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船一世界:祖孫三代踐諾百年信義

　　為了先祖的一個義舉、一個承諾，祖孫三代一百多年來堅持為當(dāng)?shù)剜l(xiāng)鄰義渡，分文不取，風(fēng)雨無阻。
　　先祖的承諾
　　清晨，湖北省建始縣與恩施市交界處的大沙河還籠罩在一片濃霧之中。69歲的萬其珍照例早早起床，趕向渡口。還沒有叫船的人，萬其珍便在那間供平常休息的小屋里，點(diǎn)燃枯枝燒水。被煙火熏得通體漆黑的熱水壺，已伴隨萬其珍16年。
　　“萬師傅！過河喲！”“哎！來噠！”
　　河對面?zhèn)鱽硪宦曔汉龋先f趕忙應(yīng)答。竹篙一點(diǎn)，船離碼頭，再往河底一撐，船頭已掉向?qū)Π叮先f一天的渡船工作便在晨霧里的吆喝聲中開始。
　　漸漸地，兩岸過河的人多了起來，老萬一邊劃槳，一邊叮囑船上的人坐穩(wěn)站好。幾位村民還不適應(yīng)穿救生衣，說穿這馬甲背心熱乎乎的，有你老萬撐船，我們還用得著穿這個？老萬既不回頭，也不答話。
　　船到岸，老萬拍了拍一個年輕的村民說，現(xiàn)在要講規(guī)矩，再說霧大，你娃想洗冷水澡，是不？村民們和老萬又說又笑，挑東西上岸，渡口又慢慢恢復(fù)平靜。
　　大沙河渡口，位于建始縣三里鄉(xiāng)大沙河村。自古以來，寬闊的大沙河就是一道天塹屏障，將兩岸的人家分隔開來，河灘水面寬約150米，最淺處2米至3米，最深處超過50米。大沙河渡口既是兩岸農(nóng)戶、學(xué)生出入的必經(jīng)之地，也是鄂渝（湖北恩施至重慶巫山）商貿(mào)往來的交通要道。
　　一百多年冬去春來，木船換了又換，唯有擺渡人萬其珍一家祖孫三代百年如一日，分文不收，擺渡至今，方便了附近兩個縣、四個鄉(xiāng)數(shù)以萬計村民的農(nóng)耕和出行。
　　這一切都源于1877年萬家先祖的一個義舉、一個承諾。清朝光緒年間，萬氏祖上因老家湖北監(jiān)利縣汪家垸洪水成災(zāi)，萬作柱夫婦倆帶著四個兒子，逃難來到位于汪家寨峽谷下游的大沙河邊居住。
　　初到大沙河居住，萬家無論生產(chǎn)或生活，都得到了當(dāng)?shù)厥谰余l(xiāng)鄰無微不至的救濟(jì)和關(guān)愛，全家人十分感激。自幼深諳水性的萬作柱見家門前絕壁峽谷中的這個渡口全靠幾只三角小木舟擺渡，不時有村民落水身亡，為報答鄉(xiāng)親們的關(guān)愛，萬作柱與妻子商議，賣掉兩頭肥豬，制作了一只能載十人的木船，為當(dāng)?shù)厝藬[渡，不收取乘船人任何費(fèi)用和物資。當(dāng)?shù)馗患潛艹?.7畝良田（稱“義田”），免收租息稅賦，解決船夫生存和維修船只的資金。
　　萬家祖孫三代的義渡生活，便由此開始。有了五畝多地養(yǎng)家糊口后，萬作柱全身心投入擺渡，清晨出門，傍晚歸家。年復(fù)一年，萬作柱一撐就是近五十個春秋。1925年7月，萬作柱在臨終前將兒子和孫子叫到床前告誡：“做善事是我們?nèi)f家的美德，義渡是萬家向鄉(xiāng)鄰許下的承諾，千萬要守信……”
　　萬家后人萬術(shù)材、萬其龍、萬術(shù)榮頂替父親之職，接過被父親的手磨得發(fā)亮的篙竿，繼續(xù)為鄉(xiāng)親們義渡。無論是山洪漲水，還是夜間，萬家人都能將山民平安送至對岸。萬其珍是萬術(shù)材的長子，在其父及叔父擺渡時，就常常跟在他們身邊幫忙，久而久之，也掌握了一手嫻熟的撐篙技術(shù)，父親和叔叔如有三病兩痛，就由萬其珍接替。
　　萬其珍的叔父萬術(shù)榮平安擺渡40年后離開渡船。1995年10月，他將篙竿交給第三代擺渡傳人萬其珍，再三叮囑：“義渡是我們家答應(yīng)鄉(xiāng)親的，是萬家做好事、善事的家訓(xùn)，要世代相傳……”
　　清貧擺渡人
　　蓑衣、斗笠、煤油燈、殘缺的木椅、黝黑的水壺、破舊的渡口小屋，見證了萬家一代又一代擺渡人的清苦生活。
　　69歲的萬其珍面容清瘦，佝僂的脊背透出堅毅。他從叔父手中接過船槳的那一天起，就與渡口日夜相依。由于行人過渡沒有固定時間，他的生活因而也沒有規(guī)律。只要需過河的人喊一聲“過河”，無論天晴下雨，還是大年三十，他就立即趕到渡口。沒人過渡的時候，他就坐在岸邊的一棵大樹下等著，編織篾貨低價賣給農(nóng)戶。
　　“沒有大沙河村民的幫助，萬家三代百年義渡就不可能延續(xù)下去。因為義渡者作為家庭的頂梁柱，卻把自己的精力全花費(fèi)在了擺渡上，如果沒有村民相幫，萬家連最基本的生活都難以保證。”萬其珍老人反倒還感謝起鄉(xiāng)親們。
