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長江邊的重慶市奉節縣一路向北,在崇山峻嶺間的狹窄公路繞行而上,經過種滿臍橙、桃樹、玉米、辣椒之類作物的坡地梯田后,在大山深處有一個名叫雞山村的村莊。
今年的大部分時間里,68歲的楊業付與妻子顏學英就生活在雞山村的一個小院里。但這個四周生長著高大竹林的清凈院子并不是他們的家——事實上,他們早就沒有家了。現在的這個院子,是他們的大女兒楊光琴和女婿馬家富的家。
黝黑矮小的楊業付用失落的口吻介紹自己:“我們是這里的流動人口”。
楊業付與他和善的妻子顏學英,確實來自異鄉。身份證顯示,他們是遠在福建省莆田市秀嶼區笏石鎮蘇塘村的村民。
但他們卻實實在在是在奉節土生土長,一生中絕大部分光陰都在江邊山村里度過的當地農民。
讓他們成為故鄉的異鄉人的,是兩百公里外巍然聳立的三峽大壩。
離開家鄉
1994年,當規模空前的三峽大壩在兩百公里外的湖北宜昌市三斗坪破土動工時,生活在上游奉節縣白帝鎮大橋村的楊業付被告知,他們將來有一天會告別這個群山環抱、江水奔騰的閉塞村莊。
這一天在2001年8月下旬來臨。一個天色陰沉而又鑼鼓喧天的下午,上千名奉節農民在縣城碼頭登上客輪,在嗚吟的江風中辭別了故鄉。包括楊業付夫婦在內的90位移民,從西南宜昌轉火車前往福建省東部的蘇塘村,成了這個2000多公里外沿海漁村的新成員。
這一年,楊業付57歲,而顏學英已年屆六旬。三年前,他們的小女兒楊述芳已隨丈夫移民到了湖北荊州;而三年后,他們的大兒子楊光榮也將移民去江西宜春。只有大女兒楊光琴一家、小兒子楊正平一家沒有移民。楊業付和四個子女,散落四地。
從中國政府1992年啟動三峽庫區移民搬遷工作后,到2008年年底,有超過124萬名移民離開了熟悉的家園。在這股移民的洪流中,有近20萬人悄然流淌到了福建、江蘇、浙江、廣東、上海之類的遙遠異鄉。
楊業付夫妻在蘇塘村分到了一套65平方米的平房和一畝耕地,他們一度以為會在這里度過自己的晚年。但四年后的2005年秋天,他們賣掉了蘇塘村的房屋、土地,返回了奉節故鄉。此時,他們移民到了江西宜豐縣高坪村的大兒子楊光榮也已返回了故鄉。在那個村子,楊光榮只待了一個多月。
在巫山、奉節這樣的移民大縣里,多年來陸續返鄉的移民現在已是隨處可見。但在曾經的故鄉,他們現在是一群無人關注的“流動人口”。
沒人知道現今已有多少移民像楊業付他們一樣選擇了重返故鄉。2005年10月,福建省移民開發局在《今年以來全省三峽移民信訪突出問題和矛盾糾紛排查調處情況》文件中透露,截至當年8月,從福建回流重慶三峽庫區的移民就有243戶882人,占到了該省歷年接收移民總數的12.49%。
在返鄉移民這個老少皆有的特殊群體里,大多數人文化不高(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三峽工程四川庫區十年移民工作回顧》一書中提到,三峽地區16至40歲的勞動力具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人口僅占20%),勞動技能普遍較差,大多只能靠五花八門但通常收入微薄的體力活謀生,長期客居在親人家或出租屋里。
賣菜小販、餐館服務員、工地臨時工、摩托車搭客仔,甚至在湖泊里打魚這類工作,就是他們返鄉后賴以生存的途徑。他們常常用一句令人心酸的話——“求生活”,來形容自己終日奔波的目的。
