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的私生活

　　大平今晚要請客，請的是一個女孩子，這是不能讓妻子知道的。這樣大平心里就覺得不正派，有點兒偷情的樣子。
　　妻子上的是小夜班，要到晚上九點后才能回來，孩子已被送到姥姥家，一切都是經(jīng)過精心安排的。
　　妻子不知道，當然這個費用也不能從家里出，好在大平從牙縫里摳了幾個私房錢，半年積存下來也有幾百塊了。大平藏私房錢很特別，把錢放在書櫥的書里，書櫥里的書很多，但能放錢的書，大平還是要經(jīng)過挑選的，就像不能把錢放在一個不信任的朋友身上。譬如，今年以來他的私房錢就放在一本叫《瓦爾登湖》的書里，他太愛這本書了，過去在很多書里看到引用這本書里的句子，這使他對這本書保持了很大的興趣，直到去年才在一家大書店里覓得。那個老外放棄優(yōu)越的生活，跑到湖邊自己去蓋小木屋住，自己開荒種地，把一顆心放到大自然里去磨煉，比我們現(xiàn)代人更接近人的本真。這樣，大平把錢放在這書里如放在一個高貴的人的口袋里一樣放心。
　　現(xiàn)在，大平很快就從書櫥里找到這本書，打開，里面的幾張百元大鈔由于長時間的擠壓，已被夾得筆挺的了。大平拿出鈔票在手上來回地抽打了幾下，這次他要使用它們了，他的感覺就像母親在農(nóng)村養(yǎng)豬，小豬崽子睡了吃，吃了睡，到年底時，終于長了一身的膘，要宰了，大肥豬嚎叫著不愿走出圈門，但已由不得它了。
　　大平把錢折好放到上衣口袋里。
　　時間還早，大平用手機給張永菊發(fā)了一個短消息：“你好，你還記得我們今天有個約會嗎？”張永菊是今晚他要請的人。大平喜歡發(fā)短消息，他覺得文字比說話更能表達思想深處的東西。好久好久沒有回音，大平急了，又發(fā)了一句：“你為什么不說話？”這是大平喜歡的一句歌詞，大平拼寫這幾個字的時候，耳邊充滿了那個女歌手哀怨的歌聲，他不知道張永菊是否能聽懂。不一會兒張永菊回電了，說：“對不起，我太忙了，我知道，等一會兒我給你回話。”
　　過了一會兒，大平的手機果然響了。張永菊說，下午三點下班，問在哪里見面。大平說在市新華書店門口。張永菊說，市新華書店在哪里。大平說四牌樓那里你熟吧，就在天橋的西邊，門口有幾棵雪松。大平講得如此細致，張永菊說我知道了。
　　
　　張永菊是市里一家大超市的營業(yè)員，賣床上用品的。
　　那天大平和同事一起去為單位開會買禮品，商場里的床上用品正在打折，賣床上用品的是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細白的皮膚，一雙眼睛并不大，說起話來笑瞇瞇的。大平借機認真地瞅了一下女孩胸前的上崗證，那上面寫的名字叫張永菊。張永菊聽說是團購很高興，在一張大木床上展示一床床被單，她說話輕聲細語，眼神和動作都有流水一樣的韻律，似乎暗合了大平心中的一個影子，大平的心里悄悄地波瀾了一下。這一切賣床上用品的女孩當然不會知道，同事也不知道。張永菊把一床被罩展開來，上面是素色的碎花，有著嫻靜的意境。
　　同事說，大平你說說怎么樣，噯，你怎么不說話?
