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第4期的《安徽文學》繼續保持和發揚了改版以來的嶄新的文學姿態和純正的文學品味。不同于其他文學期刊有著相關主題性的選擇,《安徽文學》的欄目設置集中于小說、詩歌、散文(隨筆)、評論四大領域——將文學的精神寓于開放的風格之中;而所有的文體又保持必要的嚴肅和應有的高度。這既是改版以來《安徽文學》編輯策略與方針的體現,也是《安徽文學》贏得關注和贊譽的原因。
一切的解釋都必須從文本出發。綜觀這一期的作品,最突出的印象是它們都在現實主義的主潮下,對文學的想象、歷史的回溯、現實的觀照、人性的省思等諸多方面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探索。更為重要的是,這四個方面既獨自生長、發聲,又相互映照、呼應,形成了類似于艾略特所標舉的“復調、對位、和聲、變奏”效果,基于此,我稱之為“四個四重奏”;在另一層意義上,“四個四重奏”也指小說、詩歌、散文(隨筆)及評論四種文學樣式的互文。
一
2011年是偉大的中國共產黨建黨九十周年,重現建黨歷程中驚天動地的英雄史詩,詮釋建黨歷程中穿越時空的精神象征,成為一個激動人心的話題。這樣,文學開始面對歷史——一段獨特的“紅色”歷史。文學與歷史的纏繞關系由來已久,傳統小說的紀實性追求與歷史本身固有的虛構性品質,在很大程度上使文學與歷史同體共生。歷史固然不可能借助文學全部復現,復現歷史也不是文學的任務。但是,以什么樣的方式進入歷史,以什么樣的姿態面對過去,仍然是一個作家在面對此類題材時需要解決的命題。在這個意義上,2011年第4期的“紀念中國共產黨建黨九十周年特稿”著名作家張品成的小說《霜天》無疑成為本期《安徽文學》最耀眼的篇章,在近年來的紅色書寫中也顯得意義非常。
《霜天》敘寫了一段真實的歷史故事——毛澤東在任中華蘇維埃主席期間時時關注民生、解決民生問題的故事。小說以毛澤東當年在江西興國縣長岡鄉調查史實為素材,以毛澤東長岡鄉調七天的經歷為主線,敘述了毛澤東深入到群眾中間,了解群眾生活疾苦,呼吁關心和解決群眾生活等細節,展現了領袖形象的另一個側面。通篇作品充滿了生活的情趣和歷史的真實。
張品成是位有獨特藝術追求的作家,同樣是面對歷史,他沒有“新歷史小說”作家走得那樣遠。在“新歷史小說”作家的創作中,歷史成了虛無的代名詞,成了可有可無的時間概念,由此也使得小說走向了自我消解。可以看出,《霜天》持守著歷史理性的創作原則,最大限度地貼近了歷史狀態下人與事的原色,對歷史小說“回到原點”作了極為有力的探尋。作者對以往“紅色經典”宏大敘事的流向作了反撥,一反從重大事件或正面戰場塑造領袖人物高大全形象的慣性敘事,而是找了一個小的故事,從另外一個角度切入,從而更加立體、豐富地表現領袖人物特有的精神風采和獨特的人格魅力?!端臁返某晒χ庍€在于塑造了幾個極為鮮活和特異的人物形象,如從前線假裝受傷逃回家的高應夢、阻止兒子天壽重上前線的李光昭等,這是一批情感豐富、性格復雜、形象意義不確定的“中間狀態”的人物,他們的塑造增添了小說特殊的藝術魅力。
除了歷史的回溯之外,《霜天》也有現實的觀照。它有著極強的現實意義——民生問題是一個持久的問題,解決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問題、教育問題、醫療問題,在今天的中國社會,仍然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這也是《霜天》帶給我們對于歷史和現實的雙重啟示和思考。
二
