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身為媒體評論員的笑蜀認為,中國的社會沖突總是兩極對立彼此絕不信任,沒有中立的第三方做緩沖帶,他期待以“公民調查團”形式創造出公共危機處理的新模式。但是沒有公權力的支持,
“創造歷史”的過程注定不會順利。
2010年12月31日下午2點半左右,背著書包的于建嶸出現在溫州樂清市寨橋村錢云會的家中,同行的傅國涌舉著一臺攝像機,于的粉絲王強拉著自己的行李箱緊跟其后。
“就跟當年的延安視察團一樣”,于建嶸事后想起來,都忍不住笑。
聚集在錢云會家門前的村民們并不知道眼前是何人,村里六十多個女眷跪在地上,用當地方言大聲哭訴。在前一天,面對央視記者,女眷們也跪了將近一小時。
一直關注錢云會一案的浙江律師陳有西感慨說:“不用長途跋涉進京下跪,他們太愿意了?!?br/> 面對傅國涌的攝像機,錢云會的兒子錢成旭表達了對官方的不信任:如果是普通的交通肇事,為何要搶尸?我妹妹和妹夫明明被關了50多個小時,新聞發布會卻稱總共才23小時?……
錢云會二女兒錢旭玲和丈夫趙旭則講述了自己的關押過程,錢旭玲稱,當天只在路邊哭,就被抓了;趙旭拉開褲腿,露出一片瘀青,稱這是挨打的證據。
圍觀的人群里三層外三層。很多都是外村的村民,四面八方充滿了期待的聲音,“這些(視頻)能傳出去么?”
正當那些哭躺在地上、全身粘滿稻草的女眷拉著傅國涌的褲腿不放時,傅國涌接到了于建嶸的電話,“情況十分危急,趕緊撤,根據我的經驗,現在村民屬于情緒宣泄階段,群體性事件一觸即發?!?br/> 同時接到撤退
JX/CHUYklhNvP+tDIE656A==電話的還有笑蜀。他們所在的“學界公民樂清觀察團”(簡稱“學界團”)分成兩組,本來約好當晚溫州見,但是兩個小組偶遇在錢云會家中。
已經坐在一戶農家里的于建嶸把正往停車場方向前行的笑蜀叫回來,“讓他們趕緊撤,搞不好會被斷定成群體性事件的煽動者,別把自己套進去?!?br/> 在此前的2010年12月28日,身為《南方周末》評論員的笑蜀致電于建嶸,請于建嶸領銜觀察團,赴溫州實地調查樂清錢云會慘案一事。在笑蜀看來,身為中國社科院研究員的于建嶸古道熱腸、深厚的政治資源以及嫻熟的政治操作,是微博里最合適的人選。
于建嶸認為官方不配合即無作為,于是笑蜀便請媒體記者向當地轉達建議。2010年12月29日在樂清金鼎酒店舉辦的溫州官方新聞發布會上,新京報前線記者陳寧一提問:如何看待于建嶸教授等人的學者觀察團?
溫州外宣辦主任、警方發言人張春校當即表示:于建嶸教援或其他人,甚至網民過來展開獨立調查,是來幫我們的,我們歡迎!