　　大平?jīng)]有說床單的事，而是對女孩說，你們商場不應(yīng)該把你名字直接寫出來，讓人家一看就知道了，名字也屬個人隱私哩。
　　張永菊笑著說，不要緊的，人家知道我的名字又能干什么呢？
　　張永菊說完，彎下腰，用手把被罩撫平了一下。她短小的黑色上衣就縮了上去，露出腰間一條白色的細膩的皮膚，大平不經(jīng)意的一瞥，臉騰地燒了一下，覺得自己是一個小人了。
　　大平說，譬如說下班時有壞人攔住你，就喊著你的名字說你和她有關(guān)系怎么辦？大平這是信口胡謅的，沒有任何根據(jù)。
　　張永菊說，不會吧。她看著眼前這個微胖的年輕男人，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有著善意中的厚實，說話的速度是緩和的，加上憨憨的笑容，使陌生一下子就退去了。
　　這時，同事說再到別處去看看。
　　張永菊有點兒失落的樣子，開始收拾展開的被罩。大平望著她92b94aec88f13d36a4c542b425dccf1c的背影，心里有了一絲憐憫，就對同事說，我看就在這兒買算了，省得跑來跑去的，瞎操心。同事是個好說話的人，也就同意了。這樣，張永菊做了一筆近萬元的生意。張永菊當然知道，這得感謝大平。張永菊開了小票，同事去收銀臺付款了。
　　大平看到張永菊的裙腰里掛著個手機，忽然就被迷惑了，他想得到她的手機號碼。大平說，我沒帶手機，想借你的手機給家里打個電話。張永菊很爽快地把手機拿出來給了他，大平握在手里心里頓生許多曖昧的快感。大平把手機蓋子打開，按了幾下，調(diào)出了電話號碼簿，翻出了幾個名字，第一個是丁胖子，這一定是個男孩子，是她的男朋友嗎？接下來有羅波、許偉、孟軍霞等，大平看了一會兒覺得是不禮貌的，就趕緊翻回去，然后撥家里的電話，家里當然沒人接，但家里是來電顯示，回去一查就出來了。大平掛了電話，把手機還給了張永菊，張永菊把手機塞進細長而柔軟的腰部，在大平的眼里，就像把一只小寵物關(guān)進了籠子里。
　　大平回到家后，首先就把張永菊的手機號碼查了出來，他心里一陣興奮，為這個小小陰謀的得逞。
　　
　　第一次，大平給張永菊發(fā)了一條短消息：今夜到明天白天，有時想你，預(yù)計下午轉(zhuǎn)為持續(xù)想你，受延長低情緒影響，傍晚將轉(zhuǎn)為大到暴想，心情由此降低五度，預(yù)計此類天氣將持續(xù)到見面為止，然后署上自己的名字。這是一個陳舊的段子，要讓她感到?jīng)]用意，因為這是第一次，不能讓她有明顯反感。手機里那個象征信息的小信封在屏幕的星空里飄飛，把跨越千山萬水演繹得非常逼真，最后返回信息，短消息已發(fā)送。
　　很快張永菊就回電了，發(fā)來的也是一條短消息：一顆流星墜落要三秒，月亮升起要一天，地球公轉(zhuǎn)一圈要一年，愛一個人要一輩子，思念一個人要二十四小時，說句貼心話只要一秒鐘：天冷了，注意別感冒！這也是一條陳舊的段子，實在是味同嚼蠟，但大平還是高興的，因為，他們聯(lián)系上了。大平知道這些短消息是眼下流行的游戲，不可當真，但他還是從文字里體會到另一種不能用話語表達的心情，他覺得文字的高貴就在于此。
　　這樣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們有時也發(fā)一些小幽默的消息：不是每一朵花都能代表愛情，但玫瑰做到了；不是每一種樹都能耐住干旱，但白楊做到了；不是每一頭豬都能看短消息，但你做到了。恭喜你。
　　能找到一個心儀的人每天說著想說的話是美妙的，這種感覺如云似霧地籠罩在大平的心頭，抓不著，但卻存在著，這是什么呢？他反復(fù)思考之后，忽然從心里蹦出一個字眼：情人。
