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是紅的,月亮是白的,空氣是香的,你也是
盛麗最近有點上火,于是回家的時候去市場買了蓮子和百合,到家洗出來放在陶瓷湯鍋里燉雞腳。湯在鍋里小火慢燉的時候,盛麗把家里又收拾了一遍,然后坐在沙發上看了一份即日的都市報。
湯好了,她簡單調了一下味,站在廚房里就開吃起來。雞腳軟爛,蓮子百合清香,廚房的窗口對著江面和遠山,夏末的傍晚七八點,天色還未黑盡,遠處天際斑斕的彩霞只剩了一線,像美人的殘妝。江風悠悠吹過來,是碌碌紅塵中半響潔歡。盛麗喝光碗底最后一點兒湯,愜意地抿了抿嘴,準備洗手和清理廚房。
一回身,卻呆了一下。廚房只有一盞白熾燈,正亮在那人頭頂,映出他清朗的眉,深邃的眼睛。他什么時候來的,她怎么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回來了?”她問他。
傅子眉靠在門邊,眉間有細微的疲倦,眼中卻神采奕奕,他笑著對她說:“我餓了?!?/p>
在一起四年,他在說什么她還不懂的話,那她就太駑鈍了。她點點頭,轉到料理臺洗手。洗好后,一轉身,就迎上傅子眉一個深切綿長的吻。感覺到他的手開始解她外衣的扣子,她有些驚訝,他竟然想就地而做,他究竟是有多饑渴,好像去澳洲這幾個月一直守身如玉來著。他順著她的頸子吻下去,她背后是冰涼的裝飾瓷磚,他吻的地方太煽情,她渾身戰栗。他開始得太快,她許久沒做,一時適應不過來,隱隱的疼讓她本能地咬住他的肩膀。察覺她的不適,傅子眉又轉過頭來,細細吮吻她的耳垂,頸子……慢慢挑逗誘哄她。廚房的溫度一點點升高,像花腔唱到了D調,直入云端。最動情的一刻,他反手抓住她的掌心,十指相扣。她有一雙綿軟的手,牽起來像握住了一把云朵。他極喜歡,似乎牽住了就不再想放開。
即使曾經陪伴,即使鋪天蓋地
王乙竹打來電話的時候,盛麗還在公交車上。聽說許曼回來了,盛麗忍不住在當站下車,隨手招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向許曼家而去。開門的是個男子,笑著喊她小麗,然后將手里的紙質水杯咬在嘴里,幫她把手里的水果干貨接過去。他放好東西,盛麗正好換好鞋走進來。見她眼中還有狐疑,他叉著腰,偏頭看她:“嘿,瘋丫頭,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當年膽敢當面叫她瘋丫頭的人也不多,真正數起來,不過三個。許曼是女的,某人太陰郁,不曾有這樣陽光明媚的笑容,那這個人……
“凌霄!”盛麗喊出來。
男子一臉這還差不多的表情,走過來親切地擁抱她。盛麗回抱他。其實這事怪不得她,誰想到男大也能十八變,當年的小胖子如今變得這般玉樹臨風。說話間,許曼從廚房里探出頭,看見她,尖叫著沖過來,顧不上滿手白面,不管不顧地將盛麗抱了個滿懷。
“哎哎哎,差不多得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倆有一腿呢?!绷柘霾粷M地嚷嚷。
“嘿嘿,豈止一腿,七手八腳都有了。讀書那會兒,我們夜夜同床共枕呢。”許曼是斯坦福應屆畢業生,商業管理系高才生,可一說起讀書那陣還是習慣性地特指高中時候。
許曼太得意,凌霄一臉不以為然的笑,許曼忍不住用肘擊盛麗:“哎,你看,這壞蛋不信,麗麗,你說是不是?”
