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論北京還是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故事都應該共同回響著86年前故宮博物院宣告成立時,清室善后委員會通報故宮博物院成立時向在場的人們說的那句話:“從今日起,這個地方屬于每一個國民了。”
1925年10月10日下午2點,在原來的明清皇宮紫禁城的乾清宮內舉行了一個被稱為“故宮博物院”的文化機構的開幕典禮。從此“故宮”的形象發生了質的改變:皇宮的政權象征意義被民權、文化共享的意義所取代。其誕生之匆忙、籌辦開館之緊張— 9月29日清室善后委員會才作出成立故宮博物院的決議,距開館只有12天 —原因是為了杜絕清室復辟的政治斗爭需要。
人們甚至從名稱的變化上也能體會到政治的意味。今天的中國人恐怕都知道故宮,但是講“紫禁城”的恐怕就少了很多。故宮與紫禁城有什么區別?從紫禁城變為故宮博物院,這是時代轉折的象征。但是至今在西方國家出版的旅游小冊子里,時常還是稱之為“紫禁城”(The Forbidden City),因為對于西方讀者來說,他們更需要喚起的不是哪個政權的合法性意識,而是對一個文化他者的神奇想象。
美國學者塔瑪拉·哈里希指出:“故宮博物院體現了現代國家歷史建構的一個重要悖論:既需要切斷當前(后帝國時代)與帝國過去的聯系;又要保持與古代文化與文明的一種關聯感和延續性,因為現代身份認同由此而來”。切斷與延續,這的確是對中國政治與文化悖論非常準確的描述,我們對兩個故宮(嚴格的說法是“一宮兩院”)的故事的思考不妨就從這里延伸出來。
世界上有了兩個故宮
1965年,中國農歷乙巳年,蛇年。
這一年中國大陸發生了不少大事,如西藏自治區的建立、前國民黨政府代總統李宗仁和夫人從海外抵達北京等。還有一件是首次人工合成了結晶牛胰島素,后來我們一直都沒有明白其科學上的道理,只知道這是“偉大成就”。從宏觀來看,這一年全國工農業總產值2235億元,國民經濟調整全面完成,據稱是新政權建立后最好的年份。還有一件真正影響巨大的事件: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在11月10日的上海《文匯報》發表,后來人們才知道這是“文革”風暴的前奏。
這一年的11月12日,中國大陸似乎沒有什么大事。這一天的《人民日報》頭版是關于辦農村醫院的報道,第六版刊登了一首后來我們都很熟悉的歌曲:《王杰的槍我們扛》。與臺灣有關的是在第二版刊登的報道《民革中央委員會集會紀念孫中山先生誕辰九十九周年》,民革副主席程潛在講話中“寄語在臺灣的國民黨人”,“反對全體中國人民的死敵美帝國主義”,希望臺灣軍政人員“相率歸來”。
整個中國大陸上恐怕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一天對于中華民族文化的意義:在這一天,臺北故宮博物院成立;從這一天開始,世界上同時有了兩個故宮博物院。
那一天在場見證了這個時刻的人很多,但是恐怕沒人比滿族人那志良先生的憶述更有意義,因為他從1924年加入清室善后委員會工作之后,一直供職于故宮(前后兩個故宮);他親歷了故宮博物院成立、文物南遷、文物精品運臺和成立臺北故宮的各個時期,可以說他是最貼近故宮文物的守護者和見證人。關于1965年11月12日這一天,他說: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十二日,是國父孫中山先生百年誕辰,故宮博物院就選定了這一天舉行開幕典禮。開幕的那一天,外雙溪真是熱鬧極了,山上山下,停滿了汽車。開幕典禮開始,由“行政院院長”嚴家淦主持剪彩儀式,故宮博物院主任委員王云五致開幕詞,大意是說:這個新館的成立,有賴于故“副總統”陳誠先生的大力支持;又蒙友邦的贊助,以援款協助建修新館;又承“總統”指示,嚴“院長”之贊同,把這個新館,作為國父永久之紀念,定名為中山博物院,在國父百年誕辰之日,中山博物館正式落成意義更為重大。“行政院”嚴家淦“院長”的演說,強調這個館名定名為中山博物院的恰當,他說:
