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康熙年間,西莊的趙家是遠近聞名的富商,也是積善之家。從明中開始趙家就跑西域做茶葉生意,到趙永德父親這一代,家道中落,父母早早仙逝。趙永德總還惦記著光大家業。這年春末,三十有五的趙永德將茶葉、絲綢打包,帶著幾個仆從準備再走一遭茶馬古道,去西域探探財路。
但從此一去無回,杳無音訊,留下家中孤兒寡母。趙永德素來與妻子何氏恩愛,與丈夫失去聯系后,何氏整日以淚洗面,日日盼夜夜想,八歲的兒子也總是拉著母親要爹爹。幾年間,何氏每年都派出族人去茶馬古道沿途找尋,都無功而返。
趙永德在動身時所帶的茶葉及絲綢等江南特產已經占去家中的大都分財產,這幾年又沒了主要進項,僅靠不多的地租維持。更要命的是,屋漏偏逢連陰雨,何氏一病不起,在病床一臥就是一年多,只好變賣田地,最后只剩下一處居住的宅邸。宅邸坐落于金寺山腳,依山勢而建。昔日門庭若市的大富之家,如今早已門可羅雀了。
為了維持生計,何氏拿起了女紅,做起了裁縫。就算家道再怎么艱難,她從不讓兒子去外面做工,叮囑兒子要埋頭讀書,考取功名,再振家業。
一晃九年過去了,兒子趙子林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這一年春天,趙子林偶遇鄰村財主陸大有家的丫環銀鈴,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姑娘。這銀鈴也傾慕趙子林的才學,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好上了。半年后,銀鈴有了身孕。
這陸大有是個認錢不認理的主兒,性格刁鉆精怪。這銀鈴從小就被父母賣給陸家終身為奴,趙母便托人上門向陸大有提親。陸大有早就惦記趙家這座宅邸。他向趙家母子索要三百兩銀子的彩禮,但趙家哪里還拿得出這么多銀子,陸大有就趁機提出變賣趙家祖宅。趙夫人如何能依,提親的事不歡而散。當夜,銀鈴因受不了陸大有的逼迫羞辱,投河自盡了。陸大有找上門來興師問罪,要將趙子林扭送縣衙法辦。趙母苦苦哀求,求他放過趙子林。
陸大有再次提出以趙家祖宅相抵,趙母走投無路,只好答應。但趙母執意留下宅東的一個院落以供奉祖宗牌位,母子倆也好有個容身之處。
次年夏,江浙水患,西莊整整下了七天雨,多處山地發生泥石流。趙宅西面有一處圍墻是靠山體而建,夜間忽然坍塌了。清晨陸大有的兒子發現后,就向父親報告,父子倆匆匆趕過去察看,沒想到這一看讓二人大吃一驚!
原來這塌下來的泥土中散落著幾只白花花的銀元寶!父子倆欣喜若狂。陸大有吩咐兒子守門,不許外人進來。陸大有推測,這肯定是趙家祖上所藏的財寶,露出的是一小部分,說不定還有更多的元寶。
父子倆冒著生命危險在亂石里挖了起來。果不出陸大有所料,又挖出整整三甕元寶。事后,陸大有叮囑兒子,千萬不要將此事泄漏出去,如果讓趙家人知道,必然會找上門來。之后,陸大有請了泥水匠,將山墻依原樣砌好,并將所有的圍墻都粉刷了一遍。
發了這筆飛來的橫財以后,陸大有就尋思,這趙家的祖上是大富之家,說不定在趙宅之中還有大筆藏寶。平常沒事陸大有就在宅子里東敲敲西瞧瞧,心想,整個宅子都是老子的了,就算有財寶還怕它跑了不成!
二
一轉眼三年過去了。一天,陸大有正在院子里喝茶,突然來了一個道號宛碧的云游道長。趙大有給道士沏了杯上好的龍井。喝完茶,那道士發話了:“我看施主家宅有大富之氣呀!”
“哦,既然道長精通風水之術,可否指點一二?”陸大有素信八卦之術,頓時來了精神。
道長說:“相見即是有緣!貧道就為員外看上一遭,也算是答謝施主的一壺好茶!”陸大有帶著道長在宅院里往里走,走到宅西那個小花園時,道長停了下來,指著山墻周圍的翠竹道,說此地有金玉之象,不過已是過氣之象。陸大有心里一驚,這下遇到高人了。原來這里就是上次挖到銀元寶的地方。
“道長,請你再給我看看,鄙宅中別處可還有好氣象?”陸大有是想讓道長再看看別處哪里還有藏寶的地方。道長走到宅東趙家母子居住的那個院落,道:“此處乃本宅的風水眼!此處的金玉之氣最盛!”
陸大有心里罵道,難怪這老女人獨獨要留下這座院,原來是有原因的!道長又說道:“若想家族人財兩旺,世代榮華,必須在此風水眼用重金鎮守。還有,剛才我指的那宅西的山墻邊的副眼,也要重金鎮守。要記住,此處須用金,而那山墻邊只能用銀!”
