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見父親來北京了,身著巴茅色中山裝,很整潔很精神的樣子。見面就問:“附近有茶館嗎?”我歡喜地告訴他,不光有,這里的茶館還備有食品呢,而且不遠處就有飯莊。和父親說這些的時候,我腦海里浮現的似乎是什剎海的景致:楊柳岸,清風荷影游鴛鴦;燈火闌珊時,點點河燈聽槳聲……心底里呀,這才是父親的怡然之地,而不是日復一日孤零零地在老家那干巴巴的茶室枯坐余生。
這是自父親“走”后,我與父親的歡愉重逢。父親真的來北京,是好幾年前的事,因他隨我弟弟出差而來,短短數日,我只顧陪父親走景點,竟沒想到請他去京城的茶館坐坐———茶館,是自我母親撒手人寰四十多年來,最寬松地收留父親枯寂心靈的處所。如今,北京的茶館就這樣成為我對父親永遠的歉疚!
前年10月,我帶著從網上下載的“建川博物館”《征集抗戰老兵手印說明》和《抗戰老兵情況登記表》,從北京回到西南邊陲的老家會理探望父親。
坐北向南的祖屋,初秋的陽光穿過木格窗暖暖地依偎在父親身上,我貼著父親的耳朵,大聲地將《征集抗戰老兵手印說明》念給他聽。父親神情漠然,在他老年性白內障的眼睛里,我已看不見幼時記憶中他說起自己抗戰經歷時,那些閃爍著轟鳴炮火的亮光。面對茶幾上為此準備好的宣紙和印泥,父親也顯然激情不再。我不知道,是否曾經8年“歷史反革命”的牢獄之災一日日熬盡了他八年抗戰中迸發的青春熱血?但他很配合,孩子般地伸出右手,任我輕輕地在他枯枝般的手指間細心涂抹———父親啊,在這些密布的掌紋中,哪些記錄著您手持德國卡爾浴血芒市、騰沖、松山戰役的生命密碼?哪條綻放著您在保山勝利大會上的笑顏和在大理三塔寺整訓時的舒心,以及您在大理保衛從緬甸到祥云(當時的美軍基地)輸油管的責任?還有哪條,是您與日寇拼刺刀時,戰友倒下、您右膝受傷銘刻的仇恨?……父親!不管怎么說,您,是幸運的,您所在的遠征軍第2軍76師228團多少將士戰死沙場,而您九死一生,活著———回來了!
父親的第一個手印沒有成功,由于抹的印泥過重。
我真擔心父親發怒。
抗戰歸來的父親,在后來的日子里,因為是“舊軍人”,當然地成了“歷史反革命”,“文革”初起即鋃鐺入獄。整整8年之后,父親才終于被“無罪釋放”。可當他拖著粉碎性骨折的腳踝走出公安局,回歸久違的光明和自由的時刻,卻是四顧茫然———受其牽連,母親帶著我們三個未成年的孩子,早已被下放到百里外的農村。其時,同樣多災多難的母親,患風濕性心臟病已經病入膏肓。在那交通不便的年代,不知父親是怎樣費盡周折找到我們的。鄉野茅屋,燈光如豆,點亮幾多悲欣!時光流轉,咫尺8年,這一刻,母親釋然,她,無愧于父親,終于可以卸任了……父親出獄不久,貧病交加、身心憔悴的母親就撒手而去!
身心俱傷的父親在城里生活無著、居無定所。為“申請”政府歸還被“收購”的房屋和恢復工作,他艱難、堅強地四處奔波。他靠給人打灶、靠拆陳年老虎灶時,捉張皇逃竄的土鱉蟲,生食治療腳傷———這是一位好心人告訴父親的一個自救偏方……父親就這樣熬著比在“局子”里還要煎熬的日子,及至時來運轉,我們一個個得以相繼回城。然而,這望眼欲穿盼到的團聚,并沒有給父親帶來我們想象中的快樂。父親變了,動輒就發怒的父親,已不再是那個出身于書香門第的父親!父親說一不二,我們只能凡事依他。現在,面對一紙血紅模糊的手印,我揪著心聽候父親的發作甚至拒絕重印。
可是,父親沒有。
他面無表情,依然孩子一樣順從地配合著。只是動一動他就會累,胸腔里呼嚕著痰鳴聲。父親長年吸煙,已染肺疾,卻堅決不去住院治療———因為他沒有醫保。我們的勸說,只會惹他動怒,他寧肯沉默地承受一切創痛,也不愿拖累兒女。
父親的手印終于清晰地呈現在新鋪就的宣紙上:細長蒼勁的手指如刀、如劍戟,可如今它還能指向哪里呢?父親啊,這就是您曾經撫育過兒女、曾經保家衛國、曾經在地方建筑業留下不朽之作的手,卻也因之給自己帶來深重厄運的手嗎?“兩手十指,為一生巧拙之關,百歲榮枯所系。”面對父親的血色手印,我不禁想起李漁的《閑情偶記》。我真想大聲地問問父親: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選擇,爸爸,您還會選擇去扛槍打仗嗎?我當然沒有問,以父親的血性,回答是肯定的。
我請父親在他手印的右下方簽上名。父親雖然手有些顫抖,卻依然用他自創的連筆字體,很藝術,上下渾然一體地寫下了自己的大名:吳德洪。
父親在還沒有藝術簽名的年代,就有了自己的另類簽名,這是他一生中唯一能自主、能留住的東西。秋陽為證,這一刻是2008年10月3日正午,我生平第一次輕輕地卻是緊緊地擁抱了年邁的父親。沒承想,竟成永訣!
