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遺失

　　1
　　
　　葵花記得那年她六歲，一低頭，便看見灰褲管下面露出一對紅棉絨鞋尖兒，那么小，像土里露出一截胡蘿卜。她那時正在有青磚圍墻的院子里跳房子。母親去了遙遠的外地鄉下，好久沒有音訊了。在葵花的記憶里，母親之前也去過那個遙遠的地方，并沒帶上自己，似乎總有不帶的理由。那時她更小一些，時常哭鬧，父親想盡辦法哄她，對母親并不責怪半點，看起來父親是默許母親這樣做的。
　　葵花整日被關在院子里，一個人玩，累了，就回到屋子里坐一會兒。中午，父親從糧油廠趕回來給她做飯，然后再匆忙上班。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長時間后，父親終于去接母親了。那時奶奶家和她家只隔兩個院子。偶爾過來看看她，一臉嚴肅，幾乎繃平了臉上的褶子。葵花并不喜歡奶奶來看自己，可卻甩不開她。晚上挨著奶奶睡覺是件很別扭的事，渾身總有些看不見的刺扎著自己，這些刺，一半來自奶奶的眼睛，還有一半來自奶奶的話語。天一亮奶奶就起來站到院子里，剛吃完飯她就風一樣跑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里。奶奶曾試圖讓葵花整日留在她家，便在院子里畫了一個格子。葵花卻用腳幾下子給擦掉了。奶奶生氣了，用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她的頭，短促地說：犟丫崽子。她捂著頭跑回家，眼里含著委屈，單腿抬起，一蹦，就進入到了那些天的常態中，按部就班地蹦蹦跳跳，有點無聊、落寞，卻踏實、安穩多了。
　　而院門在這時突然開了，父親懷里抱著東西，卷著一股風火進來。進了院子，他就開始喊：葵花！葵花！快看！你有小弟了！父親的驚喜有點不管不顧，事實上，葵花也被父親的這種樣子驚呆了，等她后來再想起母親時，母親已爬上火炕，用被子蓋住了腿腳與肚子。而母親是怎么進來的，或者母親進院子第一眼先看哪里，是自己還是別的，葵花一點印象也沒有。
　　父親當時的喊叫也把葵花弄蒙了，她像一個中了魔咒的人，小跑著跟著父親到屋子里，到炕邊，看父親像打開一件稀世珍寶一樣，打開被子。
　　多少年了，每當葵花回憶起那一刻，便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心驚肉跳的感覺。那個小東西像只小老鼠，蠕動，伸展，張開沒有牙的嘴。葵花啊了一聲，她是禁不住發出來的，她能感覺自己從心里往外地抖，那一聲，其實就是抖出來的。葵花趕緊一把捂住嘴，看了眼父親。而父親并不在意，他在笑，他的喜悅讓他把應該注意的一些事都忽略了。父親正用手指尖，在那只“小老鼠”細得像拇指樣的兩腿間，撥動著那里一小嘟嚕墜下來的肉兒。父親說：你看！你看！葵花不知道父親在和誰說話，讓誰看，看什么。
　　這個小老鼠一樣的小東西，就是日后的向陽。
　　葵花認識向陽二十五年了。他們一直相依相伴，從向陽進院子那一刻起。葵花甚至敢說她是離向陽最近的人。很多時候，一直是葵花在照顧向陽，即使在小時候不能照顧的時候，她也一直在密切地關注他。他們之間近看是挨著的，遠看清清楚楚，中間什么也不隔。葵花的弟弟叫向陽，向陽的姐姐是葵花。這是不爭的事實。可就在葵花三十一歲時，她與向陽之間活生生地多出了一個人來。
　　
　　2
　　
　　這件事情來得很突然，葵花不知道父母玩的什么把戲？
　　那天，葵花正在單位上班。向陽下午三點時打電話來，說：姐，快幫我找人，我哥兒們剛才把人打了，現在關在河沿派出所。葵花在電話里喊：你怎么凈給我找事！讓我省省心不行嗎？！向陽便在那邊好姐姐親姐姐地好話一籮筐。
　　向陽有理由有屁大點事兒就找葵花，誰讓她的好幾個朋友、同學都在公安部門任職呢。發過一頓脾氣，葵花仔細打聽了一下情況，就打電話找同學，找朋友，事情很快就搞定了。然后，葵花再氣呼呼給向陽回電話。生氣嗎？其實并不是真的生氣，只是從小延續下來的一種狀態。在外面玩的時候，向陽從來就是一個給她惹禍的妖精，她得跟在他后面收拾殘局。在家里向陽犯了什么錯，父母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三個人對這個男孩子寵得一塌糊涂。向陽長到十五歲，突然宣布：我再也不念那個破書了，我要自立，自己管自己。然后一溜煙兒跑到外面去玩。三個人滿世界去找，五天后，才在一家臺球社找到他，好說歹說勸了回去，又勉強念了兩年技校，沒等畢業，人又跑沒影了。從十七歲開始，向陽整天在社會上和一群人混，今天做點這個，明天弄點那個，生意沒做成幾樣，本錢倒是貼進去不少，小事也綿延不斷，好在沒惹什么大亂子，這就好，一家人都挺知足。