為了“響應溫州官方的積極態度”,由笑蜀點名,最終這個“學界公民樂清觀察團”組成人員包括:笑蜀、于建嶸、中山大學政治與公共事務管理學院郭巍青教授、中山大學訴訟法研究所楊建廣教授、廣東商學院法學院副教授兼北京實現者律師事務所馬深、歷史學者傅國涌(原籍樂清)、上海國防戰略研究所副所長趙楚、上海律師斯偉江、有著24年刑偵經驗的知識產權專家呂文舉、媒體人士陳杰人、樸抱一以及楊海鵬。
在笑蜀看來,中國的社會沖突總是兩極對立彼此絕不信任,沒有中立的第三方做緩沖帶,在一篇題為《溫州讓公民參與危機處置是個好勢頭》的評論中,他稱,“因為于建嶸等專業精英組成的公民觀察團,在專業性以及程序的完備上表現更佳是可以期許的”。
笑蜀期待能夠創造出公共危機處理的新模式,認為這是“創造歷史”,歷史學者傅國涌也認為,自己在“記錄歷史”。
“記錄歷史”的不只是學者們。
與此同時,風格迥異的王小山和竇含章也組成了“低端網友圍觀團”。兩人皆為新浪微博實名認證V用戶,王小山系專欄作家,竇含章為財經評論員。前往樂清前,兩人達成共識:尊重事實,探求真相,各自表述。
湊巧的是,在2010年12月30日北京飛溫州的飛機上,王小山還遇見了熟人許志永,這名律師也牽頭了一個觀察團。當天,網名為“屠夫”的吳淦也打算前來圍觀。
進村
最早出現在寨橋村口的是許志永的團隊。
去年12月30日下午,在人群中,許志永隨興地上前跟一個老人搭訕。在最初的試探中,老人判斷出“說北京話”的許不是政府的人。他繞開人群,從自家的后門把許志永和他的團隊成員劉莎莎、彭劍律師、張永攀帶進了二樓的房間,隨即拎出了一麻袋錢云會身前的上訪材料。
隨后的幾小時里,在這戶大門半掩的農家,村民們進出后門。他們帶來了錢成宇的母親,作為現場目擊證人,錢成宇在事發次日被帶走,并以涉嫌“尋釁滋事”罪被刑拘。
錢成宇家徒四壁,孩子上初一,家里只有76歲的老母親相依為命。
錢成宇的母親很快跟彭劍簽署了律師委托協議。一臉皺紋的老太太拉著每個人的手,用難懂的當地方言感謝這些“包青天”。
當許志永潛伏在村里時,學界團還在跟官方接觸。2010年12月31日上午,笑蜀聯系上了溫州外宣辦主任張春校,張讓他們直接去找樂清市公安局。
隨后,斯偉江致電溫州市公安局錢云會案發言人黃小中、公安局局長葉寒冰、溫州市主管公安的副市長彭佳學、溫州市委書記陳德榮等人,以上所有電話,有關機,有自動轉接,無一能聯系上。
于是他們商議出下一方案—進村,笑蜀去錢云會家中,斯偉江則去找錢成宇和王立權的家人,尋求提供法律援助。和村長錢云會一起上訪被判刑的另一核心人物王立權,既未參與車禍現場爭尸體,也不是目擊者,自去年12月25日晚被抓后,家屬未收到任何通知。家屬和村民稱,王是在當晚約見記者時被抓的。
面對王立權的家人,斯偉江表示希望為他們提供法律援助,斯作了自我介紹,并希望他們去網上搜索他的名字。
王的家人卻對律師充滿顧慮。因為村里上訪曾被律師騙過錢。在錢云會生前留下的一份控告信中,他指責北京市兩高律師事務所的一位朱姓律師收了40萬元的律師費,對方說自己國土資源部有朋友,包贏官司,但是2008年錢云會上訪被抓的關鍵時刻,反復電話朱姓律師,朱卻拒絕出面。
為此,記者聯系了兩高律師事務所,該所主任表示聽說過此事,但不方便提供朱律師的聯系方式。
開會
上海知識產權律師、靜安區人大代表斯偉江將自己的博客命名為“行動改變中國”。他稱,自己之所以參加觀察團,是因為“有所期待”。他的想法和笑蜀是一致的—開創公民獨立參與公共危機的新模式,并為后來者提供借鑒。
他草擬了觀察團的規則,在經笑蜀修改之后,該規則被簡稱為“樂清承諾八條”:獨立、客觀地提供第三方的事故調查報告;不代表任何利益方;檢校事件過程的公正性,探尋真相,但不承諾提供真相;不追求新聞效應,但不拒絕公開;所有成員的觀點在報告中載明,包括異議意見;不擅自對外發表涉及團體的觀點;經費自理;內部決議按照民主規則,開會方式適用于羅伯特議事規則。
