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舟子
許多人都是通過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一書而了解到現代進化論的一些知識。這本書所持觀點在學術界屬于“基因選擇主義”,即認為基因是自然選擇的作用單位。這個學派是威廉斯和梅納德·史密斯在20世紀70年代創立的,由于道金斯的普及才廣為人知,并被稱為“自私的基因”理論。盡管道金斯在書中一再說明“自私”的說法只是比喻,絕不意味著基因有意識、有感情,但是這個比喻用法的確也讓一些讀者引起了不必要的聯想,并感到絕望。比如,吳國盛的《進化的故事令人絕望》就相當典型地表達了這種絕望感:
“盡管道金斯一開始就聲明,他并不提倡以進化論為基礎的道德觀,但他所生動展現的生命世界的這幅自私和冷酷的景象還是叫人非常絕望。如果我們命中注定是自私的,我們的非進化論的道德觀念何以可能?這是道金斯已經意識到但并未展開的問題……聽完道金斯講述基因的故事,人類應該感到絕望。進化是偶然的、無目的的,基因是冷酷和自私的。它們聰明絕頂,經過幾十億年的進化,它們都已經成精了。從這里我們確實可以學會不少求生存的本領,但同時我們也會陷入這樣一個境地:我們不知道我們為什么要生存。生存是偶然的,也是荒謬的。生命的意義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在人性的世界里那么崇高和輝煌的舍生取義、視死如歸,在一個所謂的客觀世界里完全是不合情理的。近代科學制造的這種人與世界的分裂,在今天由于更加精致化、合理化,而顯得更難彌合。”
面對這種責備,道金斯在《拆散彩虹》中有簡略的回答:
“假設宇宙的終極命運的確沒有目的,我們是不是真的都要把我們的人生希望和宇宙的終極命運綁在一塊呢?當然不,如果我們精神正常的話,不會如此。我們的生活被各色各樣更親密、更溫暖的事物以及人類的雄心和洞察所主宰著。指責科學剝奪了使人生值得一過的生活溫馨,這個錯誤是如此的荒唐,如此的與我本人和大多數科學家的感受截然相反,以至于我幾乎要變得絕望,就像我被錯誤地懷疑過的那樣。”
雖然科學事實往往能給倫理道德觀提供一定的啟示,乃至成為價值判斷的基礎,但是科學事實本身并不帶有價值判斷。將科學事實等同于道德價值,恰恰是極端的科學主義者的思維方式,以這樣的思維方式反過來指責科學,是自相矛盾的。宇宙的演變沒有目的,因為宇宙沒有意識。但是人生可以有目的,因為人有自我意識。在一個冰冷的、凄涼的宇宙中,同樣可以有、也應該有溫暖、親密的人間。
如果將人生目的和宇宙的命運聯系起來,未免過于多愁善感。但是人生的目的本來就屬于主觀的價值判斷,可以有多種形式,科學無法證明其必對或必錯;所以如果有人非要如此多愁善感地唉聲嘆氣,雖然道金斯暗示這屬于精神失常,雖然我也覺得大可不必,但是卻不能說就錯。然而,如果在絕望之余,還要質疑“如果我們命中注定是自私的,我們的非進化論的道德觀念何以可能”,卻是嚴重的混亂。基因是自私的,并不能推導出我們命中注定是自私的,因為我們的“命”有二條:生物的和文化的。
人類同時是生物進化和文化進化的產物。“自私的基因”理論試圖說明的僅僅是自然選擇作用下的生物進化(它甚至不試圖解釋所有的生物進化),而文化進化有非常不同的機制。無意識的自然選擇只對個體的短期利益起作用,因此它必然是對“自私”有利的。但是人類具有自我意識,有理性推理和預見能力,能夠做長期的計劃,因此能夠為了長遠的利益犧牲目前的利益,為了群體的利益犧牲個人的利益。文化的適應性進化,在很大程度上是環境對群體,而不是對個體進行選擇的結果,真正的利他行為因之產生。道德觀正是這種文化選擇的結果。一個有著更“好”的價值觀的文化群體能夠擴張、繁衍,并吞并、滅絕其他的文化群體。因此,價值觀也是進化而來的,是經過長期、持續的無數次試錯、成敗,而得到的最適合于某個文化群體生存的結果。如果將生物進化和文化進化混為一談,試圖用生物本能解釋一切文化現象,恰恰是極端的生物決定論者的思維方式。以這樣的思維方式反過來指責科學,又是自相矛盾。
最后值得指出的是,文化進化論只是要說明為什么一種價值觀系統會產生、傳遞,并不肯定那些占了優勢的價值觀就一定是真實、美好。那些因歷史原因被認為對文化群體有利的行為,即使在我們看來是虛假的、丑陋的,也會在文化選擇的作用下,得到保留、傳播。視死如歸有種種因素,并不都是那么崇高和輝煌的。革命烈士的視死如歸固然令人肅然起敬,邪教徒的視死如歸卻就只有讓人惋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