嚴“院長”講完,美國新聞處處長韓德森John Henderson代表美國政府致賀詞,也是贊成把這個新館,定名為中山博物院。剪彩儀式完畢,由孫科博士為國父銅像揭幕,他也有演說,他的講詞中,沒有談到博物院定名的問題,而注意在銅像……
這里不得不插進來說明的是,由于手頭沒有臺灣版原書,這里的文字引自黃山書社2008年版那志良的《我與故宮五十年》第224頁。根據該版的“出版說明”,上引文字中的紀年和雙引號,應該都是經過了“技術性調整”。指出這一點是為了說明,即便是在今天,文化符號(紀年、機構名號)使用中的“政治正確性”仍然在大行其道,這種陰影甚至在目前“兩宮”高調交流的蜜月中仍然存在。例如,2009年2月臺北故宮博物院訪問團來北京訪問交流,被媒體稱作“文化破冰之旅”,但是加在臺北的故宮博物院之上的雙引號處處可見。在這里由雙引號所表達的那種特殊含義在我們的政治正確傳統中無非就是“所謂的”的意思,即便說是親兄弟,仍然是“所謂的”故宮博物院,在正統與非正統的問題上還是來不得半點含糊。
還是回到1965年那一天吧。
開幕這一天,大批的文物其實還沒有從臺中、北溝運來,只是運來了作開幕展覽的文物。為什么眾多要人在開幕詞中都強調命名為中山博物院的正確性呢?這恰好又是彼時彼岸體現“政治正確性”的最好例子。據那志良說,最初在這里立館址地界的時候,界樁石柱上寫的是“故宮中央博物院地基”,但1962年6月18日舉行奠基典禮的時候,奠基石上寫的是“國立故宮博物院新館奠基”的字樣;到了1965年10月工程快完成時,蔣“總統”來此視察時因知道開幕日期定在孫中山誕辰之日就隨意說了句“定名為中山博物院,豈不更有意思?”,得到了“行政院院長”嚴家淦等很多人的贊同,其理由之中就包含有等到將來“反攻”勝利,故宮博物院與中央博物院分別重返北京和南京,這個“中山博物院”就轉為正式機構。在這里傳達出的意味是,故宮本不應出現在這臺北郊外的西外雙溪的小山下,目前只是暫棲身而已。當然,這個“中山博物院”雖然在政治上正確,但在文化上還是無法與“故宮”相比,后來還是改為“國立故宮博物院”。
但是,無論如何暫棲身,臺北故宮博物院自成立之后就踏踏實實地繼續安頓文物、擴充建筑、組織展覽、舉辦學術活動、出版學術與普及刊物,一切都迅速走上了正軌。
這就是在切斷之后的延續,從某種角度來看似乎是對1949年在北京故宮發生的“切斷與延續”的另一種復制。
切斷與延續
這兩個故宮的的確確“本是同根生”,這條根就是清代宮廷:北京故宮的藏品有85%、臺北故宮的藏品有92%都是來自清宮。當然,兩個故宮在文化遺產的形態和價值上的最大區別在于,北京故宮首先是擁有世界最大最完整的古代建筑群,堪稱為中華民族規模最大的文化不動產,然后才是那些珍貴的藏品;而臺北故宮的文化價值盡在其藏品之中,從這個角度來看兩者的不可比性就很明顯。但是,從中華民族的文化傳承來看,兩個故宮本來就是一個整體。雖然由于歷史的原因而南北分隔,在漫長的歲月中曾經斷絕了交往,但是文化上的血脈同根、理氣同源是多長的時光都無法改變的。
然而,如果我們今天還僅是津津樂道于兩個故宮博物院的輝煌而曲折的歷史和那些人與事的回憶錄,如果還僅僅是從“文化遺產”和“博物館”的角度來研究故宮、研究1965年出現兩個故宮的意義,恐怕我們會放過了許多起碼是更值得揭示的意義:從宏觀的方面說,如對確立國家政治形象的作用、對民族身份認同的價值、對形成歷史想象共同體的作用等等。其實從古代的“問鼎”之說和“泗水撈鼎”的故事中,中國人早已把國寶典藏與政權合法性緊密聯系在一起。同樣的道理,在法國大革命的高潮中盧浮宮博物館于1793年成功開放,“其意圖是向國內的批評家和外國觀察家表明革命政府的穩定性,它所具有的力量和足以有效地保護國家遺產的能力”。
而從微觀的角度來看,兩個故宮在機構組成、運作方式與政治網絡的關系等方面呈現出不同的特征,正是這些特征導致了實現公民共享價值的差異。從這個角度來看,如果說在歷史上曾經有過三個故宮也是不無道理的:大陸民國時期的故宮、北京故宮和臺北故宮。其間的關系明顯地呈現出切斷與延續的性質。
故宮到底是誰的?