去年12月31日中午,這份規則群發給部分成員。當日下午,當學界團從村中撤離到賓館時,斯偉江重提“樂清承諾八條”,希望這份章程能夠得到大家的通過,遭到了于建嶸的反對。
于建嶸的原則是,自己從來不簽任何章程,不參加任何組織,“老兄,這是給自己設套”。
于建嶸的建議也遭到了行動派斯偉江的反對。于認為,“情況十分緊急”,大家可以體面地退出,每人復印一份錢云會一案中的土地資料,回家研究土地問題;第二天是錢云會的頭七,樂清勢必會成為風暴眼,大家也可以去雁蕩山開個研討土地問題的“雁蕩會議”。
教授們贊同擱置真相,切割車禍問題。于建嶸反復強調了他的觀點:作為觀察團,他們并不具備刑偵能力,錢云會一案背后的根本問題還是土地問題,他主要關注這點。
爭議持續到晚上八點多,最后大家無一例外地支持了一個提案—吃飯。
當晚,斯偉江、笑蜀、陳杰人、樸抱一商量成立兩個調查小組,第一小組調查車禍真相,笑蜀為聯絡人;第二小組調查征地真相,于建嶸為聯絡人。他們還進一步修改了規則,預計調查時間為3天,以完成預定的調查目標為限。如無法完成,則將如實記錄為什么無法完成,障礙是什么。
次日下午3點左右,從寨橋村回來的樸抱一和陳杰人去新世紀賓館見了教授們。樸抱一提出,他想去看看肇事車。傅國涌提供了宣傳部門的聯系方式,并稱這是他的私人關系,要求樸以記者身份前往,而非觀察團的名義。隨后雙方發生爭議。
一直沉默的郭巍青教授提出建議,大家應保持同一個出口,應該追求訴求的最大公約數,“主要還是為了個人的安全,不要授人以柄。”
這次跟隨郭巍青來到樂清的,還有他的兩個學生。這個公共治理專家本希望近距離觀察政府的行為,從而提出問題,以緩和對抗。后來他的考慮是,“我自己怎么樣無所謂,但是不能影響我兩個學生的前途?!?br/> 傅國涌稱,他通過多種渠道得知,“我們正處于的歷史的暴風眼中。我們的每一個選擇都要對歷史作出負責,要有高度的智慧。這是公民第一次以獨立的第三方參與公共事件,處理得當能為和平轉型提供新模式。失敗了,我們承擔不起歷史的責任。如果這點共識都達不到,中國的知識分子,一百年后都做不成任何事情?!?br/> 樸抱一此時認為,雙方對形勢的預判不同。作為一個曾經的調查記者,他看見暴風眼一個接著一個。
陳有西則相信樂清當地給觀察團很大心理壓力的說法,“傅國涌老師作為樂清本地人,他當地有人脈,反而能夠了解到真相。只是從自己和當地親友的以后生存環境看,不參與自己家鄉的是非比較好。
傅國涌的判斷是,“風險特別的巨大,超過了我一生中能經歷的”,因此,到達歷史現場,就已經承擔了一部分責任,“應該以于老師的線索為線索”。
過招
2010年12月30日當晚,在向記者們了解了當地情況后,王小山請記者們吃飯。熱情的樂清市宣傳部楊有才科長露面,并搶著買單。但是對于“二人團”的四點訴求—調看沿路探頭錄像資料、見事發現場保安、要警方提供出警時的現場照片、竇含章想去看望錢云會死亡當天警民沖突中被打傷的警方大隊長,楊有方卻遲遲未能反饋。
次日上午,王竇二人自己跑去電廠和臨港工業區詢問保安,未果。兩人無力感油然而生。王小山讓竇含章致電楊有才,稱“村民們都說是謀殺,如果不安排我們見證人,我們只能發布村民們的說法了?!?br/> 楊科長很快答復,并提供了警方政治部林副主任電話。林副主任表示,可查看探頭資料,可詢問保安,但要帶走出警時的照片,還需請示。
比起王小山的直接,學界團則細膩很多。2010年12月31日晚上,學界團商議要發一封一兩百字的公開建議信,建議政府重視民情,并促成學界團和政府的對話,“我們的措辭可以再低再低一點,但這是道義上的交待。”
商量完建議書的措辭以后,有人提議通過官方微博發布,但是反對意見是—如果不跟政府那邊溝通下,對方會不會“不舒服”?
