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銅陵大通,是長江中下游的沿江江南之地,清末到民初,這兒與安慶、蕪湖、蚌埠齊名為安徽省的四大商貿重鎮,當時商賈云集,人流如潮。在古代,小鎮是吳楚相交之地,許多歷史人文的淵源之美,點綴在萬里長江的鵲江南岸——鵲江是長江的一條夾江,也是我故鄉的母親河。吳楚之爭的鵲江之戰就發生在這條夾江之上,聽父親說,吳楚之爭的“鵲頭鎮”已經淹沒在江水里了,可是古代歷史的雷鳴聲和煙雨滄桑,至今仍然回蕩在江風吹拂的呼嘯聲中。父親還告訴我,辛亥革命時,大通是安徽省的軍政府,一段時間是管理整個安徽軍政事務的中心。我在故鄉老縣志上查過,發現在唐、宋年代,許多詩人曾紛至沓來,他們是李白、王安石、蘇軾、黃庭堅……而且寫下許多詩歌。父親還說,抗日戰爭爆發后,老鎮被侵略者飛機投下的炸彈毀滅了繁華的容顏,可是這兒仍然還是鬼子用以控制大江南北廣袤土地的軍事要塞。父親就是在這個時候離開了故鄉,他說他當時是唱著那首著名的《五月的鮮花》離開故鄉的,山上的鮮花盛開,可是一群熱血青年的眼淚在胸中流淌成河,他們懷揣對故鄉的深深眷念,對母親河鵲江的無比熱愛,投身于抗日救國的洪流之中。
從我有了記憶開始,古鎮已經沒落成小商小販的集市貿易小鎮了,雖然不繁華,但充滿了“人丁興旺”的小鎮風情。在小鎮上,發生了許多我一生懷念的事物和故事,其中的長江漁汛,就一直在我腦海中長久駐留,像一壇陳年的美酒誘惑著我至今回味無窮。每當漁汛來臨,整個小鎮便活躍起來,一條寬十多米的花崗巖方石鋪成的大街,從東頭到西頭,約二里路的地方全是買賣魚的人,四面八方的人蜂擁而至,人聲鼎沸,如潮如汐。在小鎮街道的兩旁,大都是青磚黑瓦的老式徽派建筑的小店、商場、染坊……這時的生意也是一年最紅火的時候了。父親就在一家小五金作坊里工作,漁汛來的時候,他也請假做起了販魚的生意,可以看出多病的父親那幾天臉色紅潤,晚上在我面前數著賺來的一分一角的票子,那情景是父親在我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這樣的漁汛在小鎮上如潮水般年年如期而至,這主要與小鎮特殊的地理位置有關:小鎮的一條青通河直抵的源頭,就是相距數十里的佛教圣地九華山,鵲江與長江之間是兩個彼此相連的江心洲(荷葉洲、鐵板洲),把小鎮隱蔽成一處美麗的天然港灣。父親還說,故鄉老鎮的繁華最少有三點原因,一是通往舉世聞名的地藏王菩薩道場的水上必經之地,二是萬里長江上一處天然的避風良港,三是江南最美麗的魚米之鄉。當時我就認定,故鄉就是人間天堂!這兒的江河湖塘交匯成網,山色與水光交相輝映,真可謂上帝的杰作,小鎮之富庶也是天賜而得。
青通河與長江的交叉口,有一個漁村,合作化時成立為“漁業公社”。從鎮上到那兒要乘船渡過青通河。那兒的人都以捕漁為生,一到夏季漁汛來的時候,真是“千船萬網齊出征,漁歌唱晚魚兒飛”。那時我還是兒童,經常站在家后門的江岸邊眺望江上風景——那些激情的場面猶如一場古老的競技比賽,歡聲笑語撒滿了一江的喜悅。
我的哥哥與我不同,他不是出生在故鄉,而出生在云貴高原,他跟父親回到故鄉后,也成了一個水娃子,整天在江河里摸魚撈蝦。哥哥是成年后又回云南的,有幾次從云南回來看父親,父親都為他一日三餐烹調各種美味的江鮮,哥哥說家鄉的魚就是好吃,那種鮮美之味刻骨銘心,回味無窮。每次哥走時,父親總要親手腌曬許多不同名目的江魚,讓哥帶回云南,哥總是高興的手舞足蹈。后來父親去世了,偶爾哥哥回來,長江里的魚卻少了,價格也高得離譜,哥哥顯得很失望,他說在夢里他都想回到令他無限向往的故鄉老鎮,那個魚米之鄉的富饒家園。
父親為我結交了一位小義妹阿倩,家就住在漁村中,她父親是漁業公社的小隊長。她的年齡雖然比我小幾個月,可是人成熟得比我早,像個“小大人”一樣給我講漁汛的故事、傳說和發生在漁村的事件。她說,她一個晚上能用長竿魚兜撈回幾筐鮮蝦(約有百余斤),她見過大人們曾捕上過百多斤重的大魚,還說她父親出江捕魚,她母親在家門口下大網扳魚,她卻在家燒飯、洗衣……我聽得懵懂,不到10歲的我,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工作和家務,傻乎乎的只知道小義妹長得漂亮,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非常令人喜愛。
