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舟
人類愈發展,水資源的匱乏便可能愈加嚴重。但是衡諸歷史,真正為爭奪水源開戰仍屈指可數,原因是缺水國家藉糧食交易,可以取得看不見的水。當前甚囂塵上的搶水紛爭,配合全球暖化的推波助瀾,塑造出一個不真實的水源戰爭迷思。
聯合國最近發出警告,氣候變遷可能造成爭奪水資源的嚴重沖突。聯合國在2009年3月發布的世界水發展報告中,援引了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對水資源短缺所致風險的評論,“和平競爭將轉變為暴力對抗”。這樣的說法,催生了“水資源戰爭”這個流行的概念。該是我們破除這個迷思的時候了。國家不會為水資源發動戰爭,它們透過貿易和國際協議,解決水資源短缺的問題。
面對水資源的共享,合作是最佳的。全世界有263條跨國境水路。從1948年—1999年,在水資源上的合作(包括簽署條約),遠遠超過了沖突,尤其是暴力沖突。在這期間,有記錄可考的1831條和淡水資源相關的國際互動中(從非正式的口頭交流,到經濟協議、軍事行動都算),67%屬合作性質;僅28%具有沖突性,剩下的5%屬中性或無足輕重。在這50年來,也沒有任何因為水資源正式宣戰的記錄。
這門課我學得可不輕松。幾年前,我剛剛寫了一本關于生物戰的書,而出版商都熱切希望我再寫一本。他們問:“寫一本關于水資源戰爭的如何?”這似乎是個好主意。20世紀90年代曾有一些災難性預測,如后來常被引用的世界銀行前副總裁薩拉杰丁1995年做出的預言,盡管“本世紀的戰爭是爭搶石油,下個世紀的戰爭將是水資源的爭奪”。
這句話和類似的警告成了這個時代的思潮。倫敦大學國王學院、亞非學院的社會科學家艾倫,將之歸納成一個“不太微妙”的說法,“如果你的水用完了,就拿起AK步槍或發動空襲”。
要找到支持這個論點的資料并不難。我著手撰寫關于約旦河、尼羅河和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水系的章節。我的章節選擇依靠一個似乎完全合理的假設:缺水與否,取決于是否有水流過。
幾十年前艾倫開始研究利比亞的供水情況,他提出了相同的假設。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北非和中東的水源壓力已經惡化,艾倫發現沒有人們普遍預測的水資源戰爭的跡象,于是開始質疑自己的假設。反而,在新興的中東經濟圈的人民,并不難滿足食物和水的需求。艾倫不得不針對這個情況思考:人們缺水,卻不一定為此開戰。
與已故的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農業經濟學家費修森會面后,艾倫原先對水資源戰爭的看法有所改變。費修森認為,以色列這個缺水的國家若是栽種并出口需要大量的水才能養活的農產品,例如柳橙和鱷梨,就是愚蠢行為。費修森的研究促使艾倫認識到,要解釋為何該地區沒有水資源的沖突,“隱藏”在貿易商品中的水可能相當重要。
以全球平均而言,人們通常每年會喝1立方米的水、使用100立方米的清洗用水。為種植我們所吃的糧食,每人每年還要消耗1000立方米的水。在溫帶,生產糧食所需的水通常用得理所當然。在干旱地區,艾倫描述人們如何倚賴灌溉和進口糧食以滿足民生需求。進口食品特別能達到節省農耕用水的效果。
食品貿易與水資源永續性的關系往往并不明顯,而且往往是無形的:沒有政治領袖能靠承認該國“只有透過進口糧食,才省下夠用的水”而得到支持。艾倫認為,這解釋了中東國家如何靠用水的節度而避免了沖突。
在艾倫開始撰文探討“隱藏水資源”觀念的幾年內,并沒有激起任何回響。然后,1992年11月一個陰沉的周一下午,在一次例行的亞非學院研討會上,有人使用了“虛擬”水來描述相同的概念。艾倫發現,這個引人注意的詞匯,趕上了熟悉計算機的年輕一代的流行,應該會勝過自己提出的術語。他是對的。他說:“這概念從此一炮而紅。”
艾倫的研究解釋了貧窮國家實現經濟多樣化時就會背離農業,轉而從其他行業中使用更少的水創造財富。隨著一個國家變得富裕,該國可能需要更多的總水量以維持其蓬勃成長的人口,但可以透過進口糧食以彌補不足。
借由進口糧食,并因此降低水源需求(等于無形地提高國內水源供給),看似渴求水資源的地區找到了長久的解決方案。由于貿易可以帶來好處,政治領導人如果發現有形水源受到威脅,可以只威脅采取敵對行動(算是可能有用的政治性虛張聲勢),而毋庸發動真正的戰爭。