　　今天正好是周五，葵花給愛人陸遠打了個電話，便擠上公交車到父母那吃飯。自她和陸遠結婚九個月以來，每周五只要沒有重要應酬，葵花便到父母那吃飯，這個規矩她和陸遠的好朋友都知道，一般請客吃飯聚會都不定在周五。葵花想，一會兒見到向陽要好好警告他一下，別什么事都往身上攬，她可沒工夫總管別人的破事兒。
　　葵花進屋時，母親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心事重重。葵花問：向陽回來沒？母親答：沒呢，我才打過電話。父親從廚房探出大半個身子，對母親喊：排骨燉爛了，白菜下不下鍋？母親說：等向陽回來再下。父親哦了一聲，看到葵花，笑了一下，又轉回廚房。在他消失的一瞬間，葵花發現父親的背竟然有點駝，她的心被硌了一下。
　　這么多年，父親不但是個好父親，還是個好廚子。在葵花的記憶里，姐弟倆小時候，常有糖啊冰棍啊桃酥啊這些吃的東西，都是一人一半，不偏不倚。而且小時候的吃食都是世上少有的美味，特別是父親自制的小油條小麻花面馃子，更令葵花懷念不已，現在想想那種滋味，都讓她直流口水。直到現在，姐弟倆有時還纏著父親做一些。而從記事時起，母親很少沾涼水的，說是月子里落下的病。葵花曾問：是在生我時，還是生向陽時？母親想半天，似乎不能確定此事，后來嘆了口氣，說：是生向陽那時落下的吧。還是不能確定的口氣，葵花倒是有些奇怪。
　　父親原來吸煙，自有了向陽后，便戒了，省下錢，給孩子買零食。葵花記得自己十歲那年，奶奶搬過來一起住，奶奶常年吃藥、住院，家里處在最困難時期。可父親也不忘想方設法填姐弟倆的饞嘴。葵花清楚地記得，那年冬天下著大雪，父親下早班，從外面回來，帶著一身寒氣，手捂著肚子喊母親：快！快！漏了！母親會意，趕緊到廚房拿了一個盆出來。父親彎腰一松手，豆油就如一根柔軟的線流到盆里。母親幫著父親慢慢地把纏在腰上的那條車里帶解下，把油控凈。然后，把父親凍白的手放在冷水里緩。一邊做這些一邊心疼地叨咕：以后咱不弄豆油了，手凍掉可咋辦。父親身上可能還有些疼，吸溜了一下鼻子，說：媽的！本想抄近路回來，路過西地時，腳下一滑，摔到苞米茬上，給戳壞了。沒事，能弄點就弄點，留著給我閨女兒子炸點好吃的。
　　雖然奶奶不喜歡父母像慣向陽一樣慣著葵花，說女孩子遲早是別人家的，可父母卻執意把一碗水端平。奶奶常訓斥葵花：女孩子怎么能這樣和爹媽說話？怎么能這樣和爹媽要東西？女孩子放什么鞭炮……諸如此類，葵花一概充耳不聞。可在心底，葵花是恨奶奶的，所以在她十三歲那年奶奶死時，葵花一點也不傷心。
　　葵花從小就是一個知道輕重的人，從向陽進門起，她就感覺到了他在這個家的特殊性。但葵花是一個倔強的人，她不承認，也不讓這種局面形成。好在父母對她和弟弟一樣疼愛，這使她幾乎沒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應該得到的。小伙伴們對此都羨慕不已，一個女孩子受到和男孩子一樣的重視與寵愛，這多么不容易！
　　其實有一件秘而不宣的事兒，葵花從來沒向任何人透露過。那就是做夢。從向陽出生直到初中畢業，葵花都在重復著做一個相似的夢。她夢到父母背著她送給向陽東西，有時是一只蘋果，有時是一只玩具，而有時只是一塊糖。她那么想看看，或摸摸，她說我不要，可他們誰都不讓。有時是父親，有時是母親，他們用雙臂攔擋著她。向陽有時向遠處跑去，有時在父母身后拿著東西舉過頭頂，故意氣她。最后她總是哇哇大哭，直到哭醒。到現在想想，都是小孩子的心思，轉眼自己的孩子都要出生了，真好笑。
　　
　　葵花想起這些往事，就往母親身邊靠了靠。打開電視調了幾個臺，忽然感覺哪里不對勁兒。
　　是哪里呢？