　　情人，這是目前很流行的一個詞，在車間里，小王就有一個情人，他一點兒也不回避，還帶著她經(jīng)常參加大家AA制的份飯。女孩很靚，大家就想不通，為啥不好好地找個對象，卻給別人做情人。年齡大一點兒的就看不慣，說過去搞情人，都是遮著蓋著的，現(xiàn)在還明目張膽地帶著，哪有臉。年輕點兒的就說，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就是你有沒有情人。純粹他媽的胡扯淡，大平笑著說。一向很正派的大學生女同事，也語重心長地說，人生苦短，作為一個男人，酒還是要喝點兒的，煙還是要抽點兒的，女人還是要搞點兒的。女同事的這幾個點兒，使大家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她是一個有個性的新女性，同時也使大家猜測，別看她正人君子的樣子，可能也早就有情人了呢。
　　大平是工廠里的一個普通工人，工廠不死不活，附著在上面的無數(shù)個工人家庭也就不死不活地過著。大平的妻子下崗了，尋了一份臨時工做著。那些年輕時浪漫激情的婚姻生活早已成了過眼煙云，在感情上，大平不是那種花花心腸的男人，他上班不遲到不早退，下班就回家做家務(wù)，閑了就看看書，是個標準的好男人。日子在妻子的精打細算下，似水流年地過著。
　　大平在平板的生活中感到少了點兒什么，那是什么呢？一想到情人，大平心里怦怦地跳了起來，他又原諒自己，這和那些背叛家庭的人是兩回事，作為一個現(xiàn)代青年，連一次情人的經(jīng)歷都沒有過，是否太老土了呢，但他在骨子里又看不起那些雞鳴狗盜的東西。
　　
　　大平每天都要和張永菊用手機信息聊會兒天，他的手指每天都在那些鍵上飛快地按著，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情意被文字默默地傳遞著，他開始越發(fā)有了一種依賴，有一次他試探地在信息里稱張永菊為寶貝。張永菊回信說，請你不要這樣稱呼我，大平想這意味著什么，她生氣了嗎？大平的心上壓了一塊石頭。他又發(fā)過去說，只是昵稱，沒有其他意思，張永菊說，我不是生氣，因為只有我媽才這樣喊我。大平這才如釋重負。
　　他開始想見張永菊了，盡管這很容易，她就在那家超市里，但他決定要把這次見面搞得浪漫點兒，溫情點兒，于是他想到請張永菊吃頓飯。
　　撥打張永菊手機的時候，他的心里很矛盾，這樣人家會不會看不起他，認為他是一個有花花心腸的男人。大平坐在電話機旁忽然想抽煙了，他在家里找了半天，才找到半月前來人用剩下的半盒煙，煙已發(fā)皮了，他快將一支煙抽完的時候。決定打這次電話，水到渠成，張永菊很愉快地接受了邀請。張永菊的爽快，讓大平高興得跳了起來，像走出山谷來到一片廣闊的田野，心情一下子豁然開朗。
　　
　　大平早早地就到了，書店的門口人來人往，花壇曲折的水泥沿上，坐著一些男男女女。大平看看時間還早，就進了書店想看一會兒書，書店里又進了不少新書，看封面都很漂亮的，讓大平的眼睛一亮，但今天大平卻看不進去，心中老是惦記著張永菊。到了三點，大平走了出來，在花壇邊的每個女孩的臉上都搜尋了一番，沒有見到自己心中期待的那張臉。其中有一個女孩子，沖她笑了起來，這讓他摸不著頭腦，不是張永菊，是一張陌生而平板的面孔，那么她為什么對自己笑呢？走到一旁，大平想是不是張永菊在玩什么把戲，大平聽人說過，有些女孩子相對象前，就好帶個好友幫自己掌掌眼，而自己卻隱藏起來，但這又不是相對象。這樣想著，大平仿佛覺得心事早已被她看透。大平感到全身一熱，站起來沖那張笑臉走去，那張笑臉也心有靈犀似的朝他微笑著迎過來。
　　女孩說：“你是不是請家教的？”
　　大平恍然大悟地說：“不是，我是在等人。”
　　兩個人的笑都尷尬地僵住了。大平轉(zhuǎn)回身，心里忿忿的，莫名的激動一下子就掉進了冰窟。