位于四川大邑縣的建川博物館,氣勢恢宏的抗戰老兵手印廣場,一枚枚高擎的血紅手印,如一面面獵獵的戰旗、一聲聲沖鋒的號角,一群鮮活的生命啊,昂然匯集,成為見證歷史的永恒!父親啊,我看見了您清癯挺拔的身軀、百折不撓的剛毅面容,可是,可是您的手———您本該高擎于此的血紅手印呢?父親,請原諒我,您在生命最后時刻留下的手印,至今,依然還封存在我的抽屜里———因為,因為我不知道,今天,我上哪去找能證明您熱血生命的人?有誰,能夠給您證明?
從硝煙中回歸故里的父親,50年代初在糧食部門搞過統購統銷。后為照顧妻女,就近在綜合廠(我們的祖屋吳家大院當時被政府設置為打銅打鐵器具的綜合廠)組建起一支建筑隊,即會理縣建筑公司前身。而今建筑公司以及主管部門二輕工業局都早已解體,只有父親帶隊修建、上世紀60年代初曾接待鄧小平、彭德懷等領導人的縣委甲房,今天依然發揮著重要功能,縱如此,焉能證明我的父親!
行筆至此,我忽然想起病逝于我家后院的戰斗英雄“蔡老虎”蔡光耀。
據蔡光耀的戰友、原在會理財政局工作的石啟恒老人介紹,1944年投身革命的蔡光耀,在中國人民解放軍華北野戰軍18兵團62軍185師533團,歷任班長,連長,團作戰參謀等職務。參加過臨汾、太原、晉中、西北等重大戰役。他勇猛頑強,13次負傷不下火線,屢立戰功,受到毛主席的接見和中央軍委的獎勵,被授予“戰斗英雄”的稱號以及“攻如猛虎,守如泰山”的獎旗(這面獎旗現仍存放在革命軍事博物館)。
在太原戰役中,蔡光耀建立了僅率一連人消滅閻錫山部“老虎團”的奇功,他的連隊因此被命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老虎連”,“蔡老虎”由此得名。
生龍活虎、功勛卓著的蔡光耀在全國解放后為何寡居西南邊陲一隅呢?
正式的說法,他因戰爭年代負傷過多,經組織上照顧批準,于1953年轉業到地方工作;坊間的說法,是因他放走了一名女特務,正待押赴行刑時,毛澤東恰好點將問起蔡老虎,得知情形,毛澤東說了句:“老虎功大于過嘛。”得以槍下留人。
我記事時,蔡光耀叔叔就住在僅隔一道小門的我家后院,時為“手管局”(手工業管理局),共飲我家窗外的井水。雖然我和弟弟妹妹常與他的兩個小兒在一起“躲貓兒”(捉迷藏),但幾乎沒聽他說過話或與誰有交往。印象最深的是手管局矮檐下那粒明滅著的煙頭,和靠椅上木乃伊般寂然的身軀……有句歐洲諺語“籠中的老虎,還有什么威力呢!”“文革”前夕,難得有人來找他,事后聽院里的人說,是蔡老虎當年的警衛員、時任某軍區政委,帶了兩箱紅塔山來看望他。沒過多久,1969年10月13日,蔡光耀因傷勢惡化及患肝癌去世,終年42歲。
蔡光耀走了,“手管局”也早已消失,只有院里那兩株快要高過新建樓房的柏樹和那口蓄滿滄桑歲月的老井有幸還在,可它們,又怎能證明一位戰斗英雄的存在?
凡有血氣的皆如衰草,極目青山,何處無忠骨?他們血氣如虹的生命又何須誰來證明呢?是的,他們熱血沸騰地活過,就是證明!
此時此刻,我已無從知道蔡光耀叔叔臨走前可留下什么,我慶幸父親留下了這枚血色的手印,這是一份彌足珍貴的遺產———一位遠征軍老兵,就這樣揮手作別———不言再見!
2009年1月3日,父親走完了他多災多難、剛直而尊嚴的一生,沉默而安詳地閉上了眼睛,享年84歲,是會理科甲巷吳家大院(即黃炎培先生在《寧遠心影》里提到的“大夫第”)遠行的最后一位老人。
謹以此文緬懷我的父親和與他有著共同經歷的英靈!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