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村有句話叫:“家有大牯牛,吃穿不發(fā)愁”。在農(nóng)業(yè)機械化還是美好愿望的年代,大牯牛是農(nóng)田里的好把式,農(nóng)民家里的臺柱子。
我家就有頭大牯牛,從小就被騸過了,沒有騷牯牛的暴躁與蠻橫,性格溫順,吃苦耐勞,善解人意,堪稱牯牛中之君子。它的溫順十分為我父母所欣賞。以至于他們放心讓我去放牧它。那時,我大概八九歲吧,竟也敢騎著它去放牧。雖然我十分矮小,但大牯牛很配合,只要我兩只手往它的角上一抓,它就心領(lǐng)神會地低下頭,脖子伸得老長,方便我輕松地翻上它的脖頸,爬到它的背上。坐在寬闊的牛背上,牽著牛繩,聽著牛蹄敲擊地面的聲音,感受著牛背輕柔而有節(jié)律地晃動,眼前綠野如織,腳下渠水淙淙,仿佛間自己變成了一個嬰兒,正躺在搖籃里,盡情地享受著大自然的潤澤。
放牛也有一定的講究,如果在大家都去的地方,牛只能啃點草皮子,所以我喜歡把牛拉到“牛跡罕至”,但草肥水美的地方。筆陡的塘埂下面或兩塊田埂間的小徑都是放牧的好去處。這些地方草長得又多又嫩,只是牛走起來難度較大。兩塊田埂間的小徑對牛的考驗更大,不僅路窄,而且要抵御來自兩邊稻田的巨大誘惑。實在是難為它了。你想啊,碧綠的稻棵和草緊挨著,只能吃草,不能吃稻子,這多難!牛雖通人性,但畢竟是畜牲,終究是經(jīng)不住誘惑的,有時候吃著吃著,舌頭就卷到稻棵上了。每當(dāng)這個時候,大牯牛就會偷偷瞟我一眼,如果我假裝沒發(fā)現(xiàn),它就會伺機再偷吃。如果我斷喝一聲它就會乖許多。但時間一長,大牯牛膽子漸漸大起來了,呵斥已被它當(dāng)成了“耳旁風(fēng)”。在綠油油、粗壯壯的稻棵的強大吸引力下,大牯牛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zhàn)我的忍耐極限。我火了,收短牛繩,緊拉至身邊,用手中的放牛棍左右開弓抽打它的嘴巴,嘴里還憤怒地吼著:“我看你還偷吃!我看你還偷吃!”大牯牛左右擺動著頭躲避,但我把繩子拉得太緊,它躲不了(其實大牯牛是能躲掉的,只是它很溫順沒有頂撞我)。就這樣,一頓“殺威棒”之后,大牯牛果然學(xué)好了,不再偷吃稻稞。以后幾天我都很有成就感地放松牛繩,遠(yuǎn)遠(yuǎn)地牽著,嘴里哼著爺爺教我的《小二郎》。可是好景不長,幾天松日子一過,大牯牛又明知故犯了。那天早晨我正唱著歌,不經(jīng)意地一回頭,發(fā)現(xiàn)這家伙嘴里正嚼著一根稻棵,雖裹在草中間,卻清晰可辨。而大牯牛居然很淡定,好似什么也沒發(fā)生。我心中的怒火像生了翅膀,騰騰騰就沖上了頭頂。我掄起棍子,不由分說就抽起了牛的耳瓜子。忽然,我發(fā)現(xiàn)大牯牛的眼角有亮晶晶的東西滾出來,我愣住了,舉棍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這個龐然大物竟然被我這個黃毛小丫頭給打哭了!?驚訝,難過,更是震撼!我暗下決心:從此不再打牛。后來,經(jīng)過調(diào)查,我發(fā)現(xiàn)大牯牛被我冤枉了,它不是存心要偷吃,而是草長到稻棵里,吃草時不小心吃到了稻子。它雖不會說話,但也是有情感的。對此,我一直心懷愧疚,面前時常浮現(xiàn)出大牯牛淚眼汪汪的樣子。
如果要是評比,我家的大牯牛肯定是個勤勞、善良、懂事的“牛模范”。父親非常喜歡這頭牛,說它聰明又聽話,耕田耙地,總是能根據(jù)指揮做得百分百標(biāo)準(zhǔn),一次就成功,省時又省力。我家有一塊4畝多的整田,每次犁地時,大牯牛都累得直喘粗氣,但是不管怎么累,只要父親吆喝一聲,它就呼呼地往前走,真的是無須揚鞭自奮蹄!偌大的一塊田,只用一天半時間就犁完了。父親說要是一般的牛得兩到三天才能干完呢!說話間,父親的喜愛之情溢于言表。當(dāng)然,我也很喜歡我家的大牯牛,因為它沒有“牛脾氣”,從來不對我發(fā)飆。而且知道呵護(hù)我這個小主人。記得有一次放牛時,雷電交加,暴雨將至。我害怕閃電,嚇得一貓身子躲到了牛肚子底下。大牯牛似乎懂得我的心意,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牢牢地將我護(hù)在身子底下,直到暴雨過后,我從牛肚子底下鉆出來,它才動彈一下。有句俗話叫“畜牲比君子”。牛就是一個例證,它是人類的好朋友,它對人是如此的忠誠!
相比之下,人卻實際得多。剛上初中那一年的寒假,我從縣城回到家后,在屋里屋外轉(zhuǎn)了幾圈,也沒有看到大牯牛的蹤跡。于是追問父親。半晌,父親近乎呢喃自語地說:“干不動活啰,賣了。”我大吃一驚,旋即是悲傷,繼而是憤怒。“為什么賣它,它會被人殺掉的!”我?guī)е耷缓鸬馈R活^干不動活的牛被人買去,除了宰殺賣肉,還能怎樣?我不敢想象。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曾經(jīng)親眼目睹一頭牛被宰殺的場景。一頭枯槁的老牛癱睡在地上,它無聲地看著人們喧鬧著,談笑著,各得其所地忙著,磨刀的磨刀,拴繩的拴繩,端盆的端盆……除了我這個小小的看客,幾乎沒有人注意到老牛眼里汩汩而出的淚水。它一直流著淚,直到和血一起流干。這縱橫的老淚是哀求,是無奈,還是對命運不公的申訴?直至現(xiàn)在,我也不能完全揣測清楚。此后,我特別害怕聽到“殺牛”二字。回想著曾經(jīng)的那一幕,我似乎已經(jīng)能夠預(yù)測到大牯牛即將面臨的遭遇了。那天,我和父親大吵了一架。極少抽煙的父親,那天狠狠地吸著紙煙。母親在一旁嘆息道:“不賣不行啊,家里總得再買一頭牛耕地吧!”
是啊,還得需要牛耕地的。我默念著這句話,躲進(jìn)里屋偷偷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