在1925年9月29日由善后委員會通過的《故宮博物院臨時組織大綱》、《故宮博物院臨時董事會章程》、《故宮博物院臨時理事會章程》等文件中,牢固地確立了一種以董事會為最高權力機構、以理事會為執行機構的組織運作形式,從一開始就體現了國民委托、社會各界學者名流共同裁定與監督和專業部門具體運作的模式,其最大特征就是國有文物資源的社會化監管。
1965年開館的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決策、監督機構把理事會改名為委員會,職權更是擴大了一些,如收購文物,除了請專家審查之外,一定要提到委員會討論決定。第一屆的委員會的主任委員是王云五,常務委員有王世杰、李濟等七人,委員有孔德成等27人。博物院內部自院長以下只有古物組、書畫組、總務處、出版室、秘書室、安全室、登記室、會計室、人事室和展覽委員會共十個部門(參見那志良前引書)。
在北京,1949年以后故宮博物院的組織機構進行多次調整。據統計,從1952年7月到1966年4月,經過13次調整變動,最后確定為:院長辦公室、政治部、業務工作部、群眾工作部、古建管理部、行政處;2000年變為擁有院辦公室、人事處、計財處、國際交流處、資料信息中心、保衛處、開放管理處、工程管理處、古建部、行政服務中心、研究室、宮廷部、古器物部、古書畫部、展覽宣教部、文保科技部、圖書館、紫禁城出版社、黨委辦公室、工會、團委、紀檢監察處、審計處、離退休人員服務處、經營管理處等25個部處;到今天,現有機構是31個:院辦公室、人事處、計劃財務處、外事處、審計處、法律顧問處、經營管理處;黨委辦公室、紀檢監察辦公室、工會、團委、離退休人員管理處;文物管理處、科研處(研究室)、古書畫部、古器物部、宮廷部、文物保護科技部、展覽部、資料信息中心、圖書館、古建部、宣傳教育部;保衛處、開放管理處、工程管理處、基建處、行政服務中心;文化服務中心、紫禁城出版社、古建修繕中心。(據鄭欣淼《天府永藏:兩岸故宮博物院文物藏品概述》第50~53頁,紫禁城出版社,2008年8月。)
這是一份什么樣的組織結構名冊呢?“兩宮”的規模大小之別恐怕不是造成這種反差的根本性原因。至今也沒有由社會各界人士參與的董事會作為最高的權力、監督機構,難怪在近來這段日子發生的故宮“幾重門”風波之余,很多人在問:故宮到底是誰的?
再回到1965年吧。
這一年的北京故宮應該是有著很不錯的光景。這一年故宮完成的古建保養修繕工程是皇極殿、寧壽門、貞順門下架油飾工程竣工。這一年北京故宮經過挑選,接收了245件溥儀攜出宮外、最后向政府主動交代的古文物、稀有珍寶、宮廷用品及價值很高的藝術品。這一
年故宮博物院的宮廷原狀、歷代藝術、專題展覽三大系列的陳列基本完成,形成以明清兩代皇宮為院址,以宮廷歷史、宮殿建筑和歷代藝術品為主要內容的中國古代文化藝術綜合性博物館。但是“文革”風暴馬上就要席卷而來了。幸虧由于故宮的象征性地位,使它很快得到了保護。
在臺北故宮博物院,運臺文物很快得到一個適當的保存環境。1969年制定的《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品征集辦法》有效地在臺灣展開增加藏品的行動。目前所有書畫、銅器、瓷器、玉器、漆器、琺瑯、雕刻、文具、圖書、文獻及其他工藝品,連同整理后的檔案30余萬件及受贈、收購1萬余件,總計共有約65萬件文物。1989年,由“國立故宮博物院管理委員會”聘請社會學者、專家四十余人組成委員小組,再次進行全院藏品文物的清點檢驗,至1991年5月完成。
過去社會上流傳過一種北京故宮是“有宮無寶”、臺北故宮是“有寶無宮”的說法,自然是很不符合實情的。原先北京故宮對外宣布是150萬件文物,今年1月底正式公布了現有藏品為1807558件。這是故宮自1925年10月10日建院以來,第一次在藏品數量上公布全面而準確的數字。但是要實現這些屬于全民所有的文化遺產的真正共享,無疑還有很漫長的路要走。而最近人們對于故宮發生的以“會所門”為標志的商業化浪潮的強烈質疑,更反映了對文化共享前景的深深憂慮。
在今天,回顧兩個故宮的故事,我們意識到所謂的“故宮學”— 如果的確可以像敦煌學那樣擁有自己的學科性的話—應該包含有更多與故宮的外部文化歷史相關聯的維度和主題,應該使“故宮”折射出更豐富、更敏感的20世紀中國歷史內涵。比如說關于1965年以后的臺北故宮,在那個國際冷戰的大氣候之下,天曉得有多少西方學者、文化遺產的愛好者把這里視為接近中國偉大的藝術傳統的唯一通道?在20世紀后半期西方學術界對中國藝術傳統的研究中,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起到的作用與影響恐怕是無與倫比的。在2000年以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收藏有向東南亞、南太平洋區域發展的趨向,這是否也反映出一種從舊式皇宮藏品邁向區域人類學藏品的學術轉型的可能性呢?與此相比,北京的“故宮學”是否也應該在發展視野上有所拓展呢?
無論北京還是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故事都應該共同回響著86年前故宮博物院宣告成立時,清室善后委員會通報故宮博物院成立時向在場的人們說的那句話:“從今日起,這個地方屬于每一個國民了。”
(作者為廣州美術學院美術史系教授、港臺文化藝術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