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們都沒有要求對方是穿西裝的奧特曼,不過那時候,我們太年輕。太年輕的愛總是這樣,輕易開始,又輕易放棄。
22歲那年,我大學畢業,扛著大包小包,去工作的學校報到。
學校所在的地方是高原。在這以前,我從來沒有去過高原,高原在我的腦子里沒有什么概念,不過大家都說找工作難,恰好這所學校要人,待遇還湊合,所以我就來了。
在車站接我的女子說要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藺染。他的模樣很普通,行李也不多,相對來說,我的多很多,但他并沒有幫我拎。
我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不善于交往的同事罷了。
混熟了后,大家一起聊天的時候,說起我們的家都離高原很遠,又都是普通家庭的孩子,所以多了一些親切感。
他教計算機,有一天給學生做PPT,用電腦設計了穿西裝的奧特曼形象,我說奧特曼怎么能穿西裝啊。他說怎么不能呢,現在的女孩子,不都喜歡帥、有車、有錢、有房、勤勞勇敢善良,還有責任感的男子嗎?
我不置可否。
他笑了:“有帥又有車,那是象棋;有錢又有房,那是銀行;勤勞勇敢又善良又有責任感,那是奧特曼。有帥有車、又有錢有房子、又勤奮善良有責任感,是什么呢?只有穿西裝在銀行里下象棋的奧特曼了……”我笑彎了腰,他就是這樣,雖然有時候讓人討厭,但有時候也讓人喜歡。
早來的同事警告我:“一位作家曾說,進入高原有三防:防感冒,防日曬,防愛情。要記住哦。”
是的,我們戀愛了。高原三防,我來的那天感冒,一個禮拜后曬傷,三個月后戀愛,一個也沒有防住。
雖然他是我的男朋友,但我對他有那么多不滿,最大的不滿就是,他太摳門兒了。關系很好的同事想借他的單車,雖然他下午有課,根本不用車,他也不借。我覺得他簡直太不合群了。
我家里并不富裕,是縣城普通的家庭,但是和他比較起來,已經不錯了。他念大學是貸款,妹妹也要念大學,所以他的薪水除了用來還貸款,還要給妹妹寄一部分。我給他買過很多東西,衣服、電子詞典、鞋子、他需要的資料。他什么都沒有給我買過。
有一次他到宿舍等我一起走,我還沒有準備好,他被舍友拉著玩撲克,輸了30元,埋怨我很久:“都是你,要不是等你沒事干,他們就不會拉我玩,我就不會輸了。”這是什么道理,氣得我和他打架的心都有了。
秋天學校招生特別順利,作為獎勵,學校組織我們去上海玩。聽說一個外國人開的酒吧很有情調,他要帶我去見識一下。我們坐在吧臺前,他用磕磕巴巴的英文問可樂和酒的價格,服務生說了,他的臉色突然變了,瞪了我一眼,轉身就走。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只好在酒吧里等他,不好意思什么也不點,就點了一杯飲料。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他還沒有回來。電話響了,是他的聲音,問我怎么那么笨呢,看到他出來了,也不跟著走,酒吧這么貴,東西能喝嗎?我急匆匆回到酒店,他知道我到底點了一杯飲料,80塊,就更生氣了,和我冷戰了整整一天。
我告訴自己,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愛情呢,愛一個人,就要接受他的生活方式、他的價值觀,既然愛了,就是他了。
三年的時光,就這樣甜蜜又糾結地過去了。
常常吵架的時候,我說他不懂和人交往,摳門兒得讓人吃驚;他說我出身不大,小姐脾氣倒很大。
我們都不是本地人,有時候吵得厲害,兩個人都缺氧,頭疼,又抱在一起笑,“身體不好,還學人家高原上的夫妻吵架,真是瘋了。”他突然緊緊地擁住我,說:“寧寧,我們結婚吧。”
我們說好了,利用學校的寒假,見了雙方的家長就結婚,卻沒有想到,事情輕輕地轉了一個彎。
先去的是我家,我的父母對他很好。然后去他家,進門的時候,他的父母很熱情地招呼我,但是他家實在太窮太窮了,窮到我這個家里同樣不富裕的人看到了,也會嚇一跳。
