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聲滴漏拉長了更寒霜冷的無眠之夜,瘍化了糾集在這個女人靈魂上的瘡痍。陣陣凄風,番番苦雨,在她心中咬出了斑駁的傷痕。孤雁聲聲如泣的蛩鳴和白晝浣紗搗衣的砧聲,又惡作劇地將這斑駁的傷痕撕扯得血肉模糊。如今她早已不是“人比黃花瘦”的容顏。不安和憂怨,讓這人老珠黃的女人光顧“簾卷西風”的余力都消耗殆盡,更不堪回首,棋琴書畫消長晝的日子。
沒料到這個女人生命的最后20年里,如此的潦倒和孤寂。偌大的王朝任憑這個憔悴無助的女子,將盛滿苦愁和酸楚的心,腌在寂寞的深淵。最后在秋風苦雨,沒有子嗣,沒有親人,沒有指望的男人,生命的細胞中浸滿了苦澀。“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晚來風急”印證了她的歸宿。
這位揣著人間第一摯情,又有著人間第一才情的女子,晚景如此的不堪,李清照不瞑的眼里那詩意靈魂中,閃出綿綿的幽怨、憤恨與不甘。直到彌留之際,她才讀懂那是生不逢時的遺害。不幸呵,一位曠代才女卻被命運投向和定位在南宋與北宋之間的夾縫中。
然而李清照的出生卻是令人心羨。父親李格非進士出身,大學士蘇軾的門生,精通經史,長于散文。母親也不是白衣等閑人家女,乃是當朝狀元王拱宸的孫女,知書能文,學養不淺。家學的熏陶與打造使李清照詩、詞、散文、書法、繪畫、音樂無不通曉稔熟,因此才名遠播。
18歲時她與太學生趙明誠結為伉儷。趙父是當時有名的政治家,官右丞相。門庭相當男才女貌的婚姻組合,讓她婚后其樂融融。那段時光是李清照最消魂最愜意的歲月。閨房之中挑燈猜謎,歸來堂上把酒賞菊。笑語滿堂,翰墨飄香。明誠的案頭有她紅袖添香,菱花鏡前明誠湊趣地指點畫眉深淺。枕榻床笫之上耳鬢廝磨,卿卿我我,花間月下吟詞作賦。黃昏里兩人相依在泉邊,醉賞落霞與孤鶩,情濃時相守到月瘦泉綻。
最讓人心醉的是,屋內和身邊盡是兩人竭其所有換來的金石書畫。最豐時箱柜排滿十來間房屋。擁有這些除摩玩舒卷,還可指摘疵病、校勘、整理、題簽,他們不惜夜盡一燭,紙札精致,讓二人忙得其樂陶陶。那真是地道的如數家珍呵。興頭上夫妻倆以打賭的勝負決定品茶的先后順序。隨意抽檢堆積的書史,讓她說出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常常是連連被她言中。那茶也便會三杯兩盞喝了又喝,竟至興奮忘情地將茶杯連同茶水一起傾覆在懷中。
丈夫有功名在身,赴任讓夫妻生活時聚時散。銷金帳里,暖房之中,“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多情女嘗夠了相思苦。尤其是每逢佳節,流淌在她筆端芳馨俊逸,讓朝野士子和讀書人,更讓丈夫傾倒的詩文詞章,更是情長意綿。最讓趙明誠情牽意念的是重陽節,傳遞到他書齋的,“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那可不是閨怨閑愁呵,而是凄咽悲楚滴血的思念。天各一方讓李清照“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咀嚼玩味頗感后主不及,此句已成千古絕唱。
不期這沉沒和陶醉幸福之中的生活好景不長。金人早已對中原虎視眈眈。家族因朝廷的政治斗爭而被殘酷打壓。不久這個華貴的大家族便在“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春意知幾許”的頹敗中險象環生,無可奈何花落去。金人攻破汴京,欽徽二宗被俘,高宗南逃,敗象無可挽回。金人的鐵蹄已馬踏和血濺大宋的疆土。趙明誠一腔熱血,出師未捷,病死于建康。