文學需要想象,小說需要虛構,并經由想象和虛構抵達“人”的生存現實和境遇。這樣,我們有理由來到陳斌先的小說《紛紛擾擾圖個啥》面前。類似于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鎮”和福克納筆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作者找到了自己的敘述座標——“響郢”——一座虛構的、普通的中國村莊。這是一部講述“鄉土中國”的故事和中國人經驗的小說。
小說以董、廖兩大家族的恩怨起筆,圍繞響郢之爭,董、廖兩大家族竟一河永隔,祖輩則留下永不通婚的遺俗。于是,董家董梅和廖家妖怪皮用一生的時間演繹了一段特殊的“愛情”——一種中國式的“鄉村愛情故事”,在這種“愛情”背后又呈現著復雜的人性。我以為,這是作者的表層意圖。借助董、廖之間的愛情故事,小說又貫穿著另一個視角,那就是觀察響郢——一個村莊的起伏和時代的變遷,進而對“鄉土中國”進行文化的反思。從某種程度上,把“響郢”看成是“鄉土中國”的一個縮影亦不為過。我不知道作者是否對費孝通先生的名著《鄉土中國》有過閱讀?顯然,作者對鄉土中國的觀察是深具慧眼的。在費孝通看來,“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鄉土中國,并不是具體的中國社會的素描,而是包含在具體的中國基層傳統社會里的一種特具的體系,支配著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通過響郢的起伏和時代的變遷,描繪鄉土中國生存的滯重和轉型的艱難。這才是作者的深層意圖。
《紛紛擾擾圖個啥》隱約閃現著上世紀80年代“尋根小說”的影子,但又開出了勝境。當年,“尋根小說”的作家們致力于對傳統意識、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形成了第一次旗幟鮮明地向傳統文化尋根求源的文學潮流,出現了韓少功的《爸爸爸》、王安憶的《小鮑莊》、李杭育的《最后一個漁佬兒》、莫言的《紅高粱家族》等代表作品。然而,從理論文本到小說文本,偏離了“尋根文學”倡導者們的預設。最典型的莫過于《爸爸爸》和《小鮑莊》,理論文本試圖光大傳統,小說文本卻最終發現了傳統的根早已潰爛。與“尋根小說”異曲同工,《紛紛擾擾圖個啥》同樣也在反思我們的文化傳統。但與“尋根小說”不同的是,作者在文本中對中國鄉村的傳統并不持有特別鮮明的褒貶態度,中性敘述的口吻支撐著整個敘述立場。在這背后,交織著作者既決絕又繾綣的復雜面容。
同為作家的哈金曾為“偉大的中國小說”做過界定:“一部關于中國人經驗的長篇小說,其中對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豐富、真確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認同感。”盡管小說名的直白和結尾的卒章顯志,多少減損了小說的藝術內蘊,但《紛紛擾擾圖個啥》對哈金倡導的“偉大的中國小說”仍然有親切的響應。
三
如果說小說更強調想象和虛構,那么,散文則強調誠實和真實?!靶揶o立其誠”,本期的《安徽文學》刊發的甲乙的《再回大虎山》、苗振亞的《好人生與好信仰》、蘇北《那些曾經的女孩》等都做了最好的例證。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散文的主流是大文化散文。這類散文,又常常與歷史交織,寫作者普遍戴著文化的放大鏡,念念不忘的是舊文化、舊人物、舊風物的緬懷和追思,一心一意要寫出宏闊、偉大、久遠的事物,而個人范圍內那些具體、細密、卑微的事物則被棄置一旁。無疑,散文的寫作方式應該是自由的、豐富的,單一地執著于歷史、文化之途,只會縮減散文應有的書寫空間——尤其是散文作為一種文學文體,它首先必須在文學本體的意義上得以確認,而不是歷史和文化。
