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事物多有兩重性,是利是害該褒該貶全憑當事者所站的角度。而酒這東西自從誕生以來,一直是矛盾的結合體:大唱贊歌者有之,咬牙切齒深惡痛絕者亦有之。有人一日不可無此物,有人終生不知此物為何物。才子佳人文人雅士讓它占盡風流流芳千古,汗牛充棟的典籍掌故中它也倍受詬病留下斑斑劣跡。
自年輕時初識此君,轉眼40余年。因環境,因性情,因工作,因朋友,因各種各樣的理由,跟它一直是“剪不斷、理還亂”,杯中倒映的,是青澀的青春歲月,是“人之初”的開蒙發業,它記錄著彌足珍貴的人生印跡,它也記錄著太多的無奈與妥協。“杯中日月長,壺底天地寬”,其實它是神話中的魔水,多少如椽之筆也不能盡敘它的風流風情風貌,描述不盡它所蘊藏的人間悲歡世態炎涼恩怨情仇。因我的個性,開心的事印象深,不愉快的事如過眼煙云不留痕跡,這也許是阿Q精神的一種表現吧。在喝酒這事上,也像別的事一樣,留下的竟也是些有趣的事。
喝酒的人多有一個“一點都不能喝”的蒼白起點,轉折從何時起?因人而異。我應該跟別的年輕人相似,不到20歲時初遇此君,不過,那時沒有度數較低的啤酒、色酒,便宜的也是真正的燒酒,質量差些的是稗子酒、地瓜干酒,我們常喝的是散裝糧食酒。一小口酒到了嘴里,像含了一口炸藥,全身都緊張起來。下定決心咽下去,一條火龍直竄到胃里,頭上身上立馬冒出汗來,再好的菜也改變不了這種被燒傷了的感覺。大概只喝了一二兩吧,有同學說看到屋梁在旋了,于是不讓他再喝,而其他人則不是“現場直播”就是倒頭便睡。后來發現,說屋梁旋的人酒量其實最大,只是喝酒的場合不能句句話都當真,否則吃虧的是你自己,那無關誠實不誠實之類的道德問題,把“酒話”當真,是你自己缺心眼兒。這么重要的人生道理,難道不是成長道路上的重要一課嗎?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每月能領到幾十元工資,覺得已不是太緊。那時單位可供吃喝的公款倒是相當有限,因此同事之間有時小聚是“蜻蜓吃尾巴——自吃自”。一次幾個同事快下班時“畫蘭草”——這是一種中國特色的“AA制”:一張白紙畫上幾根交錯纏繞的線條(幾人參加即畫幾根線),上半頁依次標明多少不等的錢數,還有一人“跑腿”張羅不用出錢,中間部分被遮擋,各人在下半頁線頭下簽名,拿開遮擋就知道自己該出多少錢了。運氣好的出一兩元,最多的也只10元左右,酒菜錢足夠。不傷友情,不傷自尊,溫文爾雅的氣氛中完成一次男人間的交流。那次幾位都有些酒量但又不愿明說,自以為不會出事而又想摸摸別人的底線,就“推磨子”:同樣大小的杯子都倒滿,轉著圈挨著喝誰也不能少一口。記得6人在座5人喝,3瓶“濉溪佳釀”下去后,除一人年齡大些走路不有些飄,其他人都作出沒喝酒的模樣回去上班。
90年代中期調到新單位,連同二級機構有幾十號人,女同事居多。一年夏天有事加班到下午一點才吃中飯。大家提議領導是否安排一點“生啤”慰勞一下?當然可以,同志們辛苦了嘛。但一打量,除我之外,其他6位全是女同胞。有愛開玩笑的已提出建議,要我分別陪她們6個,誰也不愿受歧視,否則就是看不起人,就連從來不沾酒的也不甘落后地說不會少一杯。別說6個,就是挑個把出來我也不一定是對手,因為女的要么不能喝,能喝的都厲害。今天是存心要我的好看了。危急之際,一句古話提醒了我:“兩軍相遇勇者勝”!我放出大話:可以!這點小酒算什么?特別是從不沾酒的幾位,今天更是給我面子。只不過有一個條件:要允許出去“唱歌”,否則絕對不喝。什么?唱什么歌?連這也不懂?一次在大寨參觀,車到虎頭山上停下來,導游小姐說大家隨意轉轉,附近有地方可以“唱歌”——其實就是上廁所。危機也就此化解了。
最為矛盾、也最不可掌控的是和好友一起喝酒。我有個缺陷,每次只能喝一種酒。有一次和幾位好朋友開懷暢飲,后來又來了好友的好友,還來了好友的同學、好友的戰友,從白的到啤的,一地是瓶子,終于喝到了記憶空白的地步。兩天后才想起問一起去的朋友,我的自行車哪去啦?
