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歷史倒退一百年,我們是不大能想象那樣的世界——一個女子,普通的女子,在中國的各個地區各個角落,一戶人家里就可以有好幾個她。她的氣息是最熟悉的,如同樓下人家炊煙的氣味,淡淡的,午夢一般的,微微有一點窒息。她坐在客堂里的圓匾面前摘菜,孩子在藤條椅上睡著了,在閑暇時候一個人坐在陽光底下靜靜地做著手上活。
一場革命如旋風襲來,起初女人們都不在意,身處晚清里的女人,她的世界只是疊在朱漆木柜中的鑲著金邊的長袍,是桌上的一盤菜,藤條筐里的未完刺繡活,屈身立在婆婆跟前候著下令,夜里也不過是男人身邊的一床被,滿足其生理需求罷了。閨閣之外,太不太平并不要緊,外面是男人的世界,凜冽的,雄性的,刀光劍影。
然而這不是一場普通的革命。辛亥年間的這次革命,是一次空前的戰斗,立志要將女人從閨閣里走出來,釋放自己的心性,做自己命運的主人。這時期的秋瑾是領頭人,官宦人家出身的貴小姐,眉清目秀,溫文爾雅,卻習文練武,自費飄洋去東瀛,思想被解放之后,興頭頭歸國,倡導“男女平等”,開辦《中國女報》,領頭搞婦女運動,這一舉止動了晚清的元氣。小小的弱女子與一個強大的政權抗衡,如同以卵擊石,因此喪了命。
然而她的犧牲如同星火,雖小卻能燎原。民國建立起來,有一時期似乎各方面都有浮面的清明氣象——人們都認真相信盧騷的理想化的人權主義,學生們熱誠擁護投票制度,非孝,自由戀愛。之后逐漸浮出一些有代表性影響力的女子——史良、盛愛頤、吳健雄、陳衡哲、陸小曼、林徽因、蘇雪林、凌叔華、謝婉瑩、張愛玲等等,她們在初興的民國里,在法律,建筑,物理學,文學,商界初露頭角,漸漸地她們周遭的世界開始變化了。
單從外表上就變化巨大。女子不再纏著長長的裹腳布,只為一雙“伶俐“的小腳。外出不再一味身著鑲著滾邊的滿服,興起的旗袍每個女人都心向往之,緊身的款式,露出肉乎白嫩的手臂,女人逐漸成為衣服的主體,而擺脫籠罩整整幾個世紀的“削肩,細腰,平胸,薄而小的標準美女在一層層衣衫的重壓下失蹤了。她的本身是不存在的,不過是一個衣架子罷了。”女人們不再是靜物的美,而是活脫的,穿著盛裝的她們可以走進學堂,與男子一并受教育,畢業后若是愿意也能尋得一份掙錢的職業。
至于婚姻制度,這是革命性的,一夫多妻制永遠地打入冷宮。有了正室的男人們妄想光明正大地在外尋花問柳。若是夫妻關系不好,亦可以靠著法律這柄冰冷的利器走向離婚。女人可以得到一大筆贍養費,保證生活上的無憂。哪像之前,一紙休書便休回娘家,有的女人從此便抑郁終身。
走在浪潮前頭的女子,她們創造新的流行——騎著腳踏車,或者乘巴士,旗袍上繡點新的花樣,吃西式的糕點,看午后電影,或者燙個新式的頭,然后跑到照相館拍一組家庭照,搖曳生姿卻又含一點蓄。后頭呢,也有些女子不會創造,不落伍也不超前,是成群結隊的摩登。也還是有些墨守成規的遺留分子,她們戀舊,依舊住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這是祖母輩們經歷的生活景象。
如果母親輩們能按照這種明艷的步調走下去就好了。可歷史,總是橫生許多事端。暴亂和戰爭攪黃了這種步調,忽而“一夜回到解放前”,甚至比“解放前”更凄涼。那是政治濃郁的年代,“西風”逐漸地關閉,這時候女人們哪有什么心思象她們的母輩們創造流行,她們忽而統統換上“列寧裝”“對襟衫”,綠色是最流行的顏色,之前性感的旗袍束之高閣,只有在夜里無人的時候傷懷一會罷了。生在那種時期,要繼續活下去而且活得稱心,真是難,就像雙手劈開生死路那樣艱難巨大的事,所以母輩那一代的人對于物質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夠多一點明了與愛悅,那幾乎是天方夜譚的。
這時候女人們集體葬在一片灰綠色里。她們的青春是黯淡的,終日裹在拘謹的款式里,她們也別出心裁弄一點小不同出來,“的確良”的出現拯救了她們那顆渴望的心,“的確良”挺括,滑爽,印染出鮮亮的色彩,以及“喇叭褲”的出現,女人們的臀部被完美的勾勒出來,真是洋氣的緊。談到婚姻,這時期的婚姻大都發生在激情燃燒的歲月,談不上浪漫,卻是真實,平凡地一日一日度過。
社會是個人的滋養床。當政治在個人的生活中影響越來越淡,社會中的個人才能被突出。深受外來文化的熏陶,八零后是翻新的一代。他們處在一個各趨極端的時代。政治與家庭制度的缺點突然被揭穿。年輕的知識階級忽視著傳統的一切,全心意鉆入外來文化里。神經質的論爭無日不進行著,在家庭里,在報紙上,在娛樂場所。
而這時代的女子們被很好地教育,大都具備小才小貌小氣質的女子。她們懂得淑女混搭波希米亞的裝束,也會談一談電影文學哲學詩歌,知道如何與男人調情以及適當放縱,上得廳堂入得廚房。聰明,有情調。她們仿佛山谷中一樹樹的艷紅桃花盛開,即使沒有觀眾,也要兀自熱熱烈烈地開和謝。
她們追求自我價值實現,聲稱沒有事業、經濟與精神皆不能獨立,根本不算是一個完全的人。她們堅信獨立的意義——只有經濟獨立時,才能對男人的要求由平面的審美上升到立體。她們聆聽內心聲音,強調“性自由”與“性解放”,在結婚之前可以接受“婚前同居”或者“試婚”,追求精神上最理想的伴侶。她們深入地挖掘自身與社會的價值,她們名副其實成為“半邊天”。
歷史就如同一條河流,追求女性的解放從祖母輩們開始,淌過母輩,流經我們這輩,終于抵達“半邊天”,歷史繼續流經,誰能預料更遠的以后女性將是何等社會模樣。但一定會更自由,更平等,整個人生活在合理的烏托邦里,活得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