盛麗也笑:“嗯,你都不知被我睡過多少回了。”
許曼童年幸福,成長順利,因此性格太純粹剔透,像日光下的琉璃,任何激蕩,都會折射成耀眼的光彩,輕易感染到身邊的人。想起有人曾經說她和許曼性格相似,真是恍如隔世的事了。
凌霄的笑突然凝結在臉上,許曼也安靜下來。盛麗朝著他倆,現在順著他們的目光轉過頭去,便看見了陸凱。他還是如當年一樣,一臉的苦大仇深,但很帥。記憶里,他笑的時候真是極其少。那時流行這樣的帥哥,都說很酷?,F在想起來,大概是因為這樣顯得深不可測,那浮淺的年齡總喜歡和一些莫測高深的東西挨上邊,以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所以,那年少懵懂的時節,她才會和人打賭,要把他拿下。結果,是真的深不可測,如龍隱之淵,倒不見得是陸凱,更多的卻是愛情,是命運。爬出來,已是再世為人了。如今她不再是當年那個,為他吃盡苦頭出盡洋相,見到他時心里簡直會激蕩起一首命運交響曲的盛麗了。
不是不惆悵,臉上卻只得一個最客套的微笑:“陸凱,你也回來了?!?/p>
他只點點頭,不多看她,只是看向凌霄:“數據不對,你來看看?!辈坏攘柘龌卮?,便折回了剛走出來的書房。
許曼和盛麗到了廚房,王乙竹正在調餃子餡。盛麗喊了一聲王老師,然后卷起袖子洗手,開始和面搟皮。
王乙竹五十開外,沒有特別保養,身材已經走樣,臉上卻自然地流露出一股幸福自足的神情。她把盛麗上下看了一圈,有些心疼地說:“又瘦了,等會兒多吃點。”
“媽,現在流行這個,好多人想減還減不下來呢,你就OUT吧?!痹S曼嘟嘟囔囔插嘴,鼻尖上沾著一點兒白面,自己也不自知,倒把王乙竹和盛麗逗笑了。
吃完飯許曼把盛麗拉到房間,給她看存在電腦里的婚紗,讓她幫忙挑選,她才知道,許曼要結婚了,新郎竟是凌霄。凌霄是她們高中時學校校長的孩子,和許曼打小一塊兒長大,革命友誼源遠流長,如今她還記得許曼給她看過的一張照片,是兩人剛打完架,鼻涕眼淚還沒擦干凈被大人架一塊兒照的,那個滿腹委屈又不共戴天的模樣,真是讓人忍俊不禁。那時許曼還說,凌霄是她一輩子的哥們兒。原來沒有什么是一輩子的,總有變數,所不同的只是好與壞的差別罷了。許曼的幸福盛麗感同身受,答應給她做伴娘,原本在來時路上閃過的念頭也全部打消了。
許曼留盛麗過夜,她婉拒了,她不確定這晚傅子眉會不會去,而且她還有事和他說。離開的時候,凌霄特別從書房出來和她道別,倒是陸凱,除了吃飯時,一直沒看見人。在電梯里,沒來由地想起,那時他站在濱江路的臺階上,臉上還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他說:“盛麗,和你在一起我只是玩玩而已,你別太往心里去?!?/p>
那時父親剛出事,盛麗又驚又怕,完全六神無主,他約她,她便抽空從醫院跑出來,只是想從他身上汲取一點兒勇氣和溫暖。他卻只是站在那里,一只手揣在褲兜里,臉上的表情像鋒利的刀刃,把她所有希冀和依賴切割得支離破碎。當時是恨他的,因為那時她很痛苦。也恨自己,因為是她自己死氣白賴地黏在他身邊,求著他和她在一起的。一相情愿的情深,被踐踏也無處喊冤,后來慢慢釋然,也淡忘了。原本以為只要一世不再相見,就全部放下了,今日一見,也并不如想象那樣夸張,雖然做不到相見歡,相視泯恩仇卻也不難。
盛麗現在居住的小區是市里的老建筑,姑媽家移民時候留給她住的。傅子眉曾經丟給過她一把另外房子的鑰匙,她沒用,鑰匙便一直擱在床頭的柜子里。橫豎是三餐一宿,她并不覺得需要更好的,而且她對老舊的東西天生有一種眷念。這一帶年深日久,生態圈成熟,什么都方便,唯一被人詬病的是回家總要經過一段僻靜的巷子。
這天盛麗回家的時候就被人盯了梢。那腳步,她快,那人便快,她慢,那人也慢下來。想起前幾天附近的搶劫事件,盛麗有些汗毛倒豎。為了壯膽,也為了威嚇對方,她轉身,沖空寂幽暗的長巷喊了一聲: “子眉,是你嗎?是你出來接我了?”