是北方的漁村,還是土坯砌起來的房子。我坐在他家的炕上,看著四面漏風的黑壓壓的墻,看著似乎從來沒有認真洗過的黑色的碗筷,我突然明白為什么他那么摳門兒,突然明白他的單車為什么不能借給別人了。過了一夜后,我就像電視《王貴與安娜》里面的安娜,不知道被什么蟲子咬了,全身很快起滿了大包,不告而別。安娜不能和王貴分手,因為他們結了婚。我和藺染不一樣,我們能分手,因為,我們還沒有結婚,一切都還來得及。
藺染追到學校問我為什么,我躲著他,只有5個字送給他:“你家太窮了。”
和藺染分手后,我在家鄉附近的城市找到工作的機會,告別高原,徹底離開了。
很少人知道,我在高原,曾經有過那樣一段綿長、一直糾結的愛情。
我總是會想起他,可能因為他是我的初戀吧。初戀燃燒過,后來的戀愛,比起來就寡淡了。我想起他,還是那個不完美的樣子,摳門兒,不高,不帥,在一起三年,沒有送我任何東西,想起他家很窮,窮到屋子里能看到清白皎潔的月光。
遇到合適的人,我結婚了。搬家的時候整理從前的東西,發現幾張銀行卡,都是這些年陸續開的,也沒什么用,就去銀行注銷。
在其中一家銀行,工作人員說把錢轉出來,再注銷吧。我說好啊,心想也就七八塊吧,但是工作人員說有6萬塊。
我呆住了,這是我在西藏的工資卡,應該沒有錢啊。
查到轉賬記錄,是藺染的名字。我給他打電話,6年了,他也不在西藏了。我從學校找到他后來工作的地方,又從他工作的地方找到他的手機號。
手機通了。他說我調走后,他一直等我,等了我整整一年也沒有音訊,才知道我大概永遠不會回來了。把錢匯到我的賬上,是因為他對不起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什么也沒有買過給我。在上海那一次,還因為我喝了飲料和我冷戰那么久。他說他其實一直兼職寫程序的,所有的錢都攢起來了,為了以后有一天,我們不在高原工作了,能去內地買房子。
“雖然我不是穿西裝在銀行里下象棋的奧特曼,但是我也希望給你舒適一些的生活,分手了,你的幸福我給不了了,我只好把攢下的錢寄給你。”
他說他愛我,說到底,他還是欠我的,徑直把錢打到我的賬戶,以為我很快會發現,沒想到我這么久才知道。
我哭了。
如果是別人給我這些,我不會哭。我哭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他對自己有多苛刻,他寧愿喝涼水,也不愿意“浪費”電把水加熱。6萬元,對他來說,真的是太多太多了。
我以為我們就這樣了,再也不會見面,卻還是見到了。教育系統在杭州開會,我把6萬元還給他,他不要,說既然給了我,當然不會要。
他還是像從前的樣子,還是那么摳門兒,只有我知道,他對我很好。
我告訴他,其實,想找到在銀行里下象棋的奧特曼的,并不是我,是他的母親。
那時候我跟著他回家,當著他的面,他的母親對我很好,但是他不在的時候,他的母親對我很糟糕,反反復復說把孩子培養到名牌大學畢業,想找一個家境富裕的女子做親戚,而不是像我家這樣的。
年輕氣盛的我不明白,他家都窮成那樣了,我沒有瞧不起他家,為什么他們反而瞧不起我呢。我離開,并不是因為全身過敏的大包,而是因為我忍受不了他家人不講理、甚至有些古怪的渴望,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將我壓垮了。
都過去了,或許往事,都不應該再提起。
我和他沿著西湖,一圈一圈地走,走到彼此都累了。
“寧寧,你說我們是不是很傻?那時候我們彼此看不慣又彼此喜歡。我們走了很久很久,就要走到終點了,但是因為一些意外的挫折,我們就放棄了。其實我們再堅持一下就可以了,你說我們是不是很傻?”
“其實,我們都沒有要求對方是銀行里工作的奧特曼,不過是那時候,我們太年輕。太年輕的愛總是這樣,輕易開始,又輕易放棄。”他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是把臉埋在掌心,哀哀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