為工作不得不喝的情況也是遇到過的。一次和兄弟單位協商事,已到13點會還在開。當今社會這樣廢寢忘食的敬業精神竟然不是神話,著實令人敬佩。我們終于“饑腸響如鼓”地進了餐廳,邊吃邊談。主人應該敬酒,誰知第一杯我就沒敬下去:來的單位領導故作高深,儼然一副“貴客”模樣。但隨他來的一名科長卻要我“一口干”!單位是否分三六九等我從來是不認這個賬的,提這種無理要求是在欺侮人!要知道,那可是一杯3兩多的大玻璃杯啊!聽他紅口白牙答應也會一口干時,我眼一閉,頭一仰,咕嘟咕嘟一口把一杯酒灌下去。到了衛生間,一張嘴一滴不剩全部噴出去。我的同事是怎么收拾那個不懂禮貌的家伙的,我后來一直忘了問。
還有一年冬天,作為工作隊的副隊長,連續幾個月和農民打交道。正值冬修,整個圩口包括3個大隊若干生產隊。關鍵埂段幾個生產隊的勞力竟然不上圩,其借口盡是些雞毛蒜皮的事。鎮領導通過各種渠道,采用各種方式,工作就是做不通。那一天我陪鎮分管領導和大隊的幾位干部,再次召集有關生產隊隊長開會協商,原則性問題基本解決,剩下一些枝枝節節少數人仍舊糾纏不休。別看這個圩面積不太大,問題是這兒不挑圩對于其他已經動起來的地方會形成極壞的影響,那婁子可就捅大了。拼到天快黑才散會,隊長們湊錢買些酒菜借一農戶家煮點飯,我們也被邀請參加。大家圍著一張竹涼床而坐。幾個臉盆分別盛的是家魚燒豆腐、蘿卜燒肉、大蒜炒干子、炒青菜。吃飯用的大瓷碗先用來倒酒。先客氣了幾句,又扯到挑圩上。我忍不住借酒勁說了些掏心窩子的話,沒想到一位老幾搶過話頭:“你是縣里來的干部,家也不在這里,難為你給我們操心。不過,鎮上答應的事會不會又在糊人,這碗酒你敢一口干了我們就相信!”這次要解決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完全了解鎮上的態度,有把握作肯定的答復。看看在座的,竟沒人給我解圍,只好硬著頭皮充好漢:“我不會喝酒。鎮上這次不糊人,我可以以我的人格擔保。不過,這碗酒我要是喝下去,明天上圩的事……?”“老徐你放心!我這個人說話從來是老木匠拉鋸——鋸(句)頭!”咕嘟咕嘟,一碗酒終于一滴不剩,碗底朝天亮了亮,引來一片叫好聲。
第二天天不亮,就聽到圩堤上大喇叭歌聲嘹亮。趕過去,只見晨霧中彩旗招展,民工隊伍似一條條長龍你來我往。此刻的心情并不是高興而是后怕:萬一那碗酒灌下去出了什么意外,還不知能不能算“光榮”?同事說你那擔心純屬多余——沒在酒里喝到水草就該算你走運了,你真沒覺得那酒水味超過酒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