楊光榮夫婦返回大橋村后一直住在自己未外遷的小兒子家里,靠每天搖著一艘小木船在當地湖里打魚為生。運氣好的時候,楊光榮一天能打撈到十來斤鰱魚、黃骨魚。他說這些魚能換到“相當打了份小工”的錢。他的妻子一直沒有工作。
相比之下,從湖北荊州返鄉的原大橋村村民陳紹能更加潦倒。這名農民回鄉后曾經在當地煤礦里做過礦工。煤礦倒閉后,他一直靠在白帝鎮里開摩托車搭客養家。他的老婆也長期沒有工作,唯一的兒子在一艘貨船上當學徒。“我沒有一天敢歇氣(重慶方言,指休息)”,被曬得渾身黝黑的他這樣形容自己的艱難處境。
從福建仙游縣返鄉的原大橋村村民王正足,是少數讓返鄉移民羨慕的人。這位會木匠手藝的47歲農民常年在白帝鎮打工,每個月能掙到兩千多元,而他在餐廳做服務員的妻子也能掙到五六百元錢。
這些在底層掙扎的返鄉移民,大多擁有中國農民根深蒂固的吃苦耐勞性格,但他們對自己的未來卻充滿不安,年紀越大,越是如此。失去土地之后,這些返鄉農民也喪失了生存的根基。
最近數年中,重慶市針對被征地農轉非人員出臺了不少扶助政策,其中尤為重要的一條是,農轉非人員在自愿參保繳費后,可納入到城鎮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范圍。
這讓返鄉移民們對那些未離開家鄉的人羨慕不已——由于戶籍早已遷至外地,他們現在唯一的固定收入是一筆國家提供的三峽水庫移民后期補貼資金和一筆從當地領取的低保——每人每月合計不到100元。
原鄉愛恨
多年前,在登上遠赴異鄉的客船火車時,不少移民的離愁別緒中也摻雜著興奮之情。
在類似大橋村那樣的眾多江邊山村里,惡劣自然環境導致的閉塞和貧窮讓這里的居民們深惡痛絕。《中國三峽工程報》2003年的一篇報道中稱,三峽工程開工前,在庫區的農村人口中,有80%為貧困人口。1990年,庫區農民人均純收入不到全國農民人均收入的一半。
楊業付對自己的故鄉有著愛恨交加的復雜情感。他幾乎能干一切農活:種植莊稼、飼養雞鴨、做石匠,他甚至還在大橋村生產隊當過二十多年的會計。但在田間地頭的終年勞作,換來的只是一堆只夠維系家人溫飽的紅薯、玉米,以及風濕、肺病這樣的后遺癥。
如果付出辛勞卻無法實現自己的期望,人們往往會將責任歸咎于環境。楊業付說,自己年輕時做夢都想著能過“安逸點的日子”,但夢醒后他面對的總是令人失望的現實。
與楊業付一同遷到蘇塘村的白帝鎮關廟村村民陳正鮮說,在很多年的時間里,她覺得自己一直生活在“絕望之中”。
這位61歲的農村婦女曾經的家距離白帝城僅有一步之遙,但壯美的三峽幾乎從未讓她的家庭得到過什么好處。這個五口之家早年除了務農,還得靠在附近的石灰廠、煤場從事重體力活才能支撐下來。關廟村里的村民們大多有著相似境況。
陳正鮮記得當時每挑100斤石灰運到貨船上,可以掙到一塊兩毛錢。但空氣里四處彌漫的石灰粉不時會飄入眼里,疼得人淚流滿面。陡峭的坡地潛藏著危險——有一次陳正鮮不慎跌進了石灰水里,雙腳被燒得遍是水泡。她說,自己那天是“爬著回家的”。
除了熟悉的山水、能吃上自家種的蔬菜、有能擺龍門陣的鄉鄰、逢年過節還能走親訪友外,故鄉能給他們提供的好處似乎并不多。
陳正鮮的小女兒楊琴玲9歲時就隨父母到了蘇塘村,這位現在已經21歲的姑娘說,童年時代對家鄉的印象只有兩個字——“貧窮”。 不久前她回鄉探親時,曾去看過已經被水淹沒的家園。
在高處的荒地上,幾棵棗樹又勾起了她童年的故鄉回憶。她興奮地拽下一把還沒成熟的棗子,在手里搓了下就放進口里。她說,小時候都是這樣的。
但這樣的被故鄉勾起的興奮沒持續多久。離開荒地時,穿著時尚T恤、短裙,手臂上還有刺青的楊琴玲說,她認為自己屬于外面的世界。
