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中國科學院院士、第二軍醫大學東方肝膽外科醫院院長吳孟超,就像聆聽一位老人在深情地講述幸福的故事。
有一種幸福叫事業
對病人,這是一次生命的挽救。對吳孟超來說,這是他主刀14000多例手術中的一次:
手術進行到一半,突然,夾在病人動脈血管上的止血鉗意外脫落,一股鮮血噴射而出,瞬間濺滿了吳孟超眼鏡的兩個鏡片。
“別慌!”吳孟超一邊叮囑助手,一邊憑著直覺和經驗,用手指摸到那根血管并緊緊捏住。護士立即用紗布擦去吳孟超眼鏡上的血跡,助手快速用圓針繞過吳孟超緊捏血管的手指縫針打結,不料,針頭一偏扎進了吳孟超的手指。“哎喲!”他疼得喊了一聲。這是做肝癌手術的一大風險,患者大多數患有乙肝,可能通過血液傳染。吳孟超一動都沒動,鎮定地又說了一句:“別慌,快縫!”
“吳老,停一停。”護士長程月娥無法預料這臺手術還要做多久,催促吳孟超趕快處理扎破的手指,立刻打預防針。然而,吳孟超不理不睬。在手術臺邊跟隨吳孟超二十多年的程月娥知道,這個時候他是不會停下手術刀的。她只好走到吳孟超的身后,解開他的手術衣,為他注射預防針。
那一天,手術進行了六個小時,吳孟超疲憊地放下手術刀后,用額頭在身邊助手的肩上蹭了蹭,擦去額頭上的汗珠。
“您很累了吧?”程月娥扶吳孟超坐下來,輕聲問。
“唉,力氣越來越少了。”吳孟超把身子靠向椅背緩緩地說。
“太累了,就少做一點吧!”
“再累也得做啊,你看這個病人,才20歲,大學剛讀一年,多可憐呀!”
沉默片刻,他低聲接著說:“小程啊,我的有生之年怕是不多了。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在手術室里倒下了,你不要慌張,你知道我很愛干凈的,記住要給我擦干凈些,別讓人看見我一臉汗水的樣子。”
聽到這,程月娥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眼淚:“您可不能說這不吉利的話,您救了那么多人的命,一定能長壽,多少病人還需要您去救啊!”
這些年,勸吳孟超不要再登手術臺的聲音很多。老伴三番五次勸:“做了一輩子手術,眼看奔90歲了還沒夠啊,回家歇歇吧。”學生們勸:“您來手術室走一走、轉一轉就行了,不必再親自上臺主刀。”
特別是有這樣一種勸:萬一失手,毀了你的名聲,也砸了醫院的牌子,當心“小河”里翻船呀。
論功論名,在世界肝膽外科領域,在中國醫學界,吳孟超無疑是令人仰望的參天大樹:
他提出肝臟“五葉四段”解剖理論,為肝臟手術奠定了解剖學基礎;
他發明“常溫下間歇性肝門血流阻斷切肝法”和“常溫下無血切肝法”,在世界上首次成功實施“中肝葉切除術”;
他創造了切除重達18公斤的肝海綿狀血管瘤世界紀錄;創造了為4個月的女嬰切除重達800克的肝母細胞瘤、肝臟手術年齡最小的世界紀錄;創造了肝癌術后患者存活時間最長的世界紀錄;
他被中央軍委授予“模范醫學專家”榮譽稱號,獲得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
但是,這一切功名在吳孟超心中都沒有另外一種東西重要。程月娥說起這樣一件事:2009年8月,一名患者中肝葉長了一個碗口大的惡性腫瘤,許多大醫院不敢收治。幾經周折,找到吳老,吳老決定上這臺手術。我急了,作為手術室的護士長,我知道這臺手術的風險和難度,不想看到病人死在手術臺上,于是就沖動地找到吳老,問他對這臺手術究竟有多大把握?他說,這么大的腫瘤長在中肝葉上,風險很大。我聽了就趕緊勸他:“您年齡畢竟大了,冒這個險值嗎?萬一病人真的死在手術臺上,可毀了您一世英名啊!”一聽這話,吳老立刻板起臉說:“是我的名聲重要,還是病人性命重要!”吳老又一次完成了一臺高難度、有驚無險的手術。三周后,看到這個一只腳已踏進鬼門關的病人,帶著重獲新生的笑臉出院時,我內心無比羞愧自責:幸虧吳老沒有被我勸住,不然世上就沒有這個生命了……
吳孟超集大功大名于一身,不知有多少人向他討教成功之道。
“假如做每件事,我首先想到的是它能給我帶來多少功名,今天我可能就一事無成。為什么說黨成就了我的事業,因為我們的黨最看重的是你為國家和百姓做了什么。”
有一種幸福叫本色
這樣一個細節,記者在采訪中感到很是意外:
醫院會議室里,小董給每個記者用一次性紙杯泡了一杯茶。轉身剛要走,陪同采訪的醫院政治部干事張鵬叫住了他:“給我也倒一杯。”小董看了看吳老,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門走了。
記者心里嘀咕,這個小董怎么回事……
事后,張鵬向記者解釋:“不怪小董,吳老有規定,病人和客人可以用一次性杯子,院內的人喝水自帶杯子。小董為這事,沒少挨吳老批。”
一年收入六七個億的東方肝膽外科醫院,作為一院之長,有必要給一個紙杯立“規矩”嗎?不知多少人委婉地勸過吳孟超。
每一次,吳孟超總是這樣反問:“在家里你用一次性紙杯喝水嗎?你家屋里沒人也開著燈嗎?在‘小家’當好孩子,跑到‘大家’當闊少,不是共產黨人的本色。”
吳孟超常說,共產黨人做事要先做人,做人靠心中有本良心賬。這本賬,吳孟超算了一輩子,無論遇到什么事,他只有一個答案:守住共產黨人的本色。
2005年冬的一天,機關的同志通知:“吳老,明天的手術給你停了。”
“為啥?”吳孟超反問。
“國家科技部來人了,對你參評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進行考核,上午要找你談話。”
“手術還是不要停,談話推到下午好不好?”
