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屬羊,被槍決時年僅38歲。我一直想把她在人世間受到的污辱和損害寫成文字,總又怕玷污了她的在天之靈。但如果我不這樣做又難以釋懷,像心頭的陰霾揮之不去。
母親出生在有錢的人家,對于別人來說,是一種幸運,而對于母親來說,則是一種不幸。外公家不是一般的有錢,是很有錢。據母親說,銀子多得用簸箕扒。所以我可以想象得到外公家的宅院有多么的大,母親深居其中,就像與世隔絕。母親9歲上死了親娘,母親說沒娘的孩子也就沒有了童年的晴空。自古以來,有愛心的后娘就像觀音菩薩一樣難遇難求。母親沒有這份幸運,所以母親害怕到前院走動,甚至蜷縮于后院里不敢探出頭來。母親從早到晚只一件事:刺繡。母親說她有幸生在了蘇繡的故鄉,在坐井觀天的日子里,刺繡是她唯一的樂事。因此對于戰火紛飛的外界,母親更是一無所知。但自從外婆去世后,母親能感受得到家境每況愈下,最明顯的是家中仆人數銳減,深宅大院越發顯得冷落又孤寂。直到有一天,一個戴著青天白日帽徽的小連長來家,和外公嘀咕了幾句,才用一乘小轎把母親抬出了清冷的大院。母親不在乎什么人要她,只要能讓她離開大院就行。所以,當小連長兵敗跑了,把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蕪湖這個地方時,母親不恨他,雖然他們相處還不到一年。
因為是潰軍遺棄的女人,母親想再嫁很不容易,雖然母親身體各個部位都比周圍的村姑更能吸引男人,但那個時代的男人更注重女人的身份而不是身體,再有一點就是母親干不了插秧割稻的活,得靠人養活。其實,從嚴格意義上來講,母親根本不能算是再嫁,因為小連長壓根兒就沒有正式娶過母親。當村婦女主任把母親介紹給她的小叔子時——也就是我爸,雇農成份,老大年齡沒有結婚——母親毫無怨言地連夜提個布包就來了。母親認為女人像羊一樣被人牽來牽去很正常。父親根本沒想到母親很能干,洗衣做飯,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不過這種男耕女織的日子好景不長。母親始終弄不明白,連自己都已經忘記的身世,村婦女主任也就是我父親的親嫂子、母親的大媒人,咋就能弄得一清二楚呢?這下母親的罪名可就大了,地富反壞右,幾乎全沾邊兒,所以赤頭赤尾的婦女主任揭發批判打倒弟媳時絲毫沒有徇私情,大有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架勢。
那段日子,母親要生不得要死不能。白天母親要下地干活,原本一雙白白嫩嫩的繡花手,變得皴裂粗糙血肉模糊;晚上還要掛著地富反壞右的牌子站到土墩子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精疲力竭的母親每每半夜回來后,還要給嗷嗷待哺的我喂奶。母親的精神和肉體瀕于崩潰的邊緣,幾次深夜里把頭伸進了懸梁的繩套,但只要一回頭看到我們一排熟睡的弟兄5人,只好嘆一口氣算了。
母親說她活著對得起子女就對不起別人。首先是對不起我的父親,因為不愿和母親劃清界線,被他的親嫂子弄到了很遠的礦上工作,一直下落不明。第二個人是村里的一位老實巴交的貧農代表,一天看到母親在地里干活實在難以支撐了,就讓她在田埂上休息一會兒。不想母親的親嫂子村婦女主任整日像仇人似的盯著她哩。母親說她多挨一頓批斗,早習以為常了,只是連累了敦厚老實的貧農代表也被打翻在地。當然把母親斗得越慘,父親的嫂子的官升得就越快,所幸后來這女人升任了鄉革委會主任,才無暇顧及母親。否則,母親說她非死在這個女人手里不可。
母親萬沒想到她的生命沒有死于那個“政治狂”的女人手里,竟終結在一個男人手里。這男人是食品站的屠夫,又矮又胖又黑,像頭豬。那時候各家養的豬都必須賣給食品站,當然也沒有其他人收購,所以食品站就是壟斷行業了,權力大得很。那時候,食品站收購豬,根據豬的肥瘦論級別給價,而級別是由屠夫的目測來定,所以水份大得很。差一級可是差不少錢哩。那時候母親帶著5個孩子生活,日子可想過得是怎樣的艱難。所以辛辛苦苦養肥的豬,哪能不想賣個好價呢?所以胖屠夫來了,母親必裝出笑臉巴結。誰知這畜牲給了他鼻子就上臉,竟乘機把母親調戲了。當然這樣的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很快村里人全知道了。大哥那時已經是個大小伙兒,臉上自然掛不住,揚言要親手殺了胖屠夫。母親遞給大哥的油光光的鈔票,也被大哥撕得粉碎,母親嚇得再也不敢和胖屠夫來往了。那時家中的日子有了好轉,大哥二哥能夠下地干活了,母親的蘇繡也能夠拿到集市上去賣了,并且搶手得很。然而胖屠夫竟像饞嘴的貓一樣不死心,威脅母親說如果不聽任他的擺布,就讓政府的人把大哥抓了,就憑大哥說的要殺人的話。母親害怕了。那天晚上我親眼看著母親趁大哥不在家的時候,偷偷地去了胖屠夫那里,不過母親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傳來屠夫被剪刀扎死,母親被警車帶走的消息。我仿佛聽到了警笛聲拖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