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騰騰地坐起來,靠在床沿上,順手?jǐn)Q開了床頭的老式錄音機(jī)。
“可恨世道不公正,只重衣衫不重人,這幾天貴婿吃盡團(tuán)圓酒,冷落了閑德小姐窮郎君。”聲音婉轉(zhuǎn),蒼涼,還有點沙啞。他就喜歡這聲音,聽了幾十年,百聽不厭。老太婆在世時,每天一大早,就一邊在廚房里做早飯,一邊哼唱著《五女拜壽》里的這個經(jīng)典老段。其實,接下來的詞,她就不大會唱了,很多戲文,她都只會唱其中的幾句。但這幾句,已足夠他慢慢咀嚼了。
他閉著眼睛,認(rèn)真地聽著,回味著。這個習(xí)慣已經(jīng)幾十年了。惟一的區(qū)別是,現(xiàn)在聽的是錄音機(jī),是老太太臨走之前,自己錄在錄音機(jī)里的。她似乎預(yù)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所以,就將他平時最喜歡聽的幾個段子,錄了下來。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她將錄好的磁帶交給他,叮囑他,如果自己不在了,念她的時候,就放在錄音機(jī)里聽幾段。“讓我的聲音再陪伴你幾年吧。”她附在他的耳邊對他說。他以為她只是開玩笑,一直都是她照顧他的,她怎么能說走就走呢?先走的人應(yīng)該是他啊,他拖累了她一輩子,沒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沒想到,她竟然真的撇下他,走了。
他不相信。他不舍得。他什么也不想做,嚷著要和她一起去,像個不聽話的孩子。
兒女們怎么安慰他都不行。
不知道是誰,無意間打開了床頭那架老式的錄音機(jī),傳來一個熟悉的唱腔:“可恨世道不公正……” 是她的聲音。他一下子安靜了,認(rèn)真地聽著。
“……冷落了閑德小姐窮郎君。”一段唱完了,間隙,沉默,只聽到錄音機(jī)里,磁帶“茲茲”旋轉(zhuǎn)的聲音。“老頭子,不早了,該起床啦!”突然,傳來了老太太熟悉的聲音,像以往每個早晨一樣。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怎么會有老太太的聲音?難道……老式錄音機(jī)里,磁帶“茲茲”地旋轉(zhuǎn)著,人們恍然明白了,是老太太錄在錄音機(jī)里的聲音。
他怔怔地看看四周,半晌,似乎明白了過來,聽話地起床。
吃過早飯后,他慢慢走回床頭,再次擰開了錄音機(jī)。平時這個時候,她會一邊在陽臺上縫補,一邊哼唱另一個唱段,《穆桂英掛帥》:“轅門外三聲炮響如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國臣,頭戴金盔壓蒼鬢,鐵甲戰(zhàn)袍披在身……”還是這么幾句。他斜靠在床頭,聽她在錄音機(jī)里唱。唱完了,又是一段空白,磁帶“茲茲”地旋轉(zhuǎn)著,忽然,傳來老太太的聲音:“老頭子,記得到陽臺上曬一曬太陽啊。”他關(guān)掉錄音機(jī),向陽臺走去,在陽臺的藤椅上坐了下來。旁邊的小椅子空著,那是老太婆的,以前她都是坐在小椅子上忙這忙那。陽光斜斜地、很溫暖地灑在陽臺上。
時間慢慢地流逝。下午,他小睡一會。起床后,他擰開了錄音機(jī)。“我只道怒氣沖沖為何故,卻原來為此區(qū)區(qū)的小事體,你道我不把公婆敬,我笑你駙馬不知理。”他聽出來了,是《打金枝》里的一段。年輕的時候,她就喜歡這出戲,那時候,雖然很窮,但為了打拼這個家,他們一起苦,也一起樂,留下了多少難忘的記憶啊。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他們一起下放,在農(nóng)田里干活的場景。磁帶“茲茲”地旋轉(zhuǎn)著,又傳來老太太的聲音:“老頭子,有沒有記得吃藥啊?黃色的吃6粒,白色的吃2粒,還有一包降壓沖劑,記得用溫水沖,可別弄錯了啊。”他想起來了,聽話地去吃藥。
他的一天,就在老太太的唱腔里,慢慢地度過。老太太每唱一段,就叮囑他去做一件事,好像她就在他身邊一樣。他聽話地按照老太太的指示去做,就像她活著的時候一樣,她唱一段,然后,哄他去做一件事情。
他覺得,老伴就在他身邊,就在錄音機(jī)里,隨時為他唱他喜愛的越劇,叮囑他要做的事。
晚上,他躺在床上,女兒已經(jīng)像她媽媽一樣,提前將被窩暖熱了。這讓他很溫暖很舒服。他最后一次擰開錄音機(jī),“多承梁兄情意深,登山涉水送我行,常言道送君千里終須別,請梁兄就此留步轉(zhuǎn)回程。”是《梁祝》里的一段。他閉眼聽著,唱完了,隱隱約約聽見老太太對他說:“好好睡一覺吧,老頭子,晚安啦。”他迷迷糊糊地應(yīng)了一聲。
“喀嚓!”磁帶轉(zhuǎn)到頭,自動彈開了。他嘟嚕了一句:“又說夢話了,你這個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