“吳老,不太合適吧。這對你對醫院都是大事啊。”
“手術不能推。”吳孟超沒留商量的余地。
機關的同志面露難色,轉身走了。
第二天上午,手術如期進行。病人肝上的腫瘤已有排球大小,吳孟超在手術臺上一站就是四個多小時,手術很成功。
下午,吳孟超接受國家科技部組織的考核時,有人問了一句:“吳老,上午給誰做手術?”
“一個來自河南的農民,病得很重,家里又窮,鄉親們湊錢才來上海的,多住一天院對他們都是負擔啊。實在抱歉,讓你們等我了。”聽此,考核組的同志感慨:“對您我們多考了一項,內容是一個共產黨員的本色。”
有一種幸福叫信仰
在第二軍醫大學的一次黨委會上,有一個話題被提了出來:吳孟超精神是什么?其大功、大德,為何在他身上如此和諧?大家想到了吳老在井岡山紅軍烈士墓前,流著眼淚說的那句話:共產黨人心中的圣火永遠不能熄滅!
吳孟超心中的圣火是什么?他說是信仰!是誰點燃了他心中的圣火?他說起了人生中難忘的兩次大醉。
一醉——共產黨救民族于危亡。
1939年,吳孟超在馬來西亞一所中學畢業了。身為班長的他,提議取消畢業聚餐,將省下的錢寄往延安支援抗戰。不久,一封署名“朱德、毛澤東”的感謝電送到了學校。讀著電文,17歲的吳孟超作出了人生的第一個重大決定:我要回國!回國后,因去延安受阻,他只好輾轉求學。那些腥風血雨的日子,他耳聞目睹中國共產黨人前仆后繼,浴血奮戰,救民族于危難。當抗日戰爭勝利的消息傳到成都,他和同學們欣喜若狂,奔上街頭,舉杯歡慶,平生第一次喝得大醉!
二醉——共產黨給國家以希望。
1949年,上海解放的那個早晨。推開窗,他看到的是夜里開進上海的解放軍官兵露宿街頭,對民眾秋毫無犯;走上街頭,他看到的是飽受列強欺凌的人民,歡天喜地敲鑼打鼓,奔走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他加入到游行的隊伍中。游行結束,幾個年輕人舉杯暢敘,共產黨給國家帶來了希望。“我要參軍,我要入黨……”這一天,他平生第二次喝得大醉。
說起這些往事,吳孟超感慨萬分:“一個人,找到和建立正確的信仰不容易,用行動捍衛自己的信仰更是一輩子的事!”
近兩年,吳孟超很為一件事操心。建設“國家肝癌科學中心”和東方肝膽外科醫院新院,經費還有缺口,他四處求援。為此,有人提議:“吳老,別守著金山去討飯了。咱們的肝癌手術收費與別人比,太低了,稍放開一點價格,錢就來了。”
吳孟超非常清楚,醫療費漲個一兩萬元,對有錢人不算啥。對許多老百姓來說,就會有人進不了醫院的門,上不了手術臺,甚至失去生的希望。
所以,別人千說百勸,吳老拒絕漲價的理由都是這一條:“老百姓熱愛共產黨,擁護共產黨,說到底就是因為這個黨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讓老百姓的日子越過越好。如果大樓建高了,蓋好了,而老百姓卻看不起病,我吳孟超不會開心啊……”
這么多年來,吳孟超手術時不怕麻煩,堅持用傳統的針線為病人結扎血管、縫合。他說:“用進口吻合器結扎血管,醫生省事了,可‘咔嚓’一下,上千塊錢就沒了。一臺手術‘咔嚓’幾十下不算多,老百姓要多花多少錢?我吳孟超用針線則分文不收!”
3月13日,一位來自安徽名叫鄭國強的病人給吳孟超寫來一封感謝信:“吳老,您高齡還在崗,為黨、為人民辛勤忘我工作,我們衷心希望您多多保重身體!向您行鞠躬禮!”
讀著一封封這樣的來信,眼前就浮現出一個個因他的雙手而重獲新生的患者身影,吳孟超怎能不幸福呢!
(摘自2011年4月26《解放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