　　萬其珍的家在半山腰，從渡口到家里來回超過五公里。為方便渡船，家人為他在河堤上搭建了一間十多平方米的簡易石屋。趁沒人過河時，他就忙里偷閑趕緊回家吃飯，若過河人多他一天到晚就只吃一頓飯。每天回家吃完晚飯后，他就會回到渡口的小屋守夜，方便需要夜渡的人。逢農(nóng)忙季節(jié)要渡船的人多，他就在岸邊小石屋里燒洋芋或紅薯充饑。
　　萬家祖孫三代渡船的生活來源，就依靠渡口邊的5.7畝田地。新中國成立前，這幾畝田地可以不交稅賦。新中國成立后，“義田”交生產(chǎn)隊耕種，船工由生產(chǎn)隊記工。土地承包到戶后，“義田”又被劃歸船工，不交提留款及農(nóng)業(yè)稅。2004年，國家免征農(nóng)業(yè)稅費(fèi)，萬其珍的相應(yīng)補(bǔ)貼實(shí)際上就沒有了。為使船工維持生計，當(dāng)?shù)卣吭陆o他540元生活補(bǔ)助。“盡管連修船的錢都不夠，但是為了鄉(xiāng)親們安全過河，我必須信守祖輩的承諾。”萬其珍說。
　　風(fēng)霜雨雪不停渡
　　上了萬家船，就歸萬家管。河里拴著的船誰私自動一下就永遠(yuǎn)別想渡河；老人小孩坐船中間，誰不聽招呼就不開船；遇河水暴漲，村民有急事要渡船，必須邀上幾個水性好的幫忙。正是這些義渡“古訓(xùn)”，確保了一百多年來無一起安全事故發(fā)生。每天收工后，萬其珍都要對船只進(jìn)行保養(yǎng)，檢查螺釘，看艙板有無松動，檢查完后才回家吃飯。
　　2005年10月，縣交通局為渡口制作了一條鐵船。有個姓崔的村民說，鐵船無論如何都要由他渡，理由是村里大部分村民都姓崔。村干部只好召集附近農(nóng)戶開會，舉手表決誰渡船。到會28個村民，贊成萬其珍繼續(xù)渡船的有26個，“老萬家為我們擺了三輩渡船，還是萬其珍渡船，我們放心”。面對鄉(xiāng)親們的信任，萬其珍熱淚盈眶。
　　自從擺渡的那天起，家務(wù)事、農(nóng)活都由萬其珍那患有精神分裂癥的妻子譚大桂一手操持，農(nóng)忙季節(jié)，就由在外地打工的兒子寄錢或請臨時工做農(nóng)活。
　　一天，萬其珍收工歸來，老伴見他疲憊不堪的樣子，勸他別硬撐下去了，就是喂幾頭豬賣，日子也勉強(qiáng)過得去，何苦受這份罪！兒子兒媳也無數(shù)次勸他：“爹，你都六十多歲了，風(fēng)里來雨里去，別干了，在家享幾年福吧！”盡管如此，每天早晨，只要對岸學(xué)生喊“萬爺爺，接我過河喲”，哪怕再苦再累，萬其珍也會拿起長篙直奔渡口。
　　前年，一生相濡以沫的老伴去世，把亡者“送上山”后，萬其珍便急忙趕到渡口，載滿船的人過河。竹篙一點(diǎn)，老萬平常的一聲“過河啰”，滿船人已是清淚濕衫。長期在河邊勞動，萬其珍落下了風(fēng)濕、腰痛病。他不識字，也看不了報紙、小說，那河邊小屋也沒有電，只有一盞斑駁的煤油燈，除了擺渡，就是無言的等候。
　　同樣的動作，從此岸到彼岸，從日出到日落。300米的路程，每天最少30趟，最多時上百趟。16年，萬其珍究竟搖爛了多少槳？渡過了多少人？他從來沒有算過。除了撐船技術(shù)過硬，他還有一個好性格，擅長說笑話、唱山歌。有時看到過河人心情不暢，他唱段“五句子”或說個笑話，就把大家逗樂了。
　　萬其珍擺渡十多年，也有不順心的時候。曾經(jīng)有村民認(rèn)為老萬得了好處，不時拋出些冷言冷語。上世紀(jì)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十余年間，先后有五位村民接手義渡，但堅持最長的才半年多，最短的也就十余天，最后都因過于艱辛而退出，篙竿又重回到萬其珍之手。
　　如今，萬家最年輕的一代，萬其珍的孫子已跨入中學(xué)校門，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也曾有人邀老萬“合伙”：擺渡1人收費(fèi)1元，一個來回大概有10人，每天約莫30個來回，這就意味著，每月至少有近萬元的收入。但萬其珍聽了這“生財之道”后，手一揮，堅決不干。他說：“說話就要算數(shù)，窮也要窮得有志氣！”
　　這天夕陽西下，來回渡了二十多趟的萬其珍老人已略顯疲憊。船至河中心，他一邊撐船，一邊引吭高歌：“高高山上一塊田，男兒半邊，姐兒半邊，男兒半邊種黃連，姐兒半邊種甘草，苦得苦來甜得甜……”幾句山歌，引來渡人歡笑，倦意頓失。
　　（李向東薦自《檢察風(fēng)云》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