卻原來并不知道如何與你道別
長巷空寂無聲,誰家的電視聲音幽幽地傳來,然后更清晰的音樂聲響起,是盛麗的手機。她接起,是傅子眉。
“好,我馬上過來。等等,別掛,和我說說話……”盛麗一邊講手機一邊往巷子外快速走去。沿路沒見人影兒,想來那人已經見勢離開。
盛麗出了巷子,一眼便看見路邊傅子眉的奔馳,等她坐進來,傅子眉啟動車子,開到了一處夜市。他們落座一家燒烤檔,傅子眉點了七七八八一堆東西,又要了幾瓶山城啤酒。
人生兩大至樂,夏天的冰啤,冬天的姑娘。這是一次盛麗參加傅子眉同學聚會的時候聽其中一人說的,那人說話的時候,還十三不靠地向她拋了個媚眼。白那以后,傅子眉便不大愛帶她出現在那種場合。
東西上來,傅子眉推給她兩碟她最愛的雞心,便埋頭大吃起來,看上去竟是餓極了。想起她頭一次帶他到排檔吃東西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滿滿都寫著不敢恭維不敢置信不敢下箸這樣的話。他初中和她上的同一所學校,只是當他從英國念完大學回來的時候,她才剛剛快高中畢業。良好的家教,長年的國外生活,讓他養成高雅挑剔的習慣。可現在,他也能挽起袖子,在煙火撲面紅塵滾滾的地方不計形象地大快朵頤,哪怕他手肘處手工訂制的袖扣還兀自閃閃發亮著??倳行〇|西不同吧,滴水尚能穿石,四年的時間總能改變兩人一些東西,哪怕一開始這關系就注釋特解只是一場交易。所以她心里那點舍不得也不是說不通。
一直耗到回去時傅子眉把車開到了巷子口,見他要拐去附近的超市停車場泊車,盛麗終于叫他停了車。車里開著空調,盛麗卻覺得不知哪里來的一股悶熱噎住了心口??傻降姿€是說出來了,她說:“我們不要再繼續下去了?!?/p>
傅子眉不知聽沒聽清,側著頭,只是看著她。不管之前有多么難,一旦開口,決心也在語言間建立起來。盛麗拿出一張銀行卡,遞給他:“這里有五萬,我知道遠遠不夠,剩下的,我會盡早還給你?!?/p>
五萬著實少了些,她原本想向許曼家借一些,可是供許曼出國,現在她又要結婚,一定花費不貲。許曼爸爸也只是小小的包工頭,加上王老師的退休工資,不算大富之家,所以她到底也沒好意思開口。傅子眉很冷靜的樣子,點點頭,表示理解,然后說:“錢你收著,原來也說好了,這錢不是白給的,你四年的青春,我不覺得虧本?!?/p>
言外之意,這是一場交易,眼下銀貨兩訖了。他不是戀棧情誼的人,他有一張漂亮的薄唇,都說薄唇的男子都寡情,她想也許的確如此,他可以出國幾個月不給她打電話,她也曾經聽聞他和不同女子交往的消息。她一直都有自知之明,只是他這樣干脆,她還是未免感覺失落,給他錢正是因為不想讓這一場交往被視成交易。他有趣,英俊,優雅,體貼,他付出的也是一個男子生命中最好的年華。明知道是不可能在一起,所以到頭,她只想為兩人畫下一個不那么不堪回首的句號??墒秋@然他并沒有這樣的想法,不好再說什么,盛麗回身開車門。卻聽見他在后面問她:“為什么突然這樣決定?”