以色列在20世紀50年代用盡水源,意即該國自此以后,生產的水就不足以滿足其包括糧食生產的所有需求。約旦到20世紀60年代,以及埃及到了20世紀70年代也都一直處在相同的窘境。雖然這些國家確實打過仗,但他們并非為水而戰。反過來說,這幾國都進口糧食。正如艾倫指出,每年有更多的“虛擬水”隱含在農作物中流入中東。這些水并不需要從尼羅河順流而下,供埃及農民耕種。
也許最常被引述的水資源戰爭實例,是在約旦河西岸,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間的局勢。但是,正如英國東英吉利大學發展研究所副教授載屯所解釋,與大眾媒體和一些學術文獻對這個問題說法相反的是,此區域雖然有沖突、局勢緊張,因為也有合作,所以也就沒有“水資源戰爭”。
約旦河到地中海之間的地區,現在住了1000萬人。如果他們想要糧食自給自足,他們每年將需要100億立方米的水。實際上,他們只擁有大約1/3的水,只夠種植所需糧食的15%~20%。他們其余的水源需求,是以糧食的形式進口。若僅論家庭和工業用水,光靠降雨和約旦河西岸的地質,就應能提供所有人口所需:拉馬拉的年平均降雨量比柏林還高。但現今的供水量,即使應付這些需求都還嫌少。
權力斗爭和政治已經使水資源的沖突公開和制度化,但沒有類似邊界和國與國之間的武裝沖突。相反的,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水資源專家在聯合水資源委員會(根據1995年的二次《奧斯陸協議》設立)中互動頻仍。這并不是一個平等的伙伴關系:以色列在委員會中具有實質上的否決權。但是,他們持續會商,即使軍事行動當前,仍正式表達合作意向。不能平等地取用水資源,是更廣泛的沖突和權力動態的結果,而非戰爭的原因。
于1999年發起、包括9個國家的尼羅河流域國家組織,是另一個“更廣泛的地緣政治和經濟因素有助于平衡水資源分配”的例子。從歷史上來看,河流流域內各國政治影響力的巨大差異,會造成不平等的水資源分配。
根據埃及和蘇丹在1959年簽署的《尼羅河水權協定》,埃及有87%的尼羅河水權,而剩下的歸蘇丹。埃塞俄比亞高原供應86%的尼羅河水源,卻甚至未被納入協議;持續的沖突削弱了協議,使埃塞俄比亞一直連提出分配水權的要求都不得其門。但埃及鞏固其經濟發展的愿望,使其必須提供給鄰國更好的條件,改善當地的貿易前景。因此,埃及愿意參與多邊計劃,在水力發電的發展、電力分享合作、河道整治和水資源管理等議題上,進行更多合作。
同樣,雖然印度和巴基斯坦發生過三次戰爭,并經常處于針鋒相對局面,世界銀行于1960年仲裁達成的印度水域條約,曾不止一次發揮了緩和水資源沖突的效果。
然而,水資源戰爭的迷思仍然存在。我們被灌輸氣候變化將導致水資源短缺的觀念。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小組估計,2050年將有多達20億人可能面臨日益嚴重的缺水壓力,而且這一數字在2080年可能上升到32億。
水資源的管理方式需要調整,但貿易機制、國際協議和經濟發展這些目前緩解水資源短缺的方式將繼續。奧瑞岡州立大學的沃夫、奧斯陸國際和平研究所的格列迪許等一些研究人員指出,對武裝沖突的預測來自媒體和嘩眾取寵以及沒有嚴格審視的論文。
除了水,另一樣東西一旦短缺,甚至只是未來可能有短缺的威脅,就可能導致戰爭,那就是石油。但是,石油的戰略意義比水高出不知凡幾。嚴重的石油供應中斷,將停滯高度發達經濟體的運作常軌。石油是經濟發展所不可或缺,而經濟發展提供了其人民的所有需要,包括水資源。發達經濟體的人民是不會渴死的。
看到艾倫的研究,讓我的出書計劃胎死腹中。我建議修改書中的論點,但我的出版商指出,大家不會想付錢看“水資源戰爭不會發生”的預測。
不管出不出書,把水資源戰爭的流行迷思從此以某種方式破除仍然很重要。這不僅將停止人們對國際水資源沖突的不安、不正確的預測,也將阻止大眾聽任氣候變化會帶來戰爭的說法發酵,并把注意力集中在政界如何可以避免這些沖突。其中最重要的是改善發展中國家的貿易條件,以強化他們的經濟。這將有助于說服水利工程師和管理人員(這些人往往僅以當地的供需來看水資源短缺問題),解決水資源短缺和安全問題的對策,不在水資源本身,而在于水/食品/貿易/經濟發展的聯結。如果我們能夠打通觀念,不再被水資源戰爭的思想誤導,將是大功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