陸大有一陣狂喜,若真是那樣,上次在那山墻邊挖到的是銀元寶,別處豈不是有很多金元寶了!
道士走后,陸大有忽然想起有些日子沒見到趙家母子了。管家說,半年前母子倆已將庭院賣給了一個外地人,如今不知道搬到哪兒去了。陸大有氣呼呼地趕到隔壁,只見在院中坐著位五十歲左右的老人,相貌怪異,似笑非笑,好像天生就是一張笑臉。陸大有報上名號后,就與笑面怪客聊開了,說自己要買這個庭院。
笑面怪客拒絕道:“風水先生說了,這里的風水可使我的生意日進斗金,豈是你幾兩銀子可以彌補的?說也奇怪,半年前將房子賣給我的母子倆,前些天又找上門來,說要以原價三倍的價格買回這庭院!我沒答應。”
陸大有心想,那母子倆平時度日都難,眼下哪來的錢財?于是就差下人去打聽。
下人回來,稟報說這母子倆借住在何氏的娘家。聽說就在最近,失蹤十多年的趙永德突然回來了,而且還帶著一大筆錢回來,說要重振家業。這個消息讓陸大有心里咯噔一下:這趙永德竟然回來了!而且要急著將那個小院收回去,難道那么一個小小的院落比偌大的一個宅子還要緊,他竟然會先找隔壁的怪人,而不是找他要回祖宅,可想這小院落對趙家的意義非同一般了。陸大有又聯想到在山墻里找到的財寶以及宛碧道長的話,難道這小院落里真的埋有更多的金元寶?
陸大有決定明天親自上門去探探口風,如果真有那筆財寶,他可不想看著這筆錢財從身邊溜走。
第二天,陸大有來到了趙永德的家,手上還拎了三斤肉,一進門見只有母子二人。
“我來看看趙兄,聽說他回來了!”陸大有假惺惺地道。母子倆沒有給他好臉色看,子林要拿掃帚趕他走,被母親攔住了,道:“孩兒休得無禮!”說著話,將陸大有請進了屋。“陸大財主,我家老爺前幾天還在惦念,說要找個時間親自上門道謝,感謝陸老爺對犬子手下留情!”
陸大有一聽,心想難道這姓趙的真的回來了!
“我家老爺前天剛好外出,去城里銀號辦事去了,我就先和陸老爺通聲氣。我家老爺說了,想贖回我家的宅子,價格好商量,但有個條件,必須讓我們先去宅子看看!”
“這沒問題,我們現在就可以去看!”陸大有想看看這女人究竟耍些什么花招。
趙夫人也是個急性子,說動身就動身了。陸大有就將趙夫人讓進宅里,吩咐管家將鑰匙拿來,將所有的房間門打開,好讓她看個明白。
沒想到,趙夫人擺擺手,徑直走到宅西那個陸大有發現財寶的院落,眼光落在那片竹林后面的山墻上:“這片山墻修葺過?”趙夫人用緊張的眼神看著陸大有。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這里我們只是去年粉刷了一下!”陸大有有點做賊心虛的感覺。趙夫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你就開個價吧!不用客氣,家里不比從前,老爺回來了,你不用擔心銀子!”趙夫人道。
陸大有眼珠咕嚕一轉,說道:“你能出多少價?”只見何氏伸出了五個手指頭,陸大有一看,道:“五千兩?”
“你錯了,我說的是五百兩!”趙夫人道,“按現在的市價!”
陸大有心里道,你想收回那個小庭院都愿出五百兩銀子,現在我手上的宅子比那庭院要大何止十倍,就這點錢想拿回去,做夢去吧。再說,就算五千兩我也還得考慮一下呢!這個女人真是頭發長見識短,我現在也不和你爭執,見了你家老爺再說!
第二天,陸大有外出,剛好碰到笑面怪客,他說:“陸老爺,昨晚那母子倆又來我家要我將庭院賣于他們,我不肯,他們竟然將價格出到了兩千兩,你說我是不是真的走好運了!哈哈。”
三
回到家里,陸大有越想越奇怪,這趙家為這么一個小小的院落竟然愿出如此重金,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隱情。趙永德肯定是知道祖上埋金鎮宅的事,回來后才將此事告訴家人。這讓陸大有對那個院落里鎮有更多金元寶的猜測從半信半疑變成深信不疑了,陸大有下定決心定要將這個庭院搞到手,哪怕出更多銀子。
晚上,陸大有敲開了笑面怪客的家門,提出愿以三千兩的價格將此院盤下。笑面怪客擺了擺手,說道:“我也出身山西富商世家,也不是沒見過銀子,我看中的是這宅子的好風水,可以旺我家族,明年我就要將家人接來,我賣與你了,我家人住哪里?”