她沒有回頭:“報紙上說你要結婚了?!彼槠谠诩吹南?,占據了那日都市報商業版半個版面,她避無可避。她可以做他的秘密情人,卻不能接受成為第三者。不是她三觀太正,只是年少時爸媽之間發生的事情已經成為她心中的一個情結。
“哦?!彼幕貞牪怀鍪裁辞榫w來。她下車,他很快驅車,絕塵而去。
盛麗站在路燈下,默默站了一陣才離開。遠處有人燃放煙花,遙遠的,轟然的,像比鄰的一個美夢。浮華盛世,極易相遇,也同樣容易錯失。驀然降臨,又倏忽而往,如焰火剎那燒到盛極,急速地暗滅下來,只余一手暗淡的色彩,仿佛殘涼的灰燼。
我要怎么跟你解釋,在握無法停止愛你時,恐懼同樣無邊無際
那個裸模的招聘廣告,盛麗是在一次和許曼一起看畫展的展廳角落看見的。給藝術院校美術系的學生做素描模特,雖然是裸體模特,可是報酬可觀,她終于決定試一試。
那陣她在看一本書,叫《只有偏執狂才能生存》,她每每都能看得會心一笑。照書中說來,少年的時候她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偏執狂。那時為了追陸凱,她只要有空就跟在他后面走街串巷不離不棄,給他打飯做手工禮物整理筆記,曾經還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給他跳了整整一個小時的孔雀舞。
如今,她那股勁兒又上來了,她依然決定要把錢還給傅子眉,只為了維護她心里的一份感覺。旁人看了,一定覺得她傻,還可能懷疑她的動機??蛇@是她的感受和行為,與誰都沒有關系,決定了她就只管去做。
許曼邀她看畫展的時候,只說票是心血來潮買的,盛麗一點兒也沒有想到,這事和陸凱會搭上關系。等她明白過來時,事情已經發展到有些失控的局面。
那時她走到偌大畫室的沙發邊,難免斗爭地剛剛脫去浴袍,結果發現并沒有她想象的那樣緊張和不安。因為她的視線只看著其中一個女生,她在那女生的眼中看到了對美的贊嘆和歡喜。她也對那眼光體驗到一種美,她說不好,只覺得是常人說的藝術性的一種東西,干凈又純粹。陸凱進來時,她并沒有發現,直到他開口說話。他的聲音冷而硬,像畫室里的石膏。
他說:“你們都出去。”
他在法國學了美術回來,考了這所學校的研究生,和凌霄一起辦了間畫廊,除了日常上課,有時也幫教授代幾節簡單的素描寫生課。這一節課的老師,就是他。當然這些事是后來許曼告訴盛麗的。而那時她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背對著她。他說:“你穿好衣服回去。”
他說話的句式習慣命令型,他就是那種典型的學習好天賦高,所以驕傲自我的家伙。他的話太生冷,盛麗一時有點負氣一般道:“錢我已經收了,我沒打算退回去?!?/p>
“你不用退?!?/p>
“我也沒準備做霸王生意?!?/p>
“那好,我給你畫?!闭f完,他走到一個畫架前。
盛麗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豁達,在他轉身的一刻,她已經飛快抓過浴袍掩住大半個身體。他的筆觸很慢很細,其間也并沒有抬頭看她幾眼。他畫得太慢,在思考著等會兒要多收錢的同時,盛麗竟然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那陣子她做了太多兼職,總是困得沾枕即睡,可是陸凱走過來的時候她已經醒了。他的腳步故意放得輕淺,顯然是不欲被她發覺,于是她配合地沒有睜開眼睛。他許久沒有動作,她幾乎要以為他已經悄悄離開,卻感覺他的手輕輕地放在她的額間。他幫她拂去面上散亂的發絲,然后手心放在她的臉頰上,輕柔而暖,只是很快便又抽離開。
盛麗鼻尖狠狠沖上來一陣酸痛。那個夏天,她跳完孔雀舞,在冷飲店打瞌睡的時候,他也是這樣溫柔地給她擦清涼油,拂去臉頰邊的發絲。如果說在那之前,她還是憑著一股意氣和好勝之心在追他的話,那之后,她就開始慢慢沉溺進對他的感情里。那時他身上好聞的味道,他指尖的溫柔,她想她都能記得一輩子。
你若抬頭,就能觸到我思念的目光
許曼和凌霄趕到派出所的時候,盛麗正從盥洗室出來,手里還拎著一個暖壺。兩人很明顯是急匆匆趕過來的,因為許曼的頭發都沒有來得及扎好,對向來重視儀表的她是件新鮮事,好在是深夜,也沒什么人看得到。
“你們怎么來了?”家里被入室盜竊的事剛剛發生,他們怎么這么快就得了信兒?
“有個女警察給我打的電話。”許曼走過來,把她上上下下好好兒打量了一番,確定她安然無恙后,才連珠炮一般地質問起她來,“發生這么大的事也不主動給我們打個電話,如果不是人家熱心,你是不是就準備誰也不說了?”
