地穿上衣服，跟他們一直上到最頂層。
　　樓頂上隱蔽著一個人，是張少鵬，他手里拿著連發(fā)弩，地上還扔著幾枝箭。
　　他是縱火犯。心竹突然發(fā)現(xiàn)了張少鵬，大喊道。張少鵬萬萬沒想到在這里還會被人碰見，他還以為這是最隱蔽的也是最佳的觀賞角度。
　　張少鵬說：何總，我一直想放把火燒了這破劇院。今天終于美夢成真了，連帶你的女兒。一切都結(jié)束了。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這個瘋子！
　　因為我愛你。可你居然還要去找那個柳軒歌。還有，這剛好可以實現(xiàn)我投資回報的最大化。我買的巨額保險，還有，火車通車后這塊地皮會比金子還貴。這是一舉幾得？燒吧，全燒光！
　　就在這時，大個子消防兵突然從側(cè)面沖上去，一拳擊暈了張少鵬。
　　于此同時，嫣然驚恐地大叫：媽媽，我怕！
　　寶貝，別怕，媽媽馬上過來救你。空氣越來越熱了，心竹對女兒說：看著媽媽，別看火。
　　這時，云梯伸到了嫣然的面前。心竹脫下自己身上的消防服，對著女兒大叫：寶貝，把這件衣服穿上，包住臉，什么都別看，媽媽馬上過去。大高個急了，高喊，會掉下去摔死的。
　　沒有更好的主意了，我女兒需要我。
　　心竹說著爬上了梯子。女兒很懂事，她縮在肥大的消防服里，只露一個小縫，她看見媽媽過來了，媽媽抓住她了，示意她爬上自己的背。對不起，媽媽，嫣然小聲說，我錯了。
　　火已經(jīng)席卷了音樂廳。火苗像蓮花一樣舔上來，舔著圓圓的頂蓋。心竹將女兒牢牢綁在身上，在金屬梯上繼續(xù)跪行，梯子很燙，她的膝蓋痛極了，像有一萬把錐子在扎她的骨頭。她聞到頭發(fā)燒焦的味道，滾滾濃煙像妖怪一樣呼嘯著鉆進她的眼眶，她本能地閉上眼睛……漸漸地，她聽不見呼呼的火聲了，還有風(fēng)聲，四周安靜下來，她覺得自己正走在草原上。軒歌在山頂上。山那邊有一群馬。金色的馬……
　　阿勒錦大劇院音樂廳的大火終于撲滅了。那個原本是白色的頂蓋成了黃色。門口的三個雕像成了黧黑色，就像現(xiàn)代藝術(shù)里的模特，把身體涂成黑色，來證明自己是太陽的孩子。心竹時常在夢里抵達(dá)阿勒錦大劇院，變成雕像中的一個，聽它們竊竊私語：羅馬大劇院的石頭柱子沒倒，阿勒錦大劇院的柱子也沒有倒。
　　
　　16
　　
　　心竹住院后，嫣然每天都守在醫(yī)院。
　　幾天后，心竹醒了。她的眼睛纏著紗布，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否看得見。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說話聲。于是她不能斷定自己是不是在夢里。直到她被扶了起來。她摸了摸自己的腿，還在，我還要靠它去海景房呢。她已經(jīng)想明白了，軒歌之所以沒有寫年月日，那就是說，他日日夜夜都在那里等候。不管是不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她都愿意相信那是真的。膝蓋很痛，似乎也包裹著紗布。她都不敢想象自己的樣子了。我成了這樣子，女兒呢？她突然緊張起來。嫣然，我的嫣然呢？她焦急地呼喊。
　　原本安靜的四周，立刻有人說話了，很多人。眾多聲音里有一個特別的聲音，就好比藍(lán)色大海上的一枚白色貝殼。她有些疑惑，真實世界里不真實的聲音。
　　媽媽。嫣然就在她身邊，見心竹在喊她，她親切地喊著媽媽。很多人在問候，像大海的濤聲。我太想念海了。她想。那么，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們或許以為我要死了。怎么會呢？我已經(jīng)死了四五次了，但都活著爬回來了。心竹。她再次聽見那個海灘上白貝殼一樣的聲音。
　　她在唇上作了個噓的手勢。她說：姐，你聽到了什么嗎？她想那應(yīng)該是自己的幻覺，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她聽到有人在偷偷哭泣，是姐姐玉竹。姐，你聽到了嗎？我聽到軒歌的聲音了，三次。她唇角邊漾著微笑，我聽見了。玉竹哽咽著說，是他，是軒歌，這么多年，是我?guī)退[瞞著你，那些信是經(jīng)我的手轉(zhuǎn)寄給你的。我，我和軒歌都希望你有個好歸宿。
　　是軒歌，是軒歌。心竹的眼睛很痛，是因為眼淚。讓我痛痛快快地哭個夠吧，我的愛人。軒歌。心竹張大嘴，就像一個在深夜里失去庇護的孩子，她伸出手，在空氣中探索，是你嗎？軒歌，你回來了嗎？是我。有人回答，似乎有輪椅滾動的聲音，心竹終于抓住了，是一只溫暖的手。此時，心竹多么想看清這雙手，然后是眼睛，是面龐，是在夢中被反復(fù)了多次的形象啊，可是，她能看到的只是個模糊的影像了。
　　兩年后，阿勒錦大劇院被列為國家級保護單位。
　　
　　●作者投稿，一經(jīng)本刊采用，即表明作者將該作品的專有出版權(quán)和網(wǎng)絡(luò)傳播權(quán)授權(quán)我刊使用。以上授權(quán)報酬我刊將在作品發(fā)表時一次性支付。如有不同意見，請在投稿時向本刊聲明。
　　●作品一經(jīng)本刊采用，即視為作者同意該作版權(quán)在兩年內(nèi)歸本刊所有，任何選載、改編均需得到本刊授權(quán)，否則即視為侵權(quán)。
　　●本刊部分圖片來源網(wǎng)絡(luò)，無法聯(lián)系作者。作者看到后，請與本刊聯(lián)系。一經(jīng)確認(rèn)為原作者，本刊即致稿酬及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