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季節,像中年婦人的腰身不那么分明。路邊的行道樹永遠是常綠植物,假模假樣地站著。朝九晚五的人們,和它們一樣灰頭土臉,在路上奔波。忘了節氣,忘了今明,只記得雙休日按時到來。溫度也是不作準的,熱起來單衣也穿得,不定又落下雪來,《智度論》言:婦心難得實,這季節又像女人的性情,難以捉摸。
然而來的卻終歸要來。就像縣城街心花園的那一株玉蘭,它自有主意。若干年前,街心花園改造成開放式草坪,只留下一株玉蘭、兩棵銀杏可以看得。有了銀杏,秋天尚有點余味。至于玉蘭,它本來就叫望春花。這株玉蘭也有些年頭了,身板挺拔,枝椏直伸向天空。一個冬季它不動聲色,只是暗暗蓄積,悄悄鼓起芽蕾。枯寒的枝干,綠葉未萌,卻有重重花朵,堆積如雪冠,又如白色小鳥棲滿枝頭。不經意間,人們看到的便是一樹繁花。玉蘭花若鐘狀,朵朵直立枝頭,“素面粉黛濃,玉盞擎碧空”,愛的就是這個“擎”字。端的是優雅潔凈,不隨風舞,不妖不媚。一樹玉蘭便是一場意外的美景,年年如若初見。這玉蘭立在鬧市一側,似乎不那么合群,有些臨鏡自攬的意味。一如這早春的氣候,寒意未消,一點微微的暖意只掛在樹端。
春意只合郊野去尋。暖風微醺,千樹萬樹,如盛事一般的是桃花。竹外三兩枝,含嬌帶羞,半掩著琵琶,賞的是情調。踏春的,卻宜看那成林的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不用想也到了眼邊。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有“霧余水畔,紅杏在林”,想來桃林遠觀便有這等綺麗。含粉映紅,云蒸霞蔚,鋪陳綿延,如在宣紙上作畫,粉彩在紙上洇染生暈。若身處其中,嬌蕊扶搖,落英繽紛,芳香沾衣。佛家稱人因眼耳鼻舌身意根門,被色聲香味觸法所左右,生眾多煩惱。在這暖暖春日,我深為這桃花所醉,“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簡單如蜂蝶擾擾,沾沾樂于這繁盛俗常,耽擱于紫陌紅塵,并無半點愧意。
這幾年桃花也不易得見了,城區開發越來越廣,桃林越搬越遠,有的就沒了。去年煙花三月,去看揚州的桃花,卻趕得早了。在“間株楊柳間株桃”的長堤上,柳枝已經軟了,透出米粒新綠,桃花還只見苞蕾。桃花塢更是沒得看的,當年紅樓夢電視劇葬花一節就是在此拍攝。桃花極盛時,亦如黛玉所作桃花詩: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也許熱鬧過后更覺冷清,憐春忽至,又惱無言春去不相聞,黛玉悲時感懷,睹春傷情,發出“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的讖語。未見盛開,亦不必作花落難尋之悲,桃林瘦成詩行,我等亦無心無肺走過。
世上事刻意偏不能得,無心時卻有意外風景。這一年赴武漢,車在高速公路上往前趕,也不知到了什么地界,只見兩側群山堆疊。山不很高,上面雜樹叢生。綠海里一蓬蓬像火一樣跳躍的,是映山紅,燒得人眼熱。山里也少人跡,映山紅自生自長,滿山燦若云霞,間有一叢白色,許是野李樹。張愛玲描寫香港山頭的野杜鵑,轟轟烈烈地開著,“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可不是如此,映山紅野性恣意,艷麗如同火焰,燒得噼叭作響,真是花如其名。為工作鎮日忙亂紛紛,突然見到山中此景,不由連連驚嘆。歸途中在池州郊外一家山莊就餐,山莊依山而建,后窗外即是山景,觸目可見映山紅。山莊亦有數盆,據稱是從山上移栽,花枝粗壯,不見綠葉,枝頭簇擁數百花朵,色彩緋紅。花開極盛,如同絹制,讓人疑心不是真的。
如此不自覺,春是明明白白地來了。那能在枝頭顯擺的都在爭艷吐芳。知名不知名的小花小草都擠擠挨挨,密密匝匝。春上花枝,春上花枝。暖和起來的不僅是天氣,還有復蘇的心情,如大河冰封,裂隙微露,隨后土崩瓦解。花事次第,陸續起伏。待到野薔薇如裙裾散開、流瀑飛落,槐樹結滿白色珠串,春日已是遲遲。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一季倏忽,錦瑟流年,韶華時光,同落花流水遠去,不復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