“也不是,只是你看,這么晚了,而且人家也給我安排了住的地方,派出所值班休息室,也不常來,可不得見識見識再說嗎?”
許曼繃不住笑了,又白她一眼:“反正你沒把我們當自己人?!?/p>
“哪能呢?我手機的一號快捷鍵還是你呢。這不就把你招來了?”盛麗笑著說,心里一陣陣覺得溫暖。
盛麗的爸爸和王乙竹是同事,都是中學老師,雖然盛紹榮是中途轉過去的,可因為住同一棟樓,又是對門,所以關系很快熱絡起來。
盛紹榮出事后,許家更是對盛麗百般疼惜,王乙竹還動過收養盛麗的心思,只是自從盛紹榮死了后,盛麗就好像變了個人,主意正,思慮重,加上一貫性子倔,她堅持要獨立,誰也沒辦法??墒菍υS家,盛麗是存著親人般的情感的。
結果許曼堅持不許她住派出所,非得帶她走。不能回許曼家,太晚了,這樣回去非得把王乙竹他們給嚇著不可。反正許曼今晚也是住外面,于是干脆把盛麗也一塊兒帶去。地方很大,是凌霄家的閑置別墅,原本是為凌霄小表哥結婚用的,哪知他表哥兩年前訂了婚,就把婚事一直擱置了。
“太忙,是個事業狂,完全沒有家庭觀念,他老婆就是工作。”凌霄這么評價他表哥。
“于是這別墅就成了家族里晚輩們偶爾尋歡作樂的場所。”
凌霄說這話的時候許曼臉嘩的一下全紅了,狠狠白了凌霄一眼:“哎,壞蛋,你怎么說話的呢?咱麗麗還是姑娘呢,你說話就不能過過腦子嗎?”
凌霄覺得極其委屈:“我說什么了?”
“你還說!”
這中間,盛麗就一直抬頭假裝研究水晶吊燈。凌霄向來吵不過許曼,見勢轉舵,要帶盛麗上去選房間。
三人說笑著,打鬧著到了二樓,冷不丁看見樓梯口旁邊站著一個人。廊上的壁燈沒開,那人的臉沉在暗影里,凌霄卻一眼認出來:“小表哥?!?/p>
“嗯,帶朋友來玩啊?”聲音是和藹親切的。
凌霄撓撓后腦勺:“嗯?!?/p>
“那你們繼續著,我去休息了。”說完轉身就走了。
他住二樓樓梯上去左手的尾端,盛麗就選了右手邊的最后一間。真正的高床暖枕,盛麗陷在被褥間就像沉在云朵里,很快意識開始模糊起來。有好幾年了,她睡覺一直睡不沉,略有一些風吹草動,她就能醒過來。所以那人剛挨到床沿時,盛麗就睜開了眼睛。
哎,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白天的時候,傅子眉的眼睛非常好看,飛霜型的,斜長深邃,眸子又是純黑,即便熬夜后滿布血絲也極吸引人。而在這樣的暗夜里,他的眼睛只亮著熠熠的光彩。他欺近身,鉆進她的被子里,和她同衾共枕。
已是圣誕節前夕,他八成是光著腳走過來的,所以腳心冰涼。他湊過腳來取暖,她躲開,他繼續壞心眼兒地湊近來,她躲無可躲,就不躲了。
“我不知道你是凌霄的表哥。”現在回想起來,其實也有蛛絲馬跡,她還記得當初他回中學演講的時候,有人說過他是校長的親戚。凌霄是校長的兒子,兩人有關系也不出奇,只是那時他和她是毫無相干的人,所以沒有往心里去。而后來,對他的背景她已經不想了解太多。
他答非所問:“你不害怕嗎?怎么不打我的電話?”
“你怎么知道?”
“你和警察出來時我在樓下。”
“你在樓下干什么?”
