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楊學濤“外來人口”身份上附著的,表面是納稅人權利與義務的不對等,實質上則是戶籍制度造成的人為身份鴻溝。這場公民個體“挑戰(zhàn)”政府管理的“行為藝術”何去何從,是等答復還是打官司,楊學濤還在猶豫。
微博上自詡為“云南農(nóng)民”的楊學濤,最近正面臨著一個兩難的選擇:等答復還是打官司。
“在上海納了3年稅,看病還要付全額醫(yī)藥費”,讓這個昆明出生、北京求學、廣州工作、上海定居的前媒體人覺得很不公平。兩個月前,他以個人名義把一封集合了678人簽名的建議書,快遞到了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律工作組,建議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所得稅法》。兩個月后,建議書尚未得到官方回應,卻引來了北京律師程海的關注。
因為戶口問題,程海曾與北京市公安局打過四次官司。從網(wǎng)上得知“云南農(nóng)民”的遭遇后,他直接電話楊學濤,“有沒有興趣起訴上海市公安局?”
“這下要搞大了……”掛掉電話,楊學濤笑了。
“無代表,不納稅”
“如果你是‘外來人口’;如果你的居住城市收你稅的時候一視同仁、收完稅之后區(qū)別對待;如果你的居住城市在要求你盡義務的時候一視同仁、在你要求享受權利的時候區(qū)別對待,請轉發(fā)此微博,讓更多人加入到‘同等稅收享受同等權利’的訴求隊伍里來。”2010年12月15日,楊學濤發(fā)了這樣一條微博。
截至發(fā)稿日,這條微博已被轉發(fā)2416次,含655條評論,顯然觸及不少同病相憐的“外來人口”的痛點。有人評論說,“沒人讓你做外來人口,你可以回家交稅去呀”;也有網(wǎng)友調侃道:“作為一個擁有6本暫住證的北京暫住民,我不得不轉”。
雖然自詡為“云南農(nóng)民”,其實楊學濤現(xiàn)在的身份一點也不“農(nóng)民”—盛大汽車傳媒總裁。他的職業(yè)生涯有點復雜,先媒體后企業(yè),先員工后領導。因為薪水的“誘惑”,他曾先后輾轉過北京、廣州工作生活,并在2007年年底定居上海。根據(jù)2010年上海人口普查結果,上海居民總數(shù)已達到2300萬,而楊學濤所在的“外來人口”群體則超過900萬,接近40%。
早在2002年,為了迎娶上海戶口的太太,楊學濤就在這兒買了一套房子。當他在2007年將事業(yè)轉移到上海后,就開始為上海的稅收作貢獻:平均每月交納約5000元的保險和稅金。不過雖然像上海戶籍居民一樣納著同樣的稅種和險金,但當他到住處附近的閔行中心醫(yī)院就診時,仍需支付全額醫(yī)藥費;持有上海戶口的太太則享受醫(yī)療保險,只需支付掛號費。
其實跟眾多“外來人口”相比,楊學濤已經(jīng)相當幸運。由于太太的上海戶口,他順利解決了兒子的落戶問題—跟兒子他媽就行;也不用擔心未來要給兒子繳納不菲的幼兒園入園“贊助費”等問題,因為兒子一生下來就銜著上海戶口。不過當了爸爸的楊學濤,還是遇到“外來人口”一樣的難題,比如在上海當了一年多的“黑戶”,每月僅能領取幾十塊的外來人口綜合保險金;為了辦理護照、港澳通行證,他不得不專程飛回戶口所在地—廣州。
2009年,落戶無望的他終于決定先把上海市居住證辦下來—誰料一辦就是8個月:根據(jù)有關規(guī)定,辦理居住證不僅要求辦理人提供在當?shù)氐募{稅證明,還需把個人檔案一并遷至居住地。楊學濤為此打了幾十個電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仍不免遭遇各種細節(jié)上的差錯,這次是入職時間不準確,下回又是原單位的離職證明出了問題。
“在中國辦這種事情太復雜了,所以好多人平時都懶得去辦。用不著時,不覺得是事情,但真要辦理時會發(fā)現(xiàn),你要為此要付出大代價,包括巨大的時間、經(jīng)濟成本。”
折騰居住證這事,令楊學濤不禁憤慨起來:我在上海工作,還給你納稅,你都不讓我居住在這里,更何況相關享受不到的權益了,“我他媽的憑什么還要給你納稅?”于是就有了后來2010年12月15日的那條微博。
其實早在2010年3月份,他就曾為此而總結道:“假如你沒有居住證、戶口,你跟所住城市的關系是:你必須履行納稅的完全義務,但你不享受納稅帶來的任何權利。當需要你納稅的時候,他可以將程序簡化到無以復加,當你要主張權利的時候,他可以將程序復雜到無以復加。”
楊學濤估摸著自己應該是國內第一個提到“外來人口”納稅人不公平待遇的公民。2010年11月,郭光東在《南方周末》發(fā)表題為《無代表,不納稅》的評論文章,重提公民納稅義務與所享權利的不對等。作為一名戶口在廣州、納稅在上海的“外來人口”,楊學濤對這種不對等感受尤其深刻。“同等稅收享受同等權利”的訴求微博發(fā)出后,他本以為任務已經(jīng)完成,“我能把它提出來,就行了,讓大家討論去吧。”
