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目前關于史量才新聞思想研究集中在對“史家辦報”思想的內涵與價值的理解與詮釋。論者多從辦報與治史的關系上加以論述,這不無道理,但難以揭示出辦報作為新聞事業與治史的本質區別。從大眾傳播的社會責任理論來考察,“史家辦報”思想根植于中國史學傳統與文化,更是源于西方自由主義的辦報理念,在傳媒與社會的關系上表現出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其實質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報刊社會責任論。“史家辦報”作為中國化的社會責任理論與實踐,其形成是與當時的時代背景以及史氏的辦報活動、辦報環境等緊密相連的,因而在內涵與意義上表現出與西方的社會責任論諸多的不同之處。
關鍵詞:“史家辦報”社會責任論《申報》
史量才是“史家辦報”思想的集大成者,目前關于史量才新聞思想研究的核心是對“史家辦報”思想的內涵與價值的理解與詮釋。一般認為,史量才在《申報六十周年發行年鑒之旨趣》一文中集中闡釋了其“史家辦報”思想,他主張報人應“負直系通史之任務”,“以史自役”,用史家的職責和道德要求報人;辦報與史家治史鑒往知今一樣,關鍵在于使讀者“致用”①。論者多從辦報與治史的關系上加以論述,這不無道理,但難以揭示出辦報作為新聞事業與治史的本質區別。從大眾傳播的社會責任理論來考察,“史家辦報”思想根植于中國史學傳統與文化,更是源于西方自由主義的辦報理念,在傳媒與社會的關系上表現出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其實質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報刊社會責任論。社會責任論認為,傳播自由與媒體責任相互依存,大眾傳媒在享受新聞自由的同時,有義務承當起相應的社會責任。作為商業大報的《申報》在“以史為鑒”思想的指導下不僅追求經濟利益,而且“為社會為歷史立一較有權威的言論機關”,發揮了監督政府、向導國民的輿論先導作用。“史家辦報”作為中國化的社會責任理論與實踐,其形成是與當時的時代背景以及史氏的辦報活動、辦報環境等緊密相連、水乳交融的,因而在內涵與意義上表現出與西方的社會責任論諸多的不同之處。胡錦濤總書記曾在世界傳媒峰會上高度強調媒體的社會責任,研究“史家辦報”的社會責任理念,對于建設今天的社會主義新聞事業仍然具有現實價值與借鑒意義。
一
追求新聞自由與獨立,監督政府,服務民眾,是“史家辦報”社會責任內容的重要體現。新聞自由是社會責任的前提,沒有自由就沒有責任,這是社會責任論的基本內核。歐美資本主義發達國家已經實現了獨立于政府的新聞自由,社會責任論的內涵主要是針對傳媒濫用新聞自由、追求商業利益以及對社會的負面作用(如黃色新聞泛濫等),以追求獨立于商業利潤的、服務公共利益的新聞業為目標,主張政府對傳媒進行一定的“干預”。與西方關注濫用新聞自由的負面影響不同,“史家辦報”的社會責任主要是以爭取新聞自由和獨立為內涵的,因為當時的中國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半資本主義社會,內憂外患、軍閥混戰、政局動蕩,毫無新聞自由可言,報業市場化程度不高,沒有獨立的新聞業,所以爭取新聞自由與獨立、反抗政府或其他勢力對報刊的控制與操縱就成為媒體發揮社會作用的重要保障。
史量才信奉西方的自由主義理念,他追求的新聞理想是“國有國格,報有報格,人有人格”。“獨立之精神”、“無偏無黨”、“服務社會”是史量才辦報思想的核心。政治上自主,不聽命于任何一個政治集團,不受官方或軍閥操縱。1931年12月13日《申報》發表時評《再論自由之真義》,反對國民黨反動派無故扣發上海各報,要求言論出版自由“有絕對之神圣,為任何人與任何勢力所不能侵犯”。經濟上獨立,不接受任何政治勢力、軍閥的津貼。《申報》實行企業化經營,依靠廣告與發行獲得了巨大成功。1921年12月19日史量才對來訪的美國新聞學家格拉士說:“雖十年來政潮澎湃,敝館宗旨迄今未偶遷。孟子所謂‘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與頃者格拉士君所謂‘報館應有獨立之精神’一語,敝館宗旨似亦隱相符合,且鄙人誓守此志,辦報一年即實行此志一年也。”②史量才和《申報》的“無偏無黨”、不帶色彩的獨立精神,并非沒有自己的觀點,其本質是代表民族資產階級的立場,值得肯定的是,在民族危亡關頭,史量才作為民族資產階級的代表,能夠從人民利益和國家利益出發,表現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與進步作用。
