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一
　　
　　很久很久以前，在江南水鄉的一個小鎮上，人們總看到一對小伙伴見天相隨的身影。一個小平頭，一個羊角辮。朝霞中，兩人肩并著肩上學；夕照里，兩人手拉著手玩耍。夏天，一起與碧水中的游魚嬉戲；冬日，雙雙奔逐于雪野中的野兔……他和她就是童年時代的我爸我媽。
　　我爸我媽兩家原是近鄰，一個姓吳，一個姓陸。兩家大人和睦，小孩親密。在孩子的眼里，已不分吳家陸家，你家我家了。常常吃在一桌，睡在一床。媽小時候特別活潑調皮，有一回，兩家大人到處喊吃飯，就是找不到人影。后來找到后園子里，還是沒有，后園子里有棵很大很大的烏桕樹，枝繁葉茂，濃蔭覆蓋，一陣風起，便會有很好聽的聲響和妙曼的舞姿……兩家大人見找不著人都氣了，叫著要扒他們的皮。不想這時，老烏桕樹樹枝颯颯作響，緊接著滾下一團身影……一看，是我爸，他害怕了。瞧樹上，我媽還伏在枝椏上抿嘴在笑哩。
　　爸媽這種青梅竹馬的親情常被小伙伴們取笑，逢這時，爸總是羞紅著臉，而媽則像一頭發怒的小獅子，常以拳頭迎擊取笑的小伙伴。而在爸面前，她又變成了一只溫順的羔羊……
　　過了幾年，我媽的爸爸，就是我的外公，為了生計要到外地去，舉家要搬遷。這下，我媽急了，我爸也急了，兩人直哭鼻子。我媽見天整夜賴在我爸家，不肯回自己的家。我奶奶看著這可人的小一對，心里好不心疼，就對我外公外婆道：“你們先走吧，暫把小丫留下，等在外面把家安下，再回來接小丫也不遲……”
　　就這樣，我媽就在我爸家賴住了。
　　
　　二
　　
　　誰知，那時兵荒馬亂。外公家一去，好久不見音訊。盧溝橋一聲炮響，家鄉也開始騷亂了。奶奶有點發急，怕我媽萬一有個閃失，她不好向外公一家交待。她常常對我媽說：“你爸媽怎么還不來接你……”每當這時，我媽總是乖巧地回答奶奶：“接我也不走……”說著，往奶奶懷里一靠，奶奶心疼得直親親。
　　風聲一天天緊了，開始跑反了。我奶奶無法，就帶著我爸我媽離開了家鄉。一路跋山涉水，顛簸輾轉最后在涇縣的一個叫碼頭的村子住了下來。在烽火硝煙的彌漫下，我爸我媽一天天長大。
　　幾年的折騰，奶奶不行了。看著一天天長大的孩子，她更是憂心如焚。于是，在她臨閉眼前，就在碼頭村的一所茅房里，為我爸我媽完了婚。聽說，新婚的晚上，連顆爆竹也不敢放。只有滿山的松濤聲為爸媽歡慶著……
　　涇縣的山水是秀麗的，有清澈見底的溪流和松濤陣陣的群山。媽常赤著雙腳站在碧溪中洗頭，然后登上山頂迎著山風吹發。媽的頭發散開來，是一泓傾瀉的瀑布；扎起來，是兩條柔擺的柳枝。爸呢，總喜歡陪著我媽，癡癡地對她望著。媽洗完頭，吹干發，就用松木刨花浸的發油慢慢往發上抹。每逢這時，爸總上前來幫忙，輕柔地替媽抹著。這時媽就靠在爸胸前，兩人說著心房話，話越說越稠，發越抹越亮……
　　“哪天我上趟涇縣城，替你買瓶梳頭油來。”爸說。
　　“咱土人就用土法子，不稀罕那洋玩意兒，這松木刨花的發油也很香呀?！眿屨f著，便把發油湊近爸鼻子底下要爸聞。
　　雖然山那邊時常響著炮彈的呼嘯，但在碼頭村的小小山沖里，爸媽卻度過了一生中最甜蜜的時光。媽后來常提起這段日子，雖然它極短極短……我的在碼頭村出世的姐姐叫蜜蜜，就是紀念那段難忘時日的。
　　不想，爸在第一次去縣城時，就被國民黨抓了壯丁（我不知道那次是不是爸上縣城或別的什么地方特意去為媽買梳頭油的）。媽四處奔走，八方打探，可一點消息也得不到。在那段心碎的日子里，媽很堅強，沒掉過一滴眼淚，她守著姐姐蜜蜜，默默等待著爸的消息，她相信爸只要活著就會回來的。只是，夜晚那茅房里如豆的燈光比往常亮得更長些，常常閃到天明……果然，在半年后的一天深夜，爸逃回來了，遍體鱗傷。媽一見，平時積攢的淚水一齊奔涌而出，她撲向爸，哽咽不止。爸也流淚了，他顫抖著從懷中摸出一瓶梳頭油，打開著，為媽撫抹著紛亂的發絲。
　　當夜，爸媽就帶著蜜蜜逃出了山。一路上，白天躲，星夜行，吃了不知多少苦。后聽說日本投降了，爸媽最后回到了江南老家。爸在家鄉找到了一份教師職業。流離失所的家，總算又安定了。