“用這三千兩銀子,你哪里買不到稱心如意的宅子?”陸大有道。
“也對,但我問過風水先生,他說本宅剛好坐落在此地的風水眼上,大吉!我到哪里去找這樣好風水的宅子呀!”笑臉怪客淡淡地說,絲毫沒有動心的跡象。陸大心里更急了,他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在趙永德從省城回來之前搞定這事,所以他將出價提到了四千兩、五千兩。但笑面怪客還是不為所動,平靜地自斟自飲。
陸大有心想,這笑面怪客似乎是摸透了趙、陸兩家的心思,正坐地起價、待價而沽呢,看來不下猛藥是啃不下這塊硬骨頭了,陸大有橫下心,舍不得兒子套不著狼。
“得,我拿自己那大宅子換你這小院,再給你三千兩銀子!”陸大有一拍大腿道。
“何苦呢?這小院可沒有金山銀山。”笑面怪客驚奇地看著陸大有,似乎心動了。
“這個你莫管!”
“看來你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也罷!”陸大有回家拿了銀票,并交換了房契。陸大有提議第二天就交結房產,笑臉怪客也同意了。
當夜,陸大有興奮異常,想著那金燦燦的金元寶,哪里還睡得著覺,家人已在他的吩咐下搬回自己原有的祖宅去了。雖然這個趙家的祖宅院子里可說是掘地三尺,但他還是不放心,還是半夜在宅里各處晃悠,恨不得能再發現幾缸元寶。
第二天一早,陸大有就找上門去。笑面怪客家的門輕掩著,陸大有就進去了,走進客廳,只見客廳里背對著門坐著一個人。“宛碧道長!你怎么會在這兒?”陸大有很是奇怪。
當宛碧道長慢慢轉過身,然后撕下臉上的面具,陸大有定睛一看,大吃一驚!這分明就是那個笑面怪客!
“沒想到吧?”笑面怪客似笑非笑。
陸大有心里一驚,倒吸一口涼氣:“你到底是誰?”
“哈哈……”這笑面怪客突然大笑起來,這笑起來的臉孔反而變得更加猙獰恐怖,“還有讓你更想不到的事情!”
這笑面怪客脫去了道袍,露出了里面的灰色對襟馬褂,背對著門又坐在太師椅上,陸大有感覺這件馬褂有點眼熟,再一看那個背影,大驚失色!因為他想起了一個人:趙永德!
“想起來了吧?哈哈……”不知什么時候趙家母子倆已站在了兩邊,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陸大有。
陸大有大叫一身,口吐鮮血倒在地上。
四
十四年前,趙永德走茶馬古道去西域跑貨,不出蔥嶺五十里,就遇上強人劫貨,交出了所有財物。好不容易保住性命,卻被山賊將其販賣給西域的一個部落酋長為奴,與隨行的仆從也失去了聯系,不知生死。三年后,他趁機逃跑,想回到家鄉,沒想到被發現。那酋長將他用繩索綁住雙腳掛在馬后,拖在地上拖了好幾里地,拖得趙永德體無完膚,臉部也是血肉模糊。人雖活了下來,但已面目全非,成了如今的笑面怪客。
盡管如此,趙永德從未打消逃回故鄉的念頭,第一次遭遇讓趙永德對自己的行動更加謹慎,他還從一個老奴那兒學了一手易容術,經過周密的計劃和準備,終于在一年前逃回了故鄉,卻發現早已物是人非,連自家的祖宅都被陸大有強占了。
那母子后來居住的院落中,其實并無什么鎮宅的金元寶,倒是西邊山墻祖上曾埋有鎮宅的銀子,趙永德以前并未對家人說起。回來后,本想人不知道鬼不覺地在夜晚將銀子挖出,好贖回祖宅,卻發現埋藏的銀子早已不見,頓感走投無路,才設下這個陷阱,引貪得無厭的陸大有上鉤,演了一出好戲。
這陸大有本來就視財如命,這次損失了這么多錢財,心里哪承受得了,變得瘋瘋癲癲,整日拿著一把鐵鋤在地里掘寶,一次在村外碰到一個云游的老道,就追著那道士,嘴里不停地叫著:“寶!寶!寶!”
那老道在一棵樹下盤腿坐下,對陸大有道:“既然你這么執著,也罷,貧道就渡你一程!”他示意陸大有走上前去,只看那拂塵一甩,銀光一閃間,道士不見了,陸大有也昏倒在樹下,等陸大有的兒子趕來扶起老爹,陸大有胸口一陣躁動,猛的吐出了一口黑血,癲狂病居然好了,如夢初醒,父子倆抱頭痛哭。
回到家,陸大有拿出了一筆錢讓兒子在鎮上設了一個施粥坊,常年接濟窮人。將那個小院也還給了趙家。半年后,陸大有突然失蹤了,有人說他去終南山當了道士,也有人說他跟隨一個老道云游四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