高山倒映在江面,薄霧在山峰間飄蕩,這些讓外地游客嘆為觀止的三峽風光,對生活于其間的貧困村民并沒太大吸引力可言。
三峽工程逼著他們下了走向異鄉的決心——江水上漲之后,他們在故鄉就一無所有了。
艱難融合
“他們必須改變原有的生產和生活方式才能適應新的自然和社會環境”,原重慶大學教授、三峽移民問題專家雷亨順這樣分析移民與環境的融合。
這位現在已經84歲高齡的研究者長期關注三峽移民這個特殊群體,早些年曾遠赴上海、湖北等地的移民安置點進行實地考察。他認為,原來的社會組織結構的破壞和對新的生存環境的適應問題,是水庫移民面臨的主要挑戰。
2001年,包括楊業付、陳正鮮在內的20戶奉節移民家庭在蘇塘村安下了家。這個村子里一片原國營農場的土地被劃撥為移民安置點,四排兩層高的白色安置房容納了他們。
在夾雜著離別故土親人的深深失落,和在異鄉改變貧困命運的期待中,他們與散落在中國各個角落里的無數外遷移民一樣,默默開始了各自的新生活。
莆田位于福建沿海中部,與臺灣隔海相望。地勢平坦的蘇塘村距其所屬的笏石鎮有5公里路程,離大海只有20多公里。村子四周是大片的沙土荒地。海風夾雜著沙塵吹來時,有時會令人難以睜眼。像內地鄉村一樣,這個沿海村子的年輕人大多也都在外打工,留下老人婦孺留守家園。
對初來乍到的移民而言,福建一地一方言是他們面對的最大挑戰。事實上,即便在這座村子里生活了十年之久,絕大多數移民依然只能聽懂少得可憐的一點當地莆田話。
很多年來,每逢蘇塘村邀請戲班子到村里“做戲”,在當地人聽得如癡如醉之時,圍觀的移民們只能站在一旁面面相覷。
“我到現在也只能聽懂從一到十的數字,還有‘請坐’、‘吃飯’這類的幾個詞”,楊業付的老鄉、一同移民到此的余興成這樣形容莆田方言的艱澀難懂。他說,因為彼此交談太費事,移民有時甚至不愿去當地人開的商店里買東西。
蘇塘村村長梁建成悲觀地認為,在語言溝通方面,“只能靠下一代人了”。這位每天為自己家養的幾百只鴨子忙得不可開交的村長說,當地村民也要忙著自己的生計,不可能經常去陪著移民閑聊。
除了語言,當地不少傳統習俗也讓移民們難以明了。他們不明白村里為何隨處可見供奉著各種陌生神靈的微型廟宇,也對當地人常常將各種海鮮和蔬菜瓜果煮成一鍋的飲食方式感到驚訝。
雷亨順多年前在上海崇明島實地考察移民生活時,一位老年婦女曾向他哭訴自己找不到人說話的孤獨之感,“她甚至無法適應睡在樓房上的生活,說自己感覺不踏實”。雷亨順說,“這些例子證明移民不是簡單地從遷出地移動到遷入地的機械過程,而是一個與社會、經濟、環境等關系密切的復雜系統工程”。
但認同與融合仍然在緩慢地進行。移民們對蘇塘村平坦的地形,夏季吹來的涼爽海風留下了良好印象。對楊業付這樣的中老年人而言,這些感受是在高溫悶熱的故鄉無法提供的。福建繁榮的商貿氛圍也讓移民們產生了更強的商品經濟意識。
移民們帶有川式風格的菜肴不再像以往那么辛辣,有的人甚至已經學會像當地人一樣用小巧茶具泡茶喝。楊業付偶爾會帶妻子到海邊閑逛一番,這樣的休閑方式在家鄉的崎嶇坡地上從未有過。
有些影響更為深遠的融合跡象已經悄然出現。去年,余興成的大女兒余雪嬌在朋友的婚禮上認識了一位鄰村的當地小伙子,現在他們已經結為夫妻,還有了一個小孩。在丈夫熏陶下,余雪嬌已經能說大部分的當地方言了。
楊業付的老伴顏學英甚至認為自己對蘇塘村已經有了感情,她說,“如果沒有經濟壓力,其實那里是個適合養老的地方”。
去與留
在當年初到蘇塘村時,楊業付曾經跟余興成制定過一個雄心勃勃的創業計劃。他們打算通過申請政府資金扶持,帶領移民在村里引進臍橙種植,創辦酒廠、醬油廠。