這時,笑蜀透露,“官方已經承認了我們的身份。警方不愿意見我們,但是樂清宣傳部副部長迫不及待地想見我們?!?br/> 當晚,樂清市宣傳部部長來訪。學界團在把這封公開建議信遞交政府的同時,也在官方微博同步發出,要求樂清市委、市政府應盡快與死者家屬及村民展開平等對話與協商,以避免事態進一步的惡化。
次日,錢云會“頭七”,學界團為避免進入風暴眼,笑蜀留守大后方溫州,于建嶸等教授仍駐守新世紀賓館。
遠離風暴眼的學界團,在微博上跟樂清警方的官方微博“平安樂清”玩起了太極拳。“平安樂清”稱,“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和第三方調查團的建議,警方將會對網民‘吊唁’活動的個別路段進行交通管制,并出動警力維持現場秩序”。而學界團的官方微博則回應稱,“其所謂第三方調查團與本觀察團無涉”。
但和官方的對話并未能啟動。2010年12月31日,學界團團員都說,第二天官方會跟學界團對話。到了第二天,團員們又說對話延到第三天。結果第三天上午,學界團就撤了。
陳有西認為,又沒有公權力的支持,不成熟是可以理解的,“沒有一個獨立調查,是完全依托民權的”。
撤離
早在2010年12月31日下午5點,許志永就已經在電腦上敲出了他的基本結論:這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因官民對立的情緒而引爆,并因政府公信力的缺失演變成公共事件。該報告公布后,其團隊成員張永攀公開指責許志永的“輕率”,并提出了16個疑點。對于許志永團隊這個調查,學界團也有團員認為是個輕率的結論。
同日,王小山二人組表明沒有找到證據證明這是一場謀殺還是一起普通交通事故,王小山還是老實地在微博上說,“但就我個人而言,我更傾向于后者。”然后,他成了網友口中的“高級五毛”。
1月1日晚上,學界團的飯局十分微妙,有媒體背景的團員一桌,教授們去向不明。飯局后,笑蜀接教授的電話,讓他單獨去新世紀賓館一躺。
一個多小時后,笑蜀返回,并宣稱:“學界公民樂清觀察團”第一階段為田野調查階段,已暫告一個段落,成員們接下來都將拿到一本錢學會一案的土地資料,回去后各自研究。
第二天上午,學界團準備撤離,并向等候在門外的樂清市宣傳部副部長遞送了《關于樂清市蒲岐鎮寨橋村村主任錢云會死亡案及寨橋村土地糾紛等相關問題的若干建議》。面對媒體,于建嶸稱贊這次官方的渠道暢通,并稱這次樂清之行是他和馬深、郭巍青、楊建廣四教授主持的社科院研究土地制度的一個重大課題。
“我只對土地問題感興趣?!?月2日回到北京后,于建嶸看完了樂清農民送來的有關錢云會一案相關的土地資料,他這次本也是想來觀察群體性事件的。
回顧這次行動,習慣于單獨行動的于建嶸說:“我在現場觀察過數起群體性事件,知道如何使用拍照器材及介紹自己的身份。而許多現場觀察者沒有應對這種事件的經驗?!?br/> 1月1日,警方在寨橋村疏散人群,許志永觀察團成員劉莎莎手機拍攝時被發現,手機卡被折毀。隨后,樂清兩名警官邀她約談,反復追問為何她還要繼續調查土地問題。此前,“屠夫”吳淦被遣回,1月2日深夜,其團隊志愿者鄭創添在樂清遭強制尿檢,警察稱他有吸毒嫌疑,后經檢驗沒有。
在斯偉江看來,樂清警方對一些媒體及一些觀察團的友好態度,和其對一些媒體、村民和一些民間觀察人士的不友好,是另一形式的選擇性執法。當地政府出示證據也同樣涉嫌存在選擇性提供的問題。
斯偉江仍在爭取為王立權和肇事司機費良玉提供法律援助。王立權家屬對外請律師極為顧慮,1月3日,斯偉江所在律所的律師讓王家屬打個報告向溫州市公安局請示代理律師事宜,雖然經過寨橋村里老年協會討論通過,然無人敢送這份請示書到公安局,最后只能采取郵寄方式。
1月3日,笑蜀去杭州見了陳有西。陳表示:“可以理解,第一次嘛?!?br/> 在陳有西看來,樂清事件的觀察,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不會順利的,“真正的調查,必須有公權的依托。但是,這不等于這種參與熱情是毫無意義的。樂清事件這樣行動,體現了中國公共知識分子良知的覺醒,體現了一種公共權力的危機,體現了中國社會價值觀的主導權已經從權力轉向真相,權力已經操縱不了社會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