“我在附近吃燒烤,路過?!?/p>
“哦?!笔Ⅺ愖罱卟缓?,睡覺的時候吃了兩片利眠寧,所以等那賊在屋里搜刮一空的時候,她才略微有了知覺。剛醒時,頭又昏又疼,完全不知道自保,看見那小偷手里拿著一件大衣時,沒想什么就爬起來沖了過去。結果被小偷一推,她后腦勺撞上了臥室門板,疼得蹲了下去,小偷見勢才逃跑了。
許是傅子眉的懷抱太溫暖,現在她才真的后怕起來。不知那小偷有沒有帶刀,有沒有同伙,如果他一時起了歹意,她是不是連命也會丟了?感覺到她輕微的發抖,傅子眉抱住她,開始親吻她。盛麗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她這邊還在害怕難過,他那邊卻動了花花心思。
她輕踹他一下:“你走開。”
他抬起頭來,挑起一邊眉毛,笑意壞壞的:“有人說你還是姑娘,我怎么不知道,不如讓我試一試?”
“流氓?!?/p>
“流氓想你了……”接下來他似乎還說了別的話,都模糊在了他給她的親吻里。
重逢時,已經穿過重重疊疊的流離時充
醒來的時候,傅子眉已經不見人影兒。盛麗洗漱完,就出門下樓。
樓下有人說話,是傅子眉,他語氣有些不耐:“這么早,你們來干什么?”
“今天圣誕節,大家都有空,聽小周說,這邊來了客人,我和哥哥嫂子就過來湊個熱鬧?!闭f話的是個女子,聲音清脆卻溫柔。
盛麗還在猶豫著要不要下去時,許曼從旁邊房間走出來,見她要下樓,就牽起她一塊兒往下走,一邊走還一邊喊餓。下到樓梯中間時,兩人看清客廳里的人,盛麗僵立在了原地,許曼握著她的手也倏地收緊。
聽見說話聲,樓下的人也都直覺地抬頭來看。傅子眉站起來,看著盛麗,眼中閃過一瞬的狼狽和不知所措。
傅子眉身邊的女子也站起來,略帶好奇地問:“子眉,曼曼身邊這是誰?新朋友嗎?給我們介紹介紹。”
傅子眉站在那里,只是看著盛麗,盛麗卻牽著許曼慢慢走了下來。見傅子眉遲遲不開口,盛麗自己伸出手去:“你好,我是盛麗,許曼的朋友,昨天有點事借宿一晚上,不好意思打擾了。”
“我是宋姿怡,子眉的未婚妻,歡迎你們來玩。”她又回頭,介紹身后坐著的兩人,“這是子眉的哥哥嫂子?!?/p>
她又促狹地眨了眨眼:“很恩愛的兩口子?!?/p>
盛麗眼神淡漠地瞥向坐著的女子,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卻又被她迅疾壓下。那段最難熬的日子里,盛麗也想過,再見到她時,會怎樣做。什么極致的崩潰畫面都想到了,可事到臨頭,她的反應卻比自己想象的平靜許多。除了呼吸稍微凝滯外,她沒有什么太大反應,甚至沖沙發上那兩人輕輕地點了點頭。
大門打開,有人進來,是凌霄??匆娍蛷d里這個情形,他吃驚不小,手里拎的豆漿餛飩都灑了一地。
盛麗說:“我有事,先走了?!?/p>
她轉身要走,傅子眉的身形動了動,卻有人比她先動作。是傅子眉的嫂子——遲曦。
盛麗冷眼看著拉住自己的女子,幾年過去了,她好似一點兒變化都沒有。她生盛麗早,現在也不過四十出頭,她站在盛麗的面前,妝容精致的臉上滑過兩行淚水。
她的聲音顫抖低弱,她說:“對不起,麗麗,媽媽對不起你……”
她低聲下氣,淚流滿面,盛麗的心里卻一點兒感覺也沒有。她要后悔,要自責,都是應該。幾年前她離開的時候,頭也沒有回過。盛麗爸爸就是在開車去碼頭追她時,出的事故。
兩輛小車慘烈地撞在一處,事故責任全在盛紹榮,他沒有駕照,還闖了紅燈。他受了重傷重度昏迷,清醒著的盛麗卻要去處理所有她從來未曾想象過的難題。一切只因為那個在小城里路過的男子,現在她終于知道他的身份,是傅子眉的哥哥。