真實、客觀、公正的新聞報道是傳媒形成獨立輿論的前提。社會責任要求報刊提供真實、全面、客觀、重要的信息和解釋等。史量才看到民國后時局的變化很快,只有迅速、翔實的新聞報道才能跟得上時局的變化和發展,贏得更多的讀者。史量才為了豐富和擴大《申報》的信息量,增強新聞的及時性、真實性和可讀性,建立了相對完善的通訊網絡,重金聘請當時國內一流的記者如黃遠生和邵飄萍等為其撰寫新聞通訊,并在國外重要城市聘請特約通訊員。《申報》主編陳景韓主張寫新聞要客觀,報道要忠實:“一曰確,二曰速,三曰博。”《申報》在形成企業化大報后繼續保持著新聞報道方面的權威地位,它的新聞報道信息量大、內容豐富、客觀公正,顯示出一定的獨立性和公共品格。
言論是報紙發揮社會影響力、體現社會責任的重要途徑。《申報》作為商業報紙,一開始仿效美國大眾化報紙,采取重新聞輕言論的辦報方針,史量才主張“無偏無黨”、“經濟獨立”、“以報傳史”,要做“社會的木鐸”。“九一八”事變后,面對空前的民族危機,史量才的思想發生重要變化,他認識到不爭取言論自由報紙是沒有出路的,開始批評國民黨的內外政策。他對《申報》進行重大改革,加大對“時評”的改革力度,要為戰亂不息、經濟衰敗、民不聊生的國家大聲疾呼,喚醒民眾。《申報》改革可謂是“史家辦報”社會責任理念的直接宣示。《申報六十周年紀念宣言》稱“以積極之行動,努力于本報之改進,努力于應負之責任,不徘徊、不推諉、不畏縮,盡我綿薄,期有以自效,是為本報同人深自體念后最大之決心”,“肩荷此社會先驅,推進時代之重責”,“使社會進入合理常規”,“使我民族臻于興盛與繁榮”③。《申報六十周年革新計劃宣言》認為“新聞事業為推進社會最有力的工具”,力圖“傳達公正輿論,訴說民眾痛苦”④。1932年6月蔣介石對蘇區發動第四次圍剿,《申報》鮮明地表達了反內戰主張,連發了三篇“剿匪時評”,影響巨大。“一·二八淞滬抗戰”后抗日救亡運動席卷全國,史量才及《申報》積極投入到抗日救亡運動中,《申報》通過新聞報道和評論等對宣傳抗日救國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二
致力于文化事業,啟迪民智,教育民眾,是“史家辦報”社會責任的重要內容。史量才辦《申報》有著比盈利更為崇高的辦報動機,就是堅持“文化啟蒙”、“新聞救國”的路線,積極從事文化事業。社會責任論認為,大眾傳媒不僅是商業機構,也是大眾學校,傳播文化是大眾傳媒的一個重要功能,報紙應發揮教導民眾、傳播知識、傳承文化的作用。在史量才看來,《申報》不是一般的企業,更是文化事業,它是承載與傳播文化的重要陣地。史量才認為報紙是民族生命所系的文化的載體,報館同人“深知民族生命之系于文化,文化之傳后無窮者為歷史”,因此,《申報》刊行60年來,“息息負歷史文化之責任,又同時力趨于時代以前,應環境之演化,開風氣于方新,所求不負其使命者,固未嘗一日去諸懷抱也”⑤。黃炎培先生回憶,史量才“先生獨著眼社會事業,以為一國之興,文化實基礎,而策進文化以新聞為先鋒”(黃炎培《史量才先生之生平》)。
在陶行知等進步人士的影響下,史量才希望通過文化事業來“啟迪民智”,將文化知識普及到平民百姓之中,提高國民思想素質,促進社會進步,使貧窮落后的中國逐步走向富強。改革后的《申報》由原來注重盈利的商業報紙發展成為具有強烈憂患意識和社會責任感的進步“輿論機關”。史量才相繼出版《申報月刊》和《申報年鑒》,邀請丁文江等人精心繪制《中國分省地圖》和《中華民國新地圖》,編行《申報叢書》。先后創辦了申報新聞函授學校、申報職工業余學校、申報婦女補習學校等教育機構。1932年12月創辦申報流通圖書館,深受上海店員、學徒、工友的歡迎,起到普及教育的作用。史量才認為,報社開設圖書館很有必要,把它與《申報》相衡,“一則以史事為經,一則以學藝為緯,但全力與文化,庶民智因而日進,民德因而日立,以抵于國家富強之域”⑥。這種興辦社會文化事業以服務公眾、服務社會的理念與實踐,旨在開啟民智,挽救國家危亡,與民國時期啟蒙與救亡的主題相呼應,與資產階級改良派的文化啟蒙、新文化運動的思想啟蒙一脈相承,是史量才追求進步與愛國精神的具體表現。