　　
　　三
　　
　　不料，國民黨又發起了內戰，我們家和千萬勞苦大眾一樣，又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爸怕再被抓壯丁，三天兩頭躲出去。媽帶著姐姐和剛出世的我，提心吊膽地度日。
　　終于迎來了解放的炮聲，解放大軍在一片鑼鼓和鞭炮聲中開進了家鄉的小城。爸布滿愁云的臉見晴了。媽更是興奮欣喜，她參加了慰問解放大軍的工作，整日和戰士們在一起，臉上整天紅撲撲的，每天很晚才回家。
　　一天晚上，媽回來后隨便談起要開展清查反革命的事，誰知膽小的爸頓時變了臉色，渾身哆嗦起來：“我在國民黨部隊蹲了半年，會不會……”
　　媽見爸嚇成這樣，便笑著道：“你有什么要緊！你是抓壯丁抓走的呀。要不，明天我去跟他們講明白……”
　　“你千萬莫講，千萬莫講……”爸搖手，“我看我還是出外躲躲，看準了風頭再回來……”
　　“你呀，膽子芝麻大，解放軍會好壞不分嗎？沒有的事，你就放心吧……”媽婉言勸慰著父親。
　　但是，爸還是堅持要走，媽想了想便默默依允了。爸走了后，連信也不敢寫回來一封，留給了媽串串的相思。
　　我朦朧記得，媽每遇著一件事，總愛和爸比起來講。有一次，她腿上起了個瘡，就學土方子用小便蘸草木灰敷。小便要用童子尿，她便要我做。我有點怕丑，不肯朝灰上撒尿，媽這時便笑指著我道：“跟你爸一個樣，沒出息，臉皮子薄……”
　　爸給媽買的那瓶梳頭油，媽用得極省，每次梳頭只抹那么一兩滴，輕輕的，緩緩的，還不時湊近鼻頭聞著，仿佛在品著什么。
　　我永遠不會忘記每年的中秋和春節，媽在桌子的上方總置放著一副碗筷，一只酒杯，那是爸的座位。雖然那碗里的菜不曾動過一絲，杯里的酒不曾少過一滴……爸的衣物，媽每年都給拿出來翻曬，未曾少過一件。媽呀，我們懂得你那顆思念的心，雖然我那時很小很小。
　　
　　四
　　
　　媽的身體越來越瘦小，仿佛是風雨中一株搖擺的衰草。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漫長的相思和生活的重負壓的。望著媽那瘦削的雙肩，我也不知道它還能承受多大的重壓。
　　大概是文化大革命初或更早的時候，有一天我放學后，猛然看到在我們居住的街道兩邊墻上，貼著醒目的大標語：“反革命家屬陸蕓必須低頭認罪，老實交待！”“把反革命家屬陸蕓揪出來示眾！”我慌了，一口氣跑回家，見媽坐在床沿上暗自抹淚。我撲到她面前叫道：“媽，怎么回事呀！”媽趕緊揩干淚水，把我攏在懷里，緩緩地道：“現在的事，就連大人也弄不明白，你小孩就甭問了，就當媽大白天遭了鬼，一陣又會過去的。只是你和姐姐這一陣子要少出門，在學校也別跟人斗嘴，咱惹不起躲得起。”我望著媽流淚的雙眼，無聲地點了點頭。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是爸出了問題。臨解放時，他雖然惶惶逃離家鄉，輾轉流落到東北，在一所中學教書，但最終沒有逃脫掉厄運的降臨。由于那半年“國民黨壯丁”的歷史，他被打成了歷史反革命，被送去勞教，一紙判決書寄到當地政府……災難，從此像暴風雨般一陣陣向我們家襲來。
　　很快，我和姐姐被雙雙推出了校門，我倆整天傷心哭啼，媽據理力爭，但毫無希望。她不知從哪里弄來本字典，對著我和姐姐道：“人家說字典就是老師，不懂的盡可在上面找答案，你們在家暫學著吧?！?br/>　　最遭難的還是媽。每天天不亮，媽被罰去掃街，沖洗廁所，上午又被押去挖溝挑土。這些，媽不怎么含糊，她是勞動慣了的，對勞動有種親近的感情。不能容忍的是那些沒完沒了的批斗會，掛牌游街，給媽的心靈造成極大的傷痛！但媽只有默默地用她那消瘦的雙肩扛著。每天清晨，她為我和姐做好了早餐，便默默出門而去；深夜，她拖著疲憊的身子推開屋門，又為我鋪床掖被。在那種日子里，媽唯一的精神支撐便是我們。我常常發現，媽每當看著我們在用功學習時，她那蒼白的臉上就會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一抹淡淡的紅潤……