遲曦抓住盛麗,眼淚落得洶涌,再說不出話來。盛麗只是說:“請你放手?!?/p>
盛紹榮在彌留時刻清醒過片刻,他手指顫抖著在她的手心寫了一句話。他說,不要怪你媽媽。她答應了,她要他走得安心。于是,她連恨都不能,所以她只想要離開,逃避也好,還是什么都好,她已經把她剔除出她的世界,她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并不想和她再有任何瓜葛。
走出門的時候,也許是風太大,盛麗終于是哭了。哭到后來,腦海里雜亂地閃過一些片段。小時候遲曦給她打毛衣,過節的時候炸酥肉和麻花,不知為何又想起和傅子眉一起過節時的情景。那些溫暖,她似乎總是留不住。
之后好幾天,這件事一直沒有過去。先是許曼質問凌霄為何把這么大的事瞞住她和盛麗,差點兒連婚事都給他取消。然后是傅子眉的電話轟炸,他一直打來,她也一直不接。她不怪他,雖然她知道他很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可是事情本身與他無關。這事情只不過,更印證他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罷了。
錯亂的城市,到處都是迷路的人
許曼婚禮后有一天,傅子眉宋姿怡和盛麗在陸凱的畫廊遇見了。由宋姿怡提議,幾人一起在畫廊樓上的露天陽臺上喝下午茶。
初春的下午,空氣里浮著花朵的甜香,這讓盛麗想起那個命運轉折的日子。她坐在樓梯口,房子剛剛賣出去,錢卻被事故的受害方拿走了。醫院里要治療費,盛紹榮開的車子是學校的,這些都是要解決的困難。
學校和王家她已經不能再麻煩了,她咬著嘴唇,臉上有一種失措的茫然。然后她便看見傅子眉從操場那邊走過來,他背后是炫目的夕照,他走過來,問她:“你需要錢嗎?我給你?!?/p>
那時他像個派送禮物的天使,當然是真的只是像而已。他說自己是生意人,不做賠本買賣。她問他:“你想要什么?”
他說:“你?!?/p>
她沒有一點兒猶豫,點了頭。不是自暴自棄,只是她本能地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選擇而已。
露臺上,宋姿怡抿了一口藍山:“你們在曼曼他們的婚禮上表現得太好了,可以請你們也做我們的伴娘伴郎嗎?”他說的你們是盛麗和她身邊的陸凱。
陸凱拒絕:“聽說伴娘做多了會嫁不出去,我們不做。”
“哎呀,婚期在下個月,我還以為你們這邊一定可以。子眉,我回去給我朋友打電話,問到時她們有沒有得空的?你也抓緊問問?!?/p>
傅子眉沒有說話,只是攪著咖啡,垂著眸,唇線抿著,嘴角有克制的細紋。
管理人員打來電話說畫廊有人買畫,陸凱便下去了,宋姿怡也隨后去了洗手間。
“你的東西我都寄到你公司了,你注意收。有一張卡,我怕丟了,放在綠松石項鏈的盒子里,密碼是你的生日。錢還是不夠,我也只是個意思。還有那枚鉆戒,你以前說求婚用的,我放在箱子最底下了?!?/p>
她什么都要還給他,傅子眉看著遠處的鬧市:“你就那么急著把什么都抹干凈嗎?那些記憶你也能還給我?”
說完了自己也覺得是打趣的話,笑了笑,喝了一口咖啡。他習慣喝黑咖啡,現在卻好像被苦著了一樣,深深地皺了一下眉頭。
總是有不期而遇的溫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
春末的時候,盛麗動身回故鄉小城。她給母校寄了檔案,這次回去她會成為那里的一名老師。她只告訴了一個人離開的事,陸凱,他堅持來送她。最后他說:“那時我聽說你只是為了賭注來追我,所以……你能理解一個少年的自尊心吧?”