《再回大虎山》、《好人生與好信仰》、《那些曾經的女孩》不約而同地回避了大文化散文的寫作方式,而是重新回到了寫作者誠實的感受和真切的體悟,重拾記憶,傾聽內心——對于散文寫作,或許這才是最基本的寫作形式。《再回大虎山》用平實的筆觸記述了相距47年再回大虎山的探親經歷,既是一次難忘的“回鄉之旅”,又是一次珍貴的“回憶之旅”,流注文字中間的親情躍然紙上?!逗萌松c好信仰》從一則“小故事”講起好人生與好信仰的并置關系,而作者記述的星云大師的故事讀后同樣讓人心領神會?!赌切┰浀呐ⅰ纷窇浨啻簹q月里曾經的女孩,半是憂傷,半是明媚,而更多地則是寫作者的柔情和平靜。
四
在一個文學邊緣化的時代,獻身詩歌也許更意味著寂寞、無名和遭遇冷眼,但詩歌本身又因此顯示出獨有的光輝。本期的《安徽文學》把目光投向了以下的詩人佳作:楊鍵《古橋頭》、崔國斌《不遠的燈火》、老秋《一個人坐在樹下》、陳軍《你是我生命里的最后的青春》、高嗣照《寫給你的詩歌》。
可能我們要特別關注一下詩人楊鍵。在我的印象中,蟄居在江淮大地的楊鍵多年來踐行的是一條真正的、獨特的詩歌之路。從早期的《暮晚》到近期的《古橋頭》,楊鍵的筆下,既有草木的枯榮,也有塵世的悲觀;既有鄉野的靜默,也有市鎮的喧囂……楊鍵的詩歌往往以小寫大,以實寫虛,以此在寫彼處,從一草一木、一磚一瓦起筆,又瞬間抵達一市一鎮、一山一水,最后連同整個大地都戰栗起來——楊鍵的詩是從大地生長出來的,沒有對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的血親般的理解和熱愛,就不會有這樣的詩歌。楊鍵的詩仿佛回蕩著兩個聲音,一個聲音看透了造物的把戲,另一個聲音又回到生生不息的塵世。楊鍵的寫作遠離技藝和面具,重建的恰是人心的康莊大道,在一個“新潮”、“先鋒”和“技術至上”的詩歌寫作時代,楊鍵的詩歌寫作有不可忽視的標本意義。
我忍不住要重讀《萬年橋》這些平常至極而又力透紙背的詩句:“陳大媽要死了,她讓我明早去給她放一條紅鯉魚/我捧著紅鯉魚去尋找萬年橋下的那條河/發現整座橋在大霧之中,我在其中迷失了方向/我找不到河放掉這條紅鯉魚/它在大霧中我的手掌上迷迷蒙蒙,不再動彈/陳大媽很美,她的美,完全來自善良/三天后她去世,我的嘴唇因此變成了/神秘的草木灰。從此無言?!蔽蚁?,人們會記得這些文字的主人——楊鍵不愧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最優秀的詩人之一。
五
對于文學期刊來說,發現新人新作往往比推重名家名篇更有意義。可貴的是,改版后《安徽文學》設置了“文學方陣”這一特色欄目:“發現新人佳作,為新人佳作提供園地?!边@無疑是對更多籍籍無名的寫作者勞作的獎賞和鼓勵。我感興趣的是,假以時日,它一定會成為一場可靠的、有效的“安徽文學地圖”。如果說“文學皖軍”能夠復興的話,那么它最先匯集的應當是這些方陣的成員,未來的“安徽文學”也一定會有這些作家的身影。從這一點看,《安徽文學》可謂功莫大焉。
本期推出的文學方陣為黃山市。閱讀這批作品,可以從中感受到黃山作家在文學創作上的豐厚潛力和才能,他們都表現出刻畫生活的深厚功力和深邃的思考能力。比如《河上的光》、《高人》、《鳥兒問答》里有對人情世態的體貼入微的觀察與感悟,《石耳王》、《露珠的后花園》、《蒲公英的鄉愁》里有對山川風物的熱愛和留戀……
總體上看,《安徽文學》2011年第4期有著相當出色的表現。既有《霜天》(本文寫作時,得知長春電影制片廠根據此作改編拍攝的電影《長岡七日》已在全國上映)、《紛紛擾擾圖個啥》等扛鼎之作,又有《再回大虎山》、《好人生與好信仰》、《那些曾經的女孩》等溫婉之作,還有《洗衣歌》、《瓜棚》等清新之作——似乎也預示著一個更加豐收的未來,而這也使得我們有理由對以后的《安徽文學》充滿更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