　　過一會兒，大平的手機響了，張永菊發(fā)來的短消息：我在你的后面。
　　這把大平心底的高潮一下子掀起來了，他開始往后瞧，仍沒有見著，他走了幾步，還是如此。
　　大平正恍惚間，張永菊又發(fā)來一個短消息，還是：我在你的后面。
　　這是她在與自己捉迷藏了，大平心里一點兒也不惱，他喜歡與這個女孩做著這種青春的游戲，這是多少年沒有過的心情了。大平又往后邊走邊瞧，還是沒有見到，他自己對自己笑了，弄得迎面走來的兩個女孩認為是對她們笑的，一臉的嚴肅。
　　大平的手機又響了，張永菊打來了電話，張永菊笑著說：“我在你的后面。”
　　大平說：“你快出來吧，我找不到你。”
　　張永菊說：“我真的就在你的后面，你往后走，有一個爬爬蟲專賣店，我就在這個大門口。”
　　掛了電話，大平往后面走，果然在一扇大玻璃窗上看到爬爬蟲專賣店的字，大平以前還注意過哩，他朝里看了一眼，里面賣的是一種女孩子們新時尚的四輪電動車，大平在馬路上看到過女孩子們騎過，但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叫爬爬蟲。大平看到門口只有一個摩托車停在那兒，上面騎著一個人，大平正張望，騎在摩托車上的人朝他招了招手，大平這才恍然大悟，快步走上前去。
　　張永菊取下頭盔，朝他笑著說，沒找到吧？
　　大平說，我怎么能想到哩，你如果不把頭盔取下來，走到你的跟前我也認不出來。
　　張永菊是化了妝的，臉上的白粉能看得分明，嘴唇上抹著淡淡的口紅，過去扎的馬尾辮，這次是披散下來的，從頭上到腰部一片瀟瀟灑灑。張永菊穿著一件黃色的燈芯絨夾克衫，中間一條帶子系著，把她的形體很好地表達了出來，細細的腰身，圓圓的臀部，飽滿的胸部，底下是一雙修長的腿。
　　現(xiàn)在吃飯還早，我們到哪兒去坐坐。張永菊輕聲輕語地說，她揚起的臉讓大平感覺很好。
　　大平說，隨你。
　　張永菊說，我們?nèi)コ鞘谢▓@喝點兒咖啡吧。
　　這個地方大平不知道，他對這種場合很陌生，過去有朋友來，大家就直接進飯店了。張永菊把位置告訴他并說，你打的去吧，我的車子不能帶人。
　　大平看她的摩托也確實無法帶人，就同意了，他看著張永菊發(fā)動起摩托上了馬路，長發(fā)隨著風揚起來了，很是好看。大平心里想，美人有一個身影就夠了，她還有一個美麗的面龐，美人有一個美麗的面龐就夠了，她還很會說話，美人會說話就夠了，她還把話說得那么的動人……
　　城市花園是一家很新潮的咖啡屋，外面做著一些西洋風格的圖畫，努力想把人帶到某個遙遠的與世隔絕的小島上，圖上有棕櫚樹，有太陽傘，有蔚藍色的大海和穿著泳裝曬太陽浴的性感女郎。碩大的玻璃窗臨地而立，剛到門口，幾位迎賓小姐不約而同地拉開玻璃門說，歡迎光臨。然后，一位小姐在前面引路，把他們引到了樓上。
　　他們進了一個包廂，張永菊在靠窗的沙發(fā)上坐下來，沙發(fā)是仿真皮的，中間是一個長條形的桌子，也是仿真木的，紫黑的顏色，上面插著一枝真花，大概是玫瑰，花剛張了嘴，如艷紅的唇，底下還有幾片綠葉，小小的花瓶像一雙愛憐的手，捧著它。陽光從高大的玻璃窗照進來，灑滿了一身。大平的眼睛被這種高貴而浪漫的情調(diào)刺激得迷離起來，但很快又鎮(zhèn)定了，大方地在張永菊的對面坐下來。
　　一個小姐送來兩杯菠蘿汁，每人面前放上一杯，白色的汁液在純潔的玻璃杯子里靜靜的，仿佛等候那輕輕一吮。大平望著張永菊用小小的不銹鋼勺子攪動起杯中的汁液，那么優(yōu)雅。張永菊停止了攪動，杯子里的汁液繼續(xù)旋轉(zhuǎn)著，張永菊把杯子輕輕地推到了大平的跟前，這是大平?jīng)]有料到的，他連忙探身說謝謝，張永菊說不用謝，然后從大平的面前端走另外一杯果汁，又用勺子輕輕攪動起來。停下來后，張永菊說，喝吧，低下頭去，淡淡紅唇輕輕地嘬向了杯沿，大平似乎和杯子一起感受到了那種柔軟了。
