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春天,我坐上一輛破舊的班車,離開家鄉(xiāng)——一個叫綠嶺的小鎮(zhèn)。
年輕的心如此急于飛翔,我的翅膀上寫滿了好奇和欲望,我甚至看不見親人們留戀的目光。汽車一路向東,黃丘陵在車窗外連綿起伏,大公山在云端不時隱隱閃現,年久失修的柏油路坑坑洼洼,汽車行駛在上面顛簸得厲害,窄窄的公路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我第一次細細地回顧我的故鄉(xiāng)。我依稀看見鄉(xiāng)民們日夜在田間勞作,穿著四季不變顏色的衣衫。偶爾有外出打工回來的女孩,她們艷麗的時裝給寂寞的大地帶來一些生機。她們平靜地注視著故鄉(xiāng),深潭般的眼睛有著清澈的憂郁。
我出生在綠嶺東南邊一個叫王莊的小村莊,我是那個年代在綠嶺出生的孩子的一個縮影。我喝著漳河的水長大,小時候我們或多或少地跟隨大人們去過縣城。我們從小就被告知要好好讀書,長大后要出人頭地。其實對于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來說,出人頭地就是城市寬闊的街道,高聳的樓房,噴香的烤鴨,時髦的服裝……對山外面的世界,我們既羨慕又神往。所以從童年開始,我們就有了人生的目標,我們從來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我們只是在完成父母的宿愿。
我們是游離于綠嶺之外的綠嶺人,我們曾沐浴著她燦爛的陽光,呼吸著她干凈的空氣,享受著她甜美的果實,感受著她淳樸的風情。我們被她深情的孕育,在她的庇護下成長。而我們離開她時卻像扔掉一件碎瓷一樣無情,我們匆匆逃離,沒有絲毫的眷戀。
我離開綠嶺的最初幾年,開始刻意關注我的故鄉(xiāng)。她是南陵西鄉(xiāng)的一個小鎮(zhèn),面積66.7平方公里,人口約1.4萬。她古老、神奇,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我曾約一班文友去拜謁何琦(南陵人,晉封陵陽侯)、丁鎡(南陵人,明,官至刑部左侍郎)的墓園。墓地是蒼涼沉寂的,我們見不到記載有關墓主人的片紙只字,依稀可辨的只有黑黝黝的墓坑、散落的瓦礫和殘存的石階,惟有蒼松傲然挺立。我們很平淡地離開,留下一些做作的照片。我也會和朋友們去大王沖看古老的水碓,去燕子洞看原始的石椅、石桌,還有那經年不息的涌珠泉。小鎮(zhèn)邊的綠嶺河,我經常在它的身邊一坐就是一個上午,河水緩緩流淌,清澈透明,岸邊的水樺、法桐整齊地站著,十幾個村婦在河邊浣洗,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生活氣息。曾在陽光緩緩流瀉的周日,我用樹葉編一只小船,輕輕放入河中,看它悠悠地隨風而去。更多的時候,我一卷在握,于樹陰下,和屈子同憤,跟太白同醉,與東坡同發(fā)少年狂……在綿綿秋雨和野菊花織成的透明心境中,我讀懂了他們字里行間的辛酸、痛苦、孤獨、率真和苦澀。我還會和朋友們去看充滿朝氣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他們如同春天的花朵點綴著故鄉(xiāng)的土地,展現著生機和活力。有時候,我還會去熱鬧的街道,那兒匯集了故鄉(xiāng)的雞鴨魚肉、山芋、六谷、毛栗、竹籃、糞桶以及從外面販來的毛巾、瓷碗、首飾、布匹、服裝鞋帽……五顏六色的商品隱藏著小鎮(zhèn)青春的夢幻。我用觀光客的眼睛瀏覽著我的家鄉(xiāng),應該說,我的愚蠢使我與她失之交臂。
所有這些美好的場景,我在離去以后才猛然發(fā)現她的珍貴。當我走在縣城的街道上,當我午夜夢回,當我在春天的某個瞬間失神,我才知道,那是我真正的家鄉(xiāng)和靈魂的歸屬。
但我的懷念終究是虛偽的,我最終沒有回去,像浮萍一樣留在縣城,并且一晃就是十多年。和每個年輕人一樣,我喜歡繁華、熱鬧、現代、華美的城市,哪怕它的背后是無盡的虛榮和冷漠。我熱愛著縣城的一切,物質的充裕、潮水般的時尚、豪華的建筑、氣派的公園廣場,還有街道上五顏六色的燈光……至于我的故鄉(xiāng)綠嶺,我曾漫不經心的對別人說,半個小時就能游遍全鎮(zhèn),很小、很落后,適合養(yǎng)老。
我很快融入城市熙熙攘攘的人流,我曾經黝黑的肌膚也漸漸褪去太陽的顏色。看見偶來縣城的鄉(xiāng)民也不再激動,而是淡漠地繞過他們,沒有一絲攀談的欲望。對于這個縣城的人來說,我的故鄉(xiāng)就像云一樣遙遠,風一樣飄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