　　
　　忽然有一天，媽收到了一封遠方來信，是她在海軍部隊的兄弟寄來的。信上說，外公外婆早已在解放前戰亂中死去，舅舅自小淪為孤兒，后來被人民海軍收留，現在在海軍部隊任團長。舅舅數十年打聽媽媽的下落，前不久才打聽落實，便來信問候，并隨信寄來了一張大照片，是一張穿著軍裝的照片。媽看了信和照片，哭得淚人兒一般。她真想頃刻撲到親兄弟面前，吐吐心中的苦水。但思前想后，媽沒有這樣做，甚至連封回信也沒有寄。只是，她把舅舅的大照片端端正正夾進相框，擺在顯眼的地方。當初，我不知道媽這樣做的用意，只當是媽思念同胞骨肉情真意切。后來，情況的改變，才使我恍然猛省，理解了媽的一番良苦用心與聰靈。
　　有一天，街道居委會那些拿棒棒的人又來我家無事生非了。當他們一眼看到舅舅的大照片，便有些發呆：這么大的官呀！他們不由斂聲問道：“照片上的人是誰？”媽鎮定地答道：“是我的同胞兄弟，在東海艦隊干事，說要來玩呢……”我也大聲嚷道：“我舅舅在部隊當大官呢！”來的人啞了，對著舅舅的大照片瞅了幾眼，便悄悄地走了。
　　果然，第二天那街道墻面上要我媽低頭認罪的大標語被洗刷掉了，我媽恢復了自由。街道上的頭頭還來我家慰問。我心里直發笑：昨天還是張牙舞爪的狼，今天都成了溫順乖巧的貓。
　　我和姐也很快復了學，學校的老師還天天晚上上門為我們補習功課，并向媽夸贊我們聰明。媽聽了，無聲地微笑著。
　　后來，媽還被街道安排了工作。
　　
　　五
　　
　　想不到，居然憑著舅舅的一張照片，我們家能逢兇化吉，轉危為安，過上了幾年平靜的日子。雖然，當時外面的世界還很亂。
　　越是平靜的日子，媽對爸就越加思念，她時常念叨著：“不知道你爸現在是死是活……”說著，淚水就淌了下來。終于有一天，我們收到了爸寫來的信，說他快勞教期滿，領導說回老家或留場就業均可，爸說他想回家。媽捧著爸的信，雙眼頓時濕了，兩頰一片潮紅。我和姐高興極了，催著媽回信叫爸趕快回來?？蓩尨藭r反而猶疑了，遲遲沒有表白……我們問媽，媽總是搖著頭道：“你們不懂……”我記得那接連幾個晚上，我們睡醒一覺后，還見媽坐在燈前沉思，那燈光把媽消瘦的身影映在墻壁上，抖顫著……
　　媽終于給爸去了信，我和姐都急切等待著爸的歸來?？墒?，一等半個月，爸還是沒回來。我們問媽：“信去了半個月，爸怎地還不回來？”誰知媽語氣和緩地告訴我們：“我要你爸留場就業了?！蔽覀円宦?，都齊聲哭了起來。媽這時也哭了，她把我和姐姐拉到面前，顫抖著聲說：“你們還小，有些事不懂，爸回來，也是勞改釋放犯，對你倆影響大呀，我不能誤你們的前程，等你倆都長大了，有了好去處，我再接你爸回來或我去他身邊……”聽完媽的話，我和姐哭得更加傷心。多好的媽媽呀！
　　我們更加知事了，拼命努力，爭取早早成才，好早一天使爸媽團聚。本來，我們不該為了自身的前途，犧牲媽和爸的相知相愛相聚。但是，媽的一番良苦用心，我們怎能違拗，不加珍惜呢！很快地，姐姐考上了干部，我也成了學校的尖子、高材生，前途似錦。我們都憧憬著全家團聚的日子。
　　料想不到，晴天一聲霹靂，一紙噩耗徹底粉碎了媽苦苦熬盼的團聚夢——爸爸在農場病逝！媽被徹底摧垮了，珠淚滂沱，后來，雙眼已流不出淚水，像著了火似地燒得通紅。當農場把爸的幾件遺物寄到家時，媽的雙眼已看不見了，只用哆嗦的雙手撫摸著這些遺物，摸著摸著，突然撲通一聲昏厥在地。打這以后，媽就再也沒有起來過……終于，在一個秋雨的黃昏，媽把我和姐都叫到床前，喘著氣斷斷續續地道：“你倆已快成才了，以后要互相照應。我太想你爸，我……我要去找他……”媽就這樣平靜地睡過去了。
　　媽的一生，平平淡淡。平淡得像日出、日落、春雨、冬雪……但我從媽平淡的一生中，卻時時發現有許多閃光點，像璀璨的星星在我們頭頂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