童年的阿倩經常到我家來,每次總拎著一些上等的魚,有鱖魚、■魚、螃蟹……那時這些魚只能賣到7分錢一斤,而鯧魚、鯽魚、鰱魚只不過2分錢一市斤。有一次阿倩的父親挑來了一擔魚,我們家忙了十幾天,才把魚處理好了,那些鹽漬后曬出的魚,后來不僅沒有吃多少,大部分都扔掉了。那時長江里的魚就是這樣賤,隨手都可撈到鮮活的魚蝦,魚多得令人生畏。那時每月每人只供應半斤豬肉,一家人的葷菜只有魚蝦了,我是吃夠了江魚長大的孩子,對于長江之魚的特殊美味可謂感受豐富——記得當時吃過的就有非常珍貴的鰣魚,大約2角多錢一斤,也是阿倩家送來的。歲月漸逝,我現在已經記不清鰣魚的鮮味了,此后我再也無緣品嘗那種珍稀保護的鮮魚了。據說這種號稱江鮮之最的魚兒,如今只有大款或高官們偷偷吃了,一市斤要賣到數千元、甚至上萬元,而且根本買不到,有時買到的也只是海魚的替代品。
我與阿倩常在一起玩,記得在湖灘地或蘆葦叢里,一眼望去,到處是烏龜、老鱉,還有它們產下的一窩窩卵蛋,那些剛孵化出的小龜、小鱉,緊張而迅速地四處竄爬,那情景想起來簡直讓人樂不思蜀。在小鎮,那時人們是不吃烏龜和老鱉的,尤其不吃烏龜,因為有一種傳統的忌諱心理,怕吃了遭災惹禍。后來到了上世紀80年代初,才有人開始吃,我的父親就是吃烏龜的先行者。記得他用2角錢買回了一籃子的烏龜,我們一家人享受了美味佳肴之后,把烏龜殼賣到藥材公司,竟然還賺了5元錢。多少年來我一直對此事回味無窮,一個接近自然的生活圈內,竟有如此令人忍俊不禁的事情發生,我不知道這是一種純樸,還是一種蒙昧?記得在一個非漁汛的冬天,童年的我約了阿倩一起去池塘釣魚。那天魚不吃食,釣了一個小時也沒有釣到魚,卻釣到了一只老鱉,我非常生氣,把釣到的老鱉使勁地拋到很遠的水中,面對老鱉落水時濺起的水花惡狠狠地說:“真倒霉!”在一旁的阿倩聽了,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那天我與阿倩分手時,我依依不舍地站在江岸,目送她乘著傍晚的小渡船過了那條古老的青通河,那天晚風習習,她向我招手之際,讓我產生了一種童年的傷感之情,仿佛寂寥的時空到處是一片蒼茫……我已經記不清為了什么,之后我沒有再見到阿倩,她也沒有再來過我家了。多少年來,童年的阿倩一直在我的記憶深處,像家鄉的漁汛一樣根深蒂固,她是我靈魂中第一位讓我心儀的女性。盡管人的情感豐富多彩,但真正能讓你回味一生的人或事并不多,人際間交往得有真情,才能永葆心靈之春色,才能像家鄉的漁汛一樣長久地搖曳心間……
如今長江已經禁止捕魚了,偶爾回小鎮只能吃到夾江里的小魚小蝦,那味兒仍鮮美得無以復加。聽人說,水塘飼養的螃蟹,在小鎮的青通河里用網箱泡上幾個星期,蟹的顏色就變成了像江蟹一樣的淡黃色了,拿到市場上去賣,就由本來的20元一斤猛增到180元,而且上當者絡繹不絕——如今要吃到真正的江魚江蝦可是太難了,不僅市價高得讓人望而卻步,即使有錢也不能買到真貨。我的一位朋友得了腸癌,他托我買江里的野生老鱉補養身體,我挖空心思跑斷了腿,而且找了許多舊友新交,都沒買到,弄得我至今還無顏以對我的那位至交。
偶爾一天,我渡過了青通河,再去小鎮上的小漁村看看,那兒已經沒多少人居住了,幾乎找不到一戶以捕漁為生的人家了。這并不是因為國家明令禁捕,而是再也看不到小鎮的漁汛了,就連最善于捕漁的人也說,忙一天也很難在江里面捕到一條魚了。我不免為此感到悲哀,我想,長江里的魚不是被“千帆競舟”的漁船和漁民捕光的,而是人類自己毀滅了美麗的漁汛,“圈湖造壩”讓魚兒失去了繁衍生息的家園,大面積地拋灑農藥化肥讓魚兒們無法生存,更可怕的是一些地方的化工危害幾乎使長江之魚們瀕臨絕境……
那天幾番打聽,終于找到了阿倩——她正在菜園里忙碌,只有42歲的她,竟然是一副滄桑老態了,簡直讓我不敢相認。在與阿倩的交談中得知,她現在是一位無業人員,做零工的丈夫也在前年因事故去世了,她要挑起既有老人也有孩子的四口之家的生存重擔,她說自己真有點力不從心了。聽了阿倩的一番訴苦,我的眼淚流了出來,我把苦命的阿倩與江上失落的漁汛聯系在一起思考,我的靈魂有了陣陣撕裂流血的痛感,我無法面對曾經美麗的家園和美麗的姑娘,我在一種悵然悲寂之中喟然長嘆:“家鄉的漁汛啊,為什么只留在了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