　　廚房里父親丁丁當當地一直沒停。葵花轉頭瞟了一眼母親。對！是她不對。此時，母親盯著地板的一處發呆。葵花突然想起母親沒有問自己，這幾天身子怎么樣，感覺哪里不好？以前進門之后，母親都要關心她的身子與感覺的。盡管葵花早就看過這方面的書，對孕婦的一些生理、心理變化都了如指掌，可母親卻不管這些，依然會用過來人的身份告訴她一些事情。葵花喊了一聲：媽！母親沒反應，葵花又喊了一聲，母親才如夢方醒。然后像想起什么大事一樣，對葵花說：快，給向陽打電話，讓他回來。
　　向陽卻說不回來了。電話那頭向陽說：這邊有事，別等我，回不去了，你們吃你們的。向陽在外面和別人合伙做生意，不像葵花在機關，休息日是固定的。向陽沒固定的工作，自己滿世界跑，近一年來，生意做得順暢了。年輕又好玩，加之狐朋狗黨多，有時十天半月也貓不著一個影兒。葵花說：怎么又變卦了，我找你還有事兒……母親從沙發上站起來，像從樹上落下的一片樹葉那樣輕，卻幾乎是粗暴地搶過電話。葵花嚇了一跳。母親說：向陽，今天有重要的事，你必須給我回來！葵花隱約聽到向陽還在電話那頭說著什么，母親突然激動起來，語速很快，聲音很大，說：就當你媽要死了，回來送終。然后啪的一聲把電話掛斷。葵花又一驚。母親往廚房走，眼里含著淚水。葵花說：媽，你怎么了？母親并不理她，走進廚房，甩上門。母親素來是一個沉靜平和的人，這些年，家里無論有什么事情，她都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向陽不聽話，無理取鬧的時候多了，母親一直抱著隨他去的態度，今天卻為了不回來吃飯而發火，真叫人琢磨不透。廚房里傳出父親的說話聲，很小，聽不清說什么。
　　向陽到家時，飯菜已擺好，四菜一湯：排骨小白菜，清燉魚頭，醬豬尾，糖醋什錦涼拌，紫菜蝦仁湯。都是姐倆平時愛吃的。
　　向陽也感覺今天家里的氣氛不對，回來后，眼睛有點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副搞不懂又不敢問的模樣。向陽小時候總犯錯誤，卻從來都不認為那是錯誤，總是和大人爭辯個不停，挨了批評或者罵以后，就采用聲東擊西顧左右而言他的方法，以求渾水摸魚。但葵花感覺這方法之于今天，顯得愚蠢，倒不如一聲不響的好。
　　向陽下樓買了啤酒，回來后和父親每人啟開一瓶，給母親也倒了一杯，一副討好的表情：媽，你也喝杯。要是平時，他也會給葵花倒一杯，四個人一起喝，可現在葵花是重點保護對象。本來葵花和陸遠不想這么早要孩子，可是卻不小心懷上了，葵花怕疼不敢去做流產，猶豫了好些天，兩人決定把孩子生下來。
　　喝了點酒，向陽又開始瞎咋呼起來：老爸，你做的菜越來越好吃了；媽，我倒騰干鮮又掙了一筆，趕明兒換個冰箱吧，咱家這個太老了，費電不說，還嗡嗡直響，像跑汽車；姐，明天叫我姐夫給我牽個線，聽說他們分公司那邊，有一個姓蘇的業務經理是個神通廣大的家伙，我想認識他……
　　葵花發現今天父親也特別反常，平時話很多，今天卻和母親一樣沉默，偶爾喝一口酒，夾一筷頭菜。而母親根本就沒動筷子。姐弟倆感覺到真的有什么事兒。葵花放下筷子，兩手垂到桌下，坐直了身子，說：爸，媽，到底怎么回事，說吧！母親的淚水突然從眼底涌出來，一層又一層，滿得盛不下，就掉了下來。這下連向陽也嚇得趕緊放下了筷子。
　　父親開了口，說：老二病了！
　　葵花和向陽面面相覷。誰是老二？向陽問。
　　父親說：我和你媽其實有三個孩子，老二從小就送給別人了。前些天她養母捎來信兒，說……說她，說她病了，不太好治的病，讓見見去。
　　葵花腦袋轉不過彎兒來，在她面前那碗熱氣騰騰的湯里，一下子閃出二十五年前的一些畫面。
　　沉默了好半天，向陽突然來了一句：男的女的？
　　葵花說：廢話，要是男的還能有你嗎？
　　母親小聲答：是你二姐。
　　
　　3
　　
　　葵花想問父母，想沒想過把她也送給別人？如果向陽不是男孩，是不是也要送給別人？但葵花不敢張口，母親的悲傷隨時會到來，原來母親沉靜的外表下，竟然有那么大一堆陰郁的暗流。
　　第二天，葵花剛進門，就感覺到不尋常的氣氛。向陽破天荒的沒有出去，給她開了門，又坐回到沙發上鼓搗手機。其實這小子一直挺聰明的，他知道犯錯，也懂得及時收手。臥室的門開著，里面的母親在小聲說話，這時突然高聲說：都是你，都是你家造的孽！話音未落，猛然把一只水杯扔到父親腳下。玻璃杯碎了，很多碎片蹦出了臥室的地板，散落在客廳里。母親隨手又操起一只墊子，砸向父親。母親的舉動把葵花和向陽嚇壞了，跑到臥室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