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 朱镕基會見索羅斯時的談話

　　索羅斯：我很高興時隔12年重訪中國。自1989年后一直沒能再來，中國的變化和進步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1989年以前，我對中國有所了解，但現在所知甚少。我想問的是，中國面臨的主要任務和最大的問題是什么？
　　朱 基：你一下子抓住了最難回答的問題。我們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什么？王夢奎（當時任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教授是經濟學家，請你說一下。
　　王夢奎：中國面臨的最大問題是農業(yè)和增加農民收入問題，城市人口就業(yè)問題和金融體制的改革等。
　　朱 基：我想在王教授回答的基礎上再明確一下。我們面臨的最大問題是產業(yè)結構不合理，需要作很大的調整。現在傳統(tǒng)產業(yè)已發(fā)展到很高的水平，在許多方面，如鋼鐵和煤炭，產量居世界第一，但傳統(tǒng)產業(yè)維持目前的生產能力主要是靠政府努力和基礎設施的投入，沒有政府推動，這些產業(yè)就會開工不足。消費品工業(yè)主要依靠廉價商品銷往歐美等地，但歐美對此類商品的限制越來越嚴，出口越來越難，如不及時調整，以信息化帶動科技革命和產業(yè)結構調整，問題將會越來越大。尤其是中國農業(yè)人口占80%，由于糧食過剩，出口又出不去，價格高于國際市場，農民收入得不到提高或增長緩慢，城鄉(xiāng)矛盾將加大。不調整產業(yè)結構尤其是提高農業(yè)水平，整個國民經濟都會遇到困難。當然，這些都是長遠的問題，我們還有幾年時間可以做工作，目前還不會產生尖銳的矛盾。目前困難的是，隨著美國經濟衰退、日本經濟停滯，中國的出口將越來越難，而出口對中國來說正變得越來越重要。去年出口總值達2550億美元，現在出口增幅大大降低，我擔心今年甚至會出現負增長，成為國民經濟的負面因素，靠動員內需來解決。現在人民對政府有信心，愿意消費，消費在增長，所以出口下降不會影響我們原定計劃的實現。
　　第二個問題是國有企業(yè)，可以看出，現在的國有企業(yè)越來越不適應經濟發(fā)展的需要。近幾年，我們在國企股份化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尤其是國企的海外上市，已經籌集到幾百億美元的資金，國內上市企業(yè)每年也可籌集1000億至2000億元人民幣，我們在推進股份制也就是所有制改革方面已有很大的改進，亞洲金融危機的負面影響我們已基本克服。好的一面是中國的投資環(huán)境大為改善，近三年來，外國在華直接投資每年都保持在400億美元以上，今年將接近500億美元，但襲擊事件發(fā)生后，就難預料了。現在的問題是股市發(fā)展快，但不規(guī)范，投機行為多，政府監(jiān)管不夠，對人民幣沒有信心。如何加強監(jiān)管和規(guī)范化很令我們頭痛，這方面愿意聽聽你的意見。
　　第三個問題是銀行體制改革。我們過去實行的是國有商業(yè)銀行體制，最大的問題是不良資產比例過高，最高時曾占到40%。后來我們借鑒美國RTC（處置信托公司）的經驗，成立了資產管理公司，將不良資產從銀行劃出來，以使這些商業(yè)銀行規(guī)范化、實現自主管理，但問題依然很多。通過改革和加強監(jiān)管，四大國有商業(yè)銀行今年的不良資產比例下降了3%至5%。我們希望將這些銀行變成股份制銀行，它們的不良資產雖有相當部分已經劃出，但問題依然很多，上市十分困難。
　　上面談了很多令我們頭痛的問題，不過我們也取得了不少成績。在建立健全社會保險體系方面，這兩年取得的成績還是可以的，社會保險體系已基本上實現資金收入和支出平衡，當然，還有過去的欠賬。我們建立了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如果家庭人均收入低于當地最低生活保障標準，國家將提供補貼。
　　索羅斯：有沒有考慮建立信托基金來管理社會保險基金如養(yǎng)老金等？
　　朱 基：有。中央政府有勞動和社會保障部，各級政府有勞動和社會保障部門。有一套獨立的體系負責基金的管理，工人向其繳納養(yǎng)老基金后，由其向全國企業(yè)的工人發(fā)放養(yǎng)老金。
　　索羅斯：有沒有考慮將其分成幾塊以強化金融市場，允許企業(yè)設立獨立的養(yǎng)老金賬戶，個人也可以在幾家管理機構間作選擇？
　　朱 基：由于我們缺乏有經驗和能力的人才，現在的基金主要用于購買政府債券或存入銀行吃利息，只允許基金的10%進入股市投資。現在正在考慮如何更好地運用基金。我這里談的主要是社會保險，不是商業(yè)保險。