但這個激動人心的計劃最終由于移民內部產生的紛爭而不了了之。余興成常常憤懣地提到此事,說有的移民不信任他們,甚至還散布他們會中飽私囊的傳言。
“移民在異鄉普遍缺乏安全感,對什么事都不信任,甚至對老鄉也是如此”,楊業付說,計劃的流產嚴重打擊了他向命運作最后一拼的愿望。
楊業付后來在自家地里種過紅薯、花生,但收成并不好。2003年,他還曾與人合伙買了輛無牌小面包車上路載客,但也只維持了幾個月——當這類被車主們張貼上“三峽移民出租車”的無牌運營車輛越來越多出現后,曾經默許此舉的政府取締了這樣的行為。
“有的移民老認為自己身份特殊,應該得到更多的照顧,甚至有時候會蠻不講理”,楊業付認為,早些年移民中少數年輕人的莽撞行為“給別人留下了霸道的印象”。
蘇塘村村支書林文洪說,因為擔心難以管理,當地不少工廠早年甚至一度不愿接受移民進廠打工,“他們其實都是善良老實的人,但由于自我保護意識太強烈,給人留下了‘老虎’的印象”。但他認為,近些年移民已經逐漸適應了環境,“他們不再像剛來時那么敏感了”。
在其他移民眼里,余興成是位兼具開拓精神和商業意識的能人。他隨身總帶著一摞名片,逢人便遞上一張,還會像善于經商的福建商人一樣說一句“請多多關照”。他家現在已經擁有兩輛卡車,依靠跑運輸,家庭每月能有四五千元的收入。
年輕移民大多早早成為家庭的經濟支柱。初中剛畢業,他們大多流入周邊的各種工廠,在流水線旁掙錢養家。這些體力充沛,善于學習的年輕人認為自己會有值得期待的未來。他們很有可能永遠在異鄉扎根下去。
去年已經從外村嫁入蘇塘村的奉節移民黃菊說,她希望未來能建起一個小型養豬場。為了增加獲得銀行貸款的幾率,黃菊甚至已經參加了當地職業學校提供的一項被稱為“SYB”的培訓。這項培訓為打算創業的個人提供經營管理方面的知識,有助于培訓對象獲得銀行貸款。
但那些在體力或知識方面存在缺失的中老年移民則總生活在憂慮之中。
陳正鮮曾在莆田的一家木材廠里工作過幾個月時間。在一次疏忽中,她被刀片切斷了左手掌的兩根筋。此后她先后在制鞋廠、塑膠廠打過工,但每次只能堅持幾個月。她年老的丈夫楊洪雙早已承受不了外出打工的辛勞。
最近幾年中,她有時能從附近工廠里接到釘紐扣、系鞋帶之類的零活,她的小女兒楊琴玲則在外幫人開卡車,每月所得常常只能勉強維持一家人的生活。
陳正鮮希望有朝一日能與丈夫回到故鄉,但這個愿望或許很難實現。她的大女兒楊鳳林數年前嫁回奉節老家后,就一直與在當地酒店打工的丈夫在外租房生活——這對經濟狀況脆弱的年輕人難以承受撫養父母的壓力。
已經返鄉五年的楊業付夫婦,他們至今時常感到內疚。每當外人問及他們在家的生活時,倔強的楊業付總是強調自己在幫子女喂雞喂鴨。這樣說能讓他感覺心里好受些。
一個殘酷的現實是,返鄉移民如果不能自食其力,就會給家鄉并不富裕的親人帶來沉重的經濟壓力。楊業付的女婿馬家富曾到當地派出所打聽過能否將老人的戶籍遷回奉節,像當地移民一樣享受到社會養老保險,但結果是,“這不可能”。
在不久前的5月份,楊業付夫婦甚至再次回到了莆田,希望靠在當地打工自食其力。但在一家沙場里做了幾天搬運工之后,體力不支的他們只能無奈放棄了。
這對老年夫妻后來還曾打算去一家皮鞋廠打工,最終被子女們打電話催促請回了老家。
七月中旬,楊業付在家突發腦溢血,被送到縣醫院搶救后保住了性命。現在,他正躺在醫院里惶恐不安地猜測自己是否會從此癱瘓在床。
孝順的女婿馬家富已經為老丈人花了六千多元的醫藥費。他說,如果不是自己前些年在縣城做小生意掙了點錢的話,他不知道怎么應付這樣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