他臉色是難得的柔和,盛麗笑著點頭。
“如果你放得下傅子眉,回來找我也可以,三十歲以前我會等你?!蹦菚r他是真的喜歡上了她,她那樣熱情執著,像太陽一般能量無窮。其實他已經被她打動,所以才會幾次三番地回頭。
她驚訝他竟然知道她和傅子眉的事。他說,重逢那夜他跟著她回家,聽見她喊他的名字,又看見她上了他的車。后來見面,也就認出來了。
還能做朋友,盛麗不是不欣慰的。
輪船行在江中,她站在甲板上,看著兩岸連綿的青山。因為冷,她從行李里翻了一件衣服出來穿,是一件男式大衣。那時看見小偷拿著這衣服,她激動地跑上去奪,撞得頭昏腦漲也堅持不松手才搶回來的。怕蟲蛀,她在衣柜里放了樟腦丸,所以衣服已經沒有原來主人的氣息了。可是穿著它,卻仿佛還能感受到那人的擁抱一般。
她什么東西都還給了傅子眉,只有這件衣服,她留了下來。以后她要用它來包她的小孩。盛麗不胖,也不愛穿緊身的衣服,所以雖然懷孕已經四個多月,可是一點兒不顯懷,也還沒有人知道。孩子的性別還不清楚,可是無論如何,她都歡迎他,并決定愛他一生。
歲月的河流就這樣流過我們的生命,蜿蜒而曲折
本來準備看電影的,傅子眉臨時提議去聽昆曲。劇場老舊,唱詞晦澀,宋姿怡卻沒有任何異議,自始至終拔肩挺背,端莊靜默如一尊佛。她是適合他的女人,進退得宜,處事周到,不乏手段,在事業上,無論是資源還是手腕,都能給他和他的家族錦上添花??墒牵奶锬X海里扎根的那個,卻永遠不會是她。那個女人,她倔犟頑強,永遠不知道何為適可而止,看上去溫順淡然,一旦決定的事,卻無人可以更改。
她有一陣喜歡昆曲,就到處找資料,看視頻,看于丹的書。他節假日給她打電話時,她大半時間都窩在這個破落的劇場里。那時說到這些,她眼睛就能發亮,仿佛最暗的夜里最亮的星。其實,他多么希望她能在望著他的時候,也在眼中點亮那樣的星光啊。可她一點兒也不知道,他有多么喜歡她。
臺上幽幽在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p>
可也許不是的,雖然縹緲杳然,倏忽即逝,在往事的一點一滴中,卻總會有一個片斷是愛情開始的關鍵。
他還記得,那個夏天,悶熱難耐,他回小城母校演講,有天在冷飲店約見老同學。同學有事爽約未至,他卻發現了街對面的活寶。
記憶里,她似乎永遠穿著那身潔白的連身裙,一雙大眼圓且闐黑。明亮的陽光大朵大朵落在她身上,看得久了,似乎她本身就是個發光體,耀眼得旁人得微微瞇起眼睛來。她臉上的笑也是大朵大朵,傻乎乎大大咧咧的,飄過這邊來,他似乎能聞得見香味,是初春最柔艷的花。
后來店里的男生離開,她就耷拉著頭走進來,靠在他旁邊的卡座上閉眼打瞌睡。不久男生走進來,叫她幾聲沒動靜,又兀自離開了。
她額上汗水密密麻麻,眼睫顫動卻沒有醒過來的跡象。他覺得不對勁,起身去看,發現她是中暑又被噩夢魘住了。找服務生要來清涼油,給她額頭和眉間各抹了少許,順手把她頰邊的凌亂發絲也別到耳朵后面。被她抓住手的時候他有片刻愣神兒,為醒悟到自己難得的助人為樂,也為手心的觸感。陽光太雪亮,映得她臉上細細的絨毛,下巴上一顆隱而未發的痘子,都通透無余。還有她唇邊的酒窩兒,淺淺小小的,像桂子,有一刻,他卻覺得它簡直深不可測。
那時他大學剛畢業,逢年過節,長輩們難免會問起來個人問題,也有想牽線的,他都回了。因為心思都在學業事業上,也因為,他還從來不知道,愛一個人是怎么回事。有時甚至想,也許自己就是那傳說中的愛無能了,卻沒想到,只是沒有遇見那個人,其實他也可以一往而深。
后來,他一直在等她滿二十歲。那枚鉆戒,他是買給她的。只是她發現的時候,他已經驚覺兩人之間的距離,如天塹,如鴻溝。他不甘心,一直想扭轉想改變。只是結果他發現,那個最大的距離不來自其他,而是,他深愛的人心里并沒有他。
他終于死心。
命運如江,蜿蜒而曲折,我們并不能擷到每一朵浪花。雖然,那也許是他這一世最想要的。
絲竹停歇,燈光亮起。一出戲落幕,到散場的時候了。傅子眉沉在那雪亮的燈光里,低著頭隱埋眉目,久久沒有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