　　索羅斯：我想談幾點看法。中國對外態(tài)勢很好，就出口競爭力、貿易順差、迅速發(fā)展的國內市場對外國直接投資的吸引力而言，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強的經濟體。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以后，中國將不得不開放它的金融市場，這是一次真正的挑戰(zhàn)。我認為，中國應首先發(fā)展國內金融市場，為對外開放金融市場做鋪墊。開放的順序是很重要的，要分步走，先大力推動國內金融市場的開放，再著手金融市場的對外開放。其他國家如日本有過類似的經歷。日本一度曾是世界上最強的經濟體，經濟快速增長，目前日本工業(yè)雖依然強大，但金融體系一塌糊涂，日本的工業(yè)產出多少，金融體系就丟掉多少。中國應避免重蹈覆轍。中國逃脫了亞洲金融危機的沖擊，主要是因為中國的金融體系對外封閉，如果對外開放，將面臨更大的風險，因此，應先加強后開放。你已談過壞賬問題，我認為首先應發(fā)展內部銀行體系。中國儲蓄率高，應給儲戶提供銀行以外的其他金融工具供其選擇。至于監(jiān)管人才，中國并不缺乏，我最近見過兩位這方面的優(yōu)秀人才。但中國的股市和債券市場基本上只有散戶，沒有機構投資者，而股市和債券市場的穩(wěn)定很大程度上依靠機構投資者的參與。養(yǎng)老基金等可由機構投資者而非政府機構按商業(yè)原則入市運作。日本的問題是，它的金融機構只聽大藏省的，沒有學會對市場信號作出反應，進入國際市場后，要同國際銀行界打交道，結果輸得只剩下了襯衫。
　　朱 基：你說得還是客氣的，你還沒有說輸得只剩下了褲衩。
　　索羅斯：應該創(chuàng)立機構投資者，而且是不受政府控制的。我認為中國有這方面的人才，如留學歸國人員及香港、臺灣等地華人有這方面的能力，可以在開放前培養(yǎng)中國的金融市場。最后一點，中國要開放，還要允許信息的自由流動、自由討論、思想自由——如果可以這樣形容的話。我在蘇聯和東歐國家待過較長時間，在這些國家設有基金會，對它們有所了解。我對中國和蘇聯作過比較：中國政治是成功的，人民支持政府、樂觀、有熱情。可能是因為我只去過中國東部，對中國了解不夠，觀點失之偏頗，不過我覺得目前的環(huán)境對中國的政治開放和建設開放社會是有利的，民眾的心態(tài)是建設性的。要知道，變化的歷程是非線性的，總有一天形勢將會變得不那么有利，如果還沒能建立起一個開放的體系允許自己表達，就會出現崩潰的嚴重局面。東南亞的印度尼西亞一度發(fā)展得很快，雅加達宛如中國的上海，但它的體制中存在著僵化的成分，如政治體制、與沒有掛鉤的匯率機制等。由于缺乏調節(jié)機制，一旦出現問題便導致崩潰和危機。因此，在經濟繁榮時應作出一些靈活的安排。
　　朱 基：你的觀察很深入，觀點也很深刻。中國目前最大的問題在金融市場，中國已實現了經常項目下人民幣的自由兌換，但距離資本項目下的可自由兌換還很遠，有許多問題尚待克服。談到人才，華人中人才是多，但很多已被外企聘用，成為其駐華代表。
　　索羅斯：可以考慮建立合資企業(yè)來發(fā)揮這些人才的作用。
　　朱 基：我們每年400多億美元外國直接投資都用于建立合資企業(yè)了。中國需要人才激勵機制，中國的工資水平低，見到有人工資高就眼紅，這種心態(tài)不改變，難以吸引國內人才。
　　索羅斯：據我了解，中國尚未允許外國共同基金來華建立合資企業(yè)。通過這次訪問，我有意在中國設立一家合資企業(yè)吸引年輕人才前來管理。
　　朱 基：中國尚未允許外國共同基金來華投資，因為我們自己已有的一些基金都不能令人相信，由于監(jiān)管能力不足，我們的這些基金在股市上弄虛作假。也許可以考慮你的意見，與外國共同基金合作，可能比自己的基金還要好些。
　　索羅斯：這樣還可以吸引股市上的散戶，他們目前在股市上猶如賭博，而通過共同基金的專業(yè)管理可以得到更好的回報。金融市場的發(fā)展不光是監(jiān)管的問題，主要還是一個文化的問題，如投資心態(tài)、行為、標準等，應向機制化發(fā)展。中國有這方面的人才，可以吸引過來。
　　朱 基：從你的談話里，我學到很多東西，以后有機會再談。你有什么意見可以直接告訴我，可以寫信給我，也可以找他們（指王夢奎、辛福坦（當時任中國人民外交學會副會長））。
　　索羅斯：我還是找他們。我的公司與投資銀行不同，如果可以找到中方合作伙伴，我愿意在中國建立合資企業(yè)并持少數股份。
　　朱 基：歡迎。
　　索羅斯：大的銀行或其他機構都可以從合資企業(yè)中獲益。
　　朱 基：我更看重你的經驗。
　　（節(jié)選自《朱 基講話實錄》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1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