　　現(xiàn)在張永菊坐在面前，就像一個天文學家面對著宇宙，那么多的謎底，使大平充滿了想像。
　　大平輕輕地自言自語地說，張永菊張永菊。他覺得這個名字吟出來很舒暢，有著唐詩的節(jié)奏。
　　張永菊笑著很大方地說，有點兒土吧，這是我媽起的名字。
　　大平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這個名字挺有意思的。
　　張永菊說，我是秋天生的，我媽說，希望我永遠像菊花一樣美麗。
　　大平說，你家住在哪里，上班遠不遠。大平說這話的時候心里有點兒發(fā)虛，一般來說，女孩子是忌諱人家打探底細的。
　　張永菊說，遠，住在黃山路與潛山路交叉口那里，但我有摩托車要好點兒。
　　騎摩托也很辛苦的，大平把話盡量說得體貼人一點兒。那里大平有點兒印象，夏天的時候大平的自行車因為沒有打鋼印，被交警沒收了，大平就是和妻子一道去那兒領(lǐng)的，那兒已是城鄉(xiāng)接合部了。
　　大平對張永菊說，我家住在東門哩，我每天上班騎自行車。
　　張永菊說，騎自行車好，還能鍛煉自己。
　　我還是比較喜歡看女孩子騎自行車的，女孩子騎自行車有一種線條的美和青春的美。大平說，末了又問，這兒你常來嗎？大平想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很時髦，消費都很高檔。
　　張永菊說，上班忙死了，哪有時間常到這里來。大平相信張永菊這句話是真的，大平不喜歡那種美麗而墮落風塵的女孩子。
　　有一會兒，他們都沒有說話，大廳里低回著鄧麗君的歌：“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你的笑容這么熟悉，讓人想不起，啊在夢里……”
　　大平想，有一位心儀的佳人相陪，古人說的良辰美景大概就是如此吧，這是一刻值千金的，這樣的女孩子是上帝的杰作，她的紅袖為誰添香？她的紅顏是否薄命？什么樣的男人才能負擔得起她羚羊一般溫柔的愛。他甚至想到新聞里常說到的腐敗分子玩弄女孩子的事，那些女孩子就像張永菊這樣的天生麗質(zhì)吧？想起這些他的心頭就有了一點兒莫名的痛恨，不知對誰。
　　
　　張永菊抬起頭的時候，正看到大平走神的樣子，也沒有打擾他，她慢慢地轉(zhuǎn)動著手中的杯子，這種小小的動作，在此刻不是多余的，而是恰到好處的。大平本想說點兒什么，但又沒有了話，只好把身子朝沙發(fā)上靠了靠。然后借著外面的陽光，看著她在明亮的背景下是那么的可人，如一幅古典的油畫。她的美麗讓他想起一些與年輕、甜蜜、幸福等有關(guān)的事情。
　　張永菊再次抬起頭時，她說話了，她說我小時候上學是班里的文藝骨干，就是帶大家跳舞，有一次為了迎接五四青年節(jié)，老師安排我們排練一個節(jié)目，一天放學后我們排練晚了，就不敢回家了，去了一個同學家去睡覺，那時沒有電話，也沒法跟家人說一聲。第二天回家時，我媽劈頭就打我，說死丫頭，把我嚇得一夜沒敢睡覺。我媽打我，我就跑，我媽跟在后面追，一把抓住了我的書包帶子，抱著我，就像失而復(fù)得了的一樣東西，唉，真是讓人搞不懂。以后，我再也不敢不回家過夜了。
　　大平相信張永菊是這塊料子，她的身材，她的眉眼，都證明她從她父母身上繼承了最優(yōu)秀的東西，人類的遺傳真神奇，它把最美的留下來，要不然他的面前如何能坐著這樣一個美人令人賞心悅目。