如膠似漆的日子突然泯滅,相依和牽手的歲月一閃即逝。夫亡之際,李清照生命正熾,還沒花殘月缺,明誠走了,這晴天霹靂讓她痛斷肝腸,回天無力的思念和續緣,在心中固化成一尊永恒的望夫石!每觸一物,每sVdnDhHLnldwIfyKkd9NoQ==憶一情便勾起她揪心裂肺的撕痛。明誠呵,說好了牽手共到白頭,你就不候一候和再走一程,讓兩人雙雙老死在鄉間的泉邊。
讓人感動呵,她沒有生育,丈夫一生沒有娶妾。隱痛呵,丈夫日久所生的怠慢,更有那與任上女子有染的交往,她不僅寬容而且仍對他一如既往的信任。還有什么談不攏說不來?他是厭世還是厭她,抑或太疲憊?九泉之下,趙明誠苦于無法溝通與表白,只得借托和求助嗚咽的泉水泣訴……
是草率更是無奈,再嫁這步棋,給她帶來的并不僅僅是對驚世駭俗的挑戰。這百日孽緣將其命運進一步向深淵和危谷下滑。唉,一個國破、家傾、夫亡、己病、膝下又無兒女,孤苦無依,在幾乎絕望中才賭注般的擇定再嫁之路。明珠暗投,不亞于向孱弱的身子又捅一刀。只恨自己僅識經文、辨字畫、通金石、把玩古董,卻無閱人之功。讓花言巧語麻醉了她企盼得到慰藉與安撫的饑渴。讓衣冠禽獸、奸佞小人有可乘之隙。豈料這貪婪的小人只圖她金石字畫。當這惡賊知其已無多少收藏,僅存的一點也無法到手時,竟百般侵凌、虐待,甚至拳腳相加。本已花殘月缺、香消玉損的她,只得橫心以抗。
身處無助困境之中的弱女子,又作了比再嫁更讓市井驚駭的舉動。告發張汝舟的官職來源于行賄。按宋律告發丈夫不問錯對與否都要坐牢兩年。一個曾經是千金之軀,貴婦人之身,去坐不堪設想的牢獄,還有現世的誹謗與謾罵,蔑視與唾棄,“敗德敗名”的“萬世之譏”,這些“愧”與“慚”的煎熬,能將人擠兌成粉末的空前壓力,這些她絕對不會一無所知。然而剛烈不撓的血脈促她挺身而起。
家人怎忍入獄這雨打芭蕉似的摧殘。傾家資所有收買獄卒通融與網開一面。雖然這“打點”讓其幾天后就出獄,但她命運的軌跡上卻留下了囚徒的印記。
李清照本欲隨夫西去,她與丈夫的夙愿未遂,殘稿存書,必須在她茍活中去完成。那可是丈夫和她一生的心血呵。即便憂患困窮也心系命懸。為這她可食不重肉,衣不重彩,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涂金刺繡之具,但歸來堂上決不漠視收藏。
再緊的守護,一雙女人的手,怎能護得住?先是故鄉的書冊被金人付之一炬,繼而是南奔時“連艫渡江”的兩萬卷書和千卷金石刻在金人所占的洪州散為煙云。就在這損失殆盡悲傷不已時,朝廷又傳丈夫曾送玉壺給金人的謠言。為給丈夫洗冤,更為避滅頂之禍,悚怖之中只好將家中所藏古器全部獻給朝廷。皇帝這時早已亡命離龍廷,最終落官兵手中。
萬幸還殘留一些便于攜帶,夫婦二人最喜歡的書畫墨硯。再也不能有閃失了,就將其放在目能及手能觸的臥榻旁。哪一天不是一遍遍將箱子開開合合。哪怕看一眼,凄惶孤獨的心也稍稍得以慰藉。誰料這孤獨的女人似乎沒苦到極處,上蒼如此無情,這僅存的書畫硯墨竟被人鑿墻偷盜大半。急得她無助的淚眼盯向蒼天,長嘆自己如此的命菲福薄!
沒有多少人再去關注這位快進入老境的女人了。偏安的朝廷和他的臣子們早已醉倒在歌舞升平之中。丈夫墓前的碑文已風化模糊,植在墳頭的柏樹已有半圍粗細。只有她那顆心還醒著,再多的酒也麻醉不了這醒著的心。她只有回憶沒有明天。唯有那殘稿和撰文《詞論》與《金石錄》還屬于她。人世間再也沒有可留戀的了,李清照最后到底死于何年何月卻沒有定論,更談不上查考……
悲哀呵,天縱之才,曠代才女,登峰造極的婉約詞風,卻贏不來自謂“易安”的期盼。一生無數美文艷章供世人鑒賞,到頭來命運的流程卻在寂寞潦倒、“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里結局,呼天號地的哀慟只能在亂世的塵埃湮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