三
“史家辦報”社會責任理念的形成,并不是偶然和孤立的現象,追根究源大致有三個方面的原因:首先源于我國史家文化傳統,史家精神一直受到報人的推崇,對此已有頗多論述,在此不再贅述。其次是源于西方自由主義的辦報理念,即追求新聞業的獨立精神。民國初年報界畸形發展,許多報紙為一黨一派作宣傳鼓動,靠津貼過日子,黨同伐異,新聞報道與評論毫無公信力可言,根本沒有把報紙本身當成一種事業。有識之士堅持西方自由主義的辦報理念,提出了新聞“獨立”的要求,開始創辦“無偏無黨”、“經濟獨立”的新型報紙,如邵飄萍的《京報》、張季鸞等人接辦《大公報》提出“不黨、不私、不賣、不盲”的“四不主義”、成舍我創辦《世界日報》宣布不黨不偏的辦報宗旨等。史量才改革《申報》,把這份商業報紙變成了“權威的輿論機關”,這種高度的社會責任感是與其他報紙追求新聞業獨立的趨勢相一致的,對推動我國近代新聞事業的發展與進步作出了自己的貢獻。
再次,在報刊的功能方面,西方傳媒重視報刊的經濟功能和娛樂功能,我國報刊比較偏重于政治功能、教育功能和文化功能。以美國為代表的資本主義經濟發達國家傳媒市場化程度普遍較高,報刊的商業功能得到充分發揮,公眾媒介素養有所提高,社會責任論主要是對傳媒濫用新聞自由、片面追求商業利益的反駁,要求傳媒自律并對社會負起責任。而我國報刊的情況則有所不同,近代中國始終面臨著救亡圖存的重任,國民素質相對較低,近代報刊在中國的產生和發展首先是適應政治斗爭的需要,報刊成為先進分子宣傳救亡圖存、救國救民的利器,所以政黨報刊、文人辦報等成為中國近代報業的主流,這與西方市場經濟成熟條件下的報刊截然不同,我國報刊尤其是政黨報刊作為輿論工具、教育工具的作用被發揮到極致,而報刊作為商業機構的功能則受到抑制,商業報紙一直未能發展成為主流,張季鸞對此有精辟的闡述:“中國報有一點與各國不同,就是各國的報是作為一種大的實業經營,而中國報原則上是‘文人論政’的機關,不是實業機關。這一點可以說是中國落后,也可以說是特長。民國以來中國報也有商業化的趨向,但程度還很淺。以本報為例,假若本報尚有渺小的價值,就在于雖按著商業經營,而仍能保持‘文人論政’的本來面目。”⑦這是我國報刊的傳統與特色,即使是商業報紙也不能不受到影響,“史家辦報”是近代報刊重視社會責任的個中翹楚。毋庸諱言的是,“史家辦報”也存在難以避免的局限性。作為商業報紙的《申報》常常徘徊在義利之間,有重經濟效益輕社會效益的趨向,比如在新聞報道方面,特別重視社會新聞,為了吸引讀者,擴大發行量,《申報》也刊登了不少低俗、庸俗的社會新聞;表現在廣告經營方面,《申報》對廣告極為重視,廣告版面超過了新聞版面,甚至出現了一些低級趣味、黃色下流的廣告;等等。但瑕不掩瑜,從總體上看,“史家辦報”作為中國特色的社會責任論,在中國新聞史上代表了民主自由、愛國進步的趨向,其地位與作用是不可磨滅的。
注 釋:
①陳建云主編:《中外新聞學名著導讀》,浙江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2頁。
②謝介生:《世界報界名人來華者之言論叢輯及予之感想》,載《最近之五十年——申報館五十周年紀念》,申報社,1922年2月初版。
③1931年9月1日《申報》。
④1932年11月30日《申報月刊》。
⑤見《申報六十周年發行年鑒之旨趣》,刊于1932年11月30日《申報月刊》,原刊于《申報年鑒》(1932)。
⑥見《申報流通圖書館一周年紀念冊序》,載《申報流通圖書館第二年工作報告:紀念史量才先生》,申報流通圖書館主編,1935年2月出版。
⑦1941年5月15日重慶《大公報》社評《本社同人的聲明》。
(作者為上海建橋學院文化傳播系副教授、復旦大學新聞學博士)
編校:趙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