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死亡,父親看得很淡然。”兒子吳嘉樂說。早在幾年前,吳宏聰就要學生把自己的銘文刻在妻子的墓碑上。當時學生十分犯難,吳宏聰卻始終泰然處之。
7月底,吳宏聰病重入院,學者陳平原前來探望。上世紀80年代,陳平原是吳宏聰的中國現代文學碩士研究生。“吳老師是大轉折時代的人,”陳平原說,“他身上體現的眼光和胸懷,傳承了上一代人的格局和胸襟。”
1938年,吳宏聰考入國立西南聯大中文系,先后受教于馮友蘭、朱自清、沈從文、聞一多、王力等大師,后留在群英輩出的西南聯大當助教。他在《學術自傳?八十自述》中說:“我認為西南聯大最令人難忘的是學風,最值得珍惜的是師緣。”
陳平原這樣描述那段歷史:“老學生們在‘追憶逝水年華’時,將家國情懷、戰爭記憶、青春想象以及‘師道’理想糅合在一起,構建起讓后來者驚嘆不已的‘聯大神話’。”吳宏聰則把自身作為一道橋梁,用一生孜孜以求的教書,傳承了“師道”和“神話”。
陳平原師從吳宏聰時曾有過這樣一段經歷:“吳先生有一次明確表示不同意我某篇文章的觀點,但仍將其推薦給《中山大學研究生學刊》發表。吳先生的這種胸襟,除了個人氣質,還得益于畢業自西南聯大的學歷背景。當年朱自清、聞一多指導吳先生時,也都是這么做的。”
在西南聯大時,吳宏聰的畢業論文題目是《曹禺戲劇研究》,導師是楊振聲和沈從文。當他把論文提綱送給兩位導師審閱時,楊先生不同意其中一些觀點,沈先生卻認為提綱尚有可取之處。論文寫好后,吳宏聰不敢去見楊先生。沒想到,幾天后楊先生主動找到他,問明緣由。楊先生說:“雖然我們的觀點不同,但是我尊重你的觀點,作為你的導師,我要幫你完善你的觀點。我尊重你選擇的權利。”
1984年,陳平原提前半年獲得了文學碩士學位。對于這名優秀學生,吳宏聰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鐘愛。“他用在學校曾經做多年行政工作的‘便利’,為我安排在‘黑石屋’進行論文答辯。”“黑石屋”是中大最悠久的建筑之一,學校用來接待貴賓的,吳宏聰的良苦用心,陳平原終生難忘。畢業多年,每年中秋節陳平原都能收到吳宏聰從廣州寄過去的月餅。
1946年,吳宏聰來到中山大學中文系任教。在這里,他開始了對魯迅的研究。魯迅1927年出任中山大學教務長和中文系主任,吳宏聰希望能把魯迅的風骨一直留在這里。中大中文堂落成時加建了魯迅廣場,也是他和教授們一起努力爭取的。
在吳宏聰的帶動下,1979年入其門下的嫡傳弟子、中大中文系教授鄧國偉后來也走上了研究魯迅的道路。
由于各種原因,吳宏聰編纂的《徐志摩全集》一直未能出版,鄧國偉感嘆:“這是他一生的遺憾。”
“吳宏聰在學術上的造詣,不能僅以論文頁碼等衡量,他培養出這么多學生,這是他最大的學術成果。”在文學評論家黃樹森看來,吳宏聰完全可以稱為嶺南學術精神的標桿式人物,“他是中山大學學術信仰的體現,好大學不能只看大樓、大師,還要看出了什么學生。”
退休以后,吳宏聰仍然非常關心弟子們的科研情況。弟子每有新作面世,他都要先睹為快。鄧國偉說:“吳先生即便有不同意見,也都是平等探討,不會以師壓人。”
“凡有弟子上門拜訪,他都要親自回訪。”從中大東區步行到西區,平常人不用二十分鐘,而九十多歲的吳先生在家人攙扶下則要走上近一個小時。
“他怕我阻攔,快到門口了才給我打電話。而且但凡上門都要帶禮物,他總說這樣親自上門好。他就是有著堅固的道德標準,在他身上,堅守著老一輩學者的道德風范。”金欽俊教授如是說。直到病重住院時,吳宏聰還叮囑弟子:“要多寫文章,不斷積累,不要在乎能不能發表。”
“兒不嫌娘丑”,吳老生前多次講過這句話,讓兒子印象深刻。改革開放初期,年輕人很容易自我否定,覺得外面世界很精彩,本國的價值觀、傳統不如西方。對此,吳宏聰說了兩句話:兒不嫌娘丑;努力工作,不要一味抱怨。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他幾乎聽不見了。為了和學生交流,他弄了塊小黑板,用粉筆刷刷地寫。醫生讓他休養,禁止他看電視,他硬是拿著放大鏡,每天堅持看完6份報紙期刊。即使在身體最衰弱的時候,也一定要把標題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