但后來,恰是大家的討論,把那個本該無疾而終的吐槽,演變成一場類似“為無名山增高一米”的行為藝術。
“行為藝術”
戶籍問題是最為“外來人口”詬病的癥結,也是楊學濤微博所引發(fā)的討論的核心。“但你也知道,戶籍問題在中國當下是無法解決的。”參考2010年國內多家媒體聯(lián)合發(fā)文呼吁戶籍制度改革的事件,他擔心自己要是搞上了政治,可能會出事,因此最安全的方式是“不談政治,只談經(jīng)濟訴求”。
受美國獨立戰(zhàn)爭前夕“無代表,不納稅”訴求的啟發(fā),在一位媒體朋友的建議下,楊學濤揭開了行為藝術表演的第一幕:微博征集簽名,建議全國人大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所得稅法》。
根據(jù)上述法律規(guī)定,在三種情形之下,可減征個人所得稅:殘疾、孤老人員和烈屬的所得,因嚴重自然災害造成重大損失的,以及其他經(jīng)國務院財政部門批準減稅的。
楊學濤建議增加區(qū)分戶籍征稅的條款:“納稅人因為戶籍原因而在納稅地得不到與戶籍納稅人同等的權利的,可以申請所得稅的減征、免征和退還。”
利用新浪微博平臺,“轉發(fā)視為簽名”,至2010年1月4日,該微博發(fā)出的兩周內,楊學濤共征集到678個簽名(轉發(fā)),其中包括學者張鳴、律師張培鴻等知名人士。
1月11日,楊學濤將建議書寄至北京市西城區(qū)西交民巷23號—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律工作委員會。他特意選擇發(fā)送EMS快遞的方式,以追蹤其簽收記錄;還為快遞單拍了一張照,并上傳到微博。
第二天,楊學濤登錄EMS網(wǎng)站查詢后得知,該快遞已被簽收。不過兩個月過去,這封公民公開信至今還未收到官方的回復。
其實早在五六年前,就有人倡議過退稅的事情。當時“兩會”前夕的一個媒體人飯局上,有人突然提到,誰知道選民證長啥樣么?所有人都傻了眼。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選舉法》的規(guī)定,只要年滿18周歲、不是罪犯、不是精神病患者,人人都該有一張選民證。
時任《鳳凰周刊》編輯的賈葭,跑到自己所居住的羊坊店街道,討要選民證。街道說,這事得找人大,賈葭又到人大工作委員會,結果說這事歸社區(qū)管。于是皮球又被踢回。跑前跑后反復咨詢,仍得不到選民證,賈葭便要求退稅。街道的反應是:退稅?沒聽說過,你去問稅務局吧。
折騰了一個多月后,賈葭已懶得再搞。賈葭覺得現(xiàn)在楊學濤的動作才是“鬧真的”,盡管楊學濤不時調侃自己:“我這是以荒謬對抗荒謬。”
人民網(wǎng)強國社區(qū)設立了一個叫做“E政廣場”的子論壇,是網(wǎng)民向官方遞交建議、表達民意的網(wǎng)絡平臺。2月17日,楊學濤把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所得稅法》的建議也貼了上去,被編為“9786”號。
以荒謬對抗荒謬?
楊學濤的邏輯是,“如果我納了稅,都沒有人代表我的權益,那我為什么要納稅?”在律師程海看來,這前提就是錯誤的。
2008年,程海也曾發(fā)起過類似楊學濤式的公民簽名,要求北京市政府在戶口問題上依法行政。他認為外來人口在納稅權利與義務之間遭遇的不公,根源不在于個人所得稅法的疏漏,也不在于戶籍制度的弊端,而在于地方政府、公安部等未能依法行政。
他所謂的“法”,指的是1958年由全國人大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條例第六條規(guī)定:“公民應當在經(jīng)常居住的地方登記為常住人口,一個公民只能在一個地方登記為常住人口。”
但到1977年時,國務院又通過了《公安部關于處理戶口遷移的規(guī)定》。該規(guī)定確定了限制由農(nóng)村轉城市戶口,其他市轉北京、上海、天津戶口的原則。
用法律視角闡釋,也即國務院、公安部和各地政府自此以來執(zhí)行的都是“與上位法戶口登記條例相抵觸的下位規(guī)范性文件”。
因此,程海曾于2007年4月到2008年年初,在北京、老家合肥兩地,分別起訴北京市公安局昌平分局拒絕辦理戶口遷入,以及合肥市公安局廬陽分局不履行戶口遷出法職責案。對此,北京昌平區(qū)法院行政裁定不予受理,而合肥市廬陽區(qū)法院又以“錯列被告”為由,駁回起訴。
當程海跟楊學濤提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時,楊學濤跟程海的許多法律界同行一樣,對該法毫不知情。他不知道在中國歷史上,曾存在過人民自由遷移的可能,只知道自己人在上海,卻不曾拿到世博大禮包;戶口在廣州,也不曾拿到亞運大禮包。
老婆、兒子都是上海人,擁有上海戶口,而楊學濤,“最后發(fā)現(xiàn),你哪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