　　張永菊見他只是微笑，半天答應(yīng)一聲，聲音不大，很溫和的樣子，覺得很親切的。張永菊又說，你知道臺灣人最討厭什么顏色？大平笑笑，覺得這個女孩子真會體貼人，她總是想讓別人高興起來。大平說，是黑色吧？張永菊說不對不對，頭歪著一副開心的神態(tài)。大平說是紅色。張永菊仍然說不對。大平說我猜不著了，你說吧，別讓我費腦子了。張永菊說，是藍色。大平問這是為什么呢？張永菊說，那天我上班時來了一對年老的夫妻，一看就是保養(yǎng)很好的人，他們看中一套床上用品，我向他們推薦那套藍色的，老人不要，說再找找，可這系列的就這一種了，沒辦法，我問老人你不是本地人吧，老人說我們是從臺灣來的，我問臺灣人為什么不喜歡藍色的呢，老人說小姑娘呀，你不知道，我們臺灣人恨死了民進黨搞分裂搞臺獨，民進黨的旗子就是藍色的，所以我們臺灣人不喜歡這種顏色呢。我聽了好感動，他們這樣愛國，就立馬打電話給老板，讓他安排人迅速送幾床其它顏色的床上用品，最后滿足了老人的要求。
　　大平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也有點兒新鮮，就對張永菊說，處處留心皆學問哩。
　　在張永菊的感染下，大平的情緒漸漸高漲起來，大平直言地說，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至今收到過多少封情書？
　　張永菊愣了一下笑笑說，你干什么要知道這個問題？
　　大平說，我好奇嘛。
　　張永菊說，如果我不能滿足你的好奇呢？
　　大平說，那是你的權(quán)利，但我還是想知道。
　　張永菊歪了一下頭說，我想一想，然后眼睛望向了窗外，過了一會兒說，我認真的想了一下，大概有一封。
　　大平說，我不相信，你這樣美麗的女孩子絕不會只收到過一封情書。否則就是男人太沒眼光了。
　　張永菊說，那倒也不是這樣說的，我總認為，能作為情書的，就一定是艷麗的，能給自己留下美好回憶的，但不一定是最后能結(jié)合的人。其他的我覺得不應(yīng)叫做情書，而叫作書信為好，我收到那個男孩子的情書，我沒有回過，但我心里很溫暖甜蜜。
　　大平說，你對感情的認識，還挺有眼力的。我至今就給一個女孩子寫過情書，但卻沒有成功。
　　都是這樣吧。張永菊輕輕地唱道：女孩的心思你別猜，猜來猜去你不明白……張永菊笑著，眉眼彎了，很甜蜜的樣子。
　　大平說，你聰明。
　　他們說著話，天已黑下來了，但咖啡館里是感受不到的，那明亮的燈一直亮著，使人忘了時間的流逝。但一抬頭望向窗外，來往的車輛都拖著紅紅的尾燈輕快地劃過，路燈也媚人地放亮了。
　　大平起身說，我們?nèi)コ燥埌桑巡辉缌耍瑥堄谰照f，好好，也隨著起了身。
　　張永菊挎著坤包走在前面，說，我來買單。
　　大平說，我請客怎么能讓你買單呢。
　　倆人客氣了一番，最后，大平買了單，總臺的服務(wù)員開出了一百多元，讓大平有點兒被宰了的疼痛感覺，大平?jīng)]想到喝幾杯水會這么貴，一百多元夠他們喝一次酒的，但大平?jīng)]有作聲，很瀟灑地從口袋里抽出兩張百元大鈔給了收銀員。收銀員接過后，找了幾張零頭，說了一聲先生慢走，大平也沒答腔就走到了張永菊的跟前。張永菊和他并排著下樓，大平低頭時看到，一雙尖頭的時尚小皮鞋和他的那一雙寬頭的滿是皺紋的皮鞋上下一起地邁著，這種節(jié)奏感，在大平的心里又掀起了一陣快感。
　　出了咖啡館，過了馬路，就是一排小飯店，門頭上都閃著霓虹燈，有的還把管狀的霓虹燈繞著門前的玉蘭樹上掛著，就像一棵圣誕樹，有的向人行道上伸出，形成的一個長長的花廊。
　　他們來到一家叫廬州人家的土菜館，迎賓小姐穿著紅色的大花對襟褂子，頭發(fā)在腦后挽了一個髻，努力裝扮成村姑的樣子，她們見來了客人，腰彎下去說，歡迎光臨。
　　大平和張永菊進去，找了一個小包廂坐下來，服務(wù)員送上茶水和菜單、一小盤葵花子。大平把菜單遞給張永菊說，你點吧，揀你喜歡吃的點。
　　張永菊點好菜后，大平拿過來看了一下，覺得少了點兒又加了幾個菜，張永菊說，不要點多，我們就兩個人，點幾個實惠的菜就行了。
　　服務(wù)員送來了菜，放在明凈的玻璃轉(zhuǎn)盤上，他們要了一瓶啤酒，大平先給張永菊倒上一杯，自己滿上一杯。他們碰了一下，發(fā)出當?shù)囊宦暎瑐z人一起喝了起來，大平放下杯子，看見張永菊正對著自己笑，默默地，媚人地，大平的心動了一下，正愣神，張永菊已夾了一筷子菜放在他的碗里，大平說謝謝，起身也給她夾了一筷子菜，張永菊忙伸出碗來接了，倆人低下頭吃了起來。
　　忽然，張永菊的手機響了，她停下筷子，從背后的小黑皮包里拿出手機。大平看到了這個熟悉的給了他第一次快感的手機，張永菊打開手機的翻蓋，貼到濃發(fā)里的耳朵上說，喂，哪位呀。
　　大平從她的回話里聽出，是有幾個男孩子找她吃飯，催得很緊，張永菊便在電話里說，她已在外面吃飯了，不能來。那邊還在不依不饒，張永菊的臉都急紅了，說我盡量趕過去的，你們先吃著。
　　大平在一邊聽著心里就有了一點兒醋味，仿佛張永菊對他不忠誠了一樣。張永菊掛了電話說，沒辦法幾個朋友在外面吃飯，邀我過去，推還推不掉。大平就說，不去行嗎？張永菊說，不行，這是我的好朋友，一般的人我肯定不去了。大平說，那我們就快點兒吃吧，嘴上裝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心里卻一百個不情愿，他還打算請她去舞廳呢，那才是今晚的高潮，他可以和她面對面地跳舞，特別是在燈光暗了的時候，他可以吻她或摟緊點兒，如果她不拒絕他，他們就可以繼續(xù)交往下去，如果拒絕他也不要緊，因為有了前面這些感情的投入，不會很難堪的。可這個計劃現(xiàn)在全被攪黃了。
　　張永菊有點兒焦躁起來，她開始不停地催菜，服務(wù)員光說好了，但就是上不來，大平不急，心想唯有如此才能和她多待一會兒。張永菊就到外面找老板說，剩下的菜如果還不上，我們就不要了。飯店的老板最怕這一招，連連說好好好，菜早就下鍋了，總要做熟了才能吃呀。
　　張永菊坐了下來，他們又安靜地吃了起來，倆人都有了心事，就沒有了興致，過了一會兒，張永菊的手機又響了，又是那幾個人在催她，張永菊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埋怨，像催命似的。大平端起酒杯，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張永菊沒有注意到這些，還在說話，等她關(guān)了手機，大平向她晃了晃手中的空杯子，張永菊噢噢地輕喚了一聲，仿佛受到突然襲擊時的一種傷痛，大平聽得非常曖昧，她在床上做愛時也是這么發(fā)聲的嗎？大平緊盯著她的面龐，那面龐一下子就近了。
　　張永菊拿起瓶要給倒酒，大平說等你哩，張永菊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說，我不能喝了，再喝就多了。大平說，是想留點兒量到那邊去喝呀。張永菊說，我才不會那樣呆哩，我過去還跟他們喝酒，我腦子有毛病。
　　
　　服務(wù)員終于把最后一個菜端上來了。
　　今晚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大平覺得太不盡興了，臨出門時，大平想擁抱她又沒有了勇氣，像水塘里的氣泡剛剛冒出水面就破滅了。
　　大平到吧臺結(jié)完賬，張永菊已在門口的霓虹燈下戴著頭盔騎在摩托車上等他了，他上前和她說，下次我約你，不要這樣急了。她說對不起，下次我約你。然后，她發(fā)動起了摩托車，說了一聲拜拜，大平也向她揮揮手跟著說拜拜。摩托車后面冒起一股煙就消失在車水馬龍的街頭。
　　大平走在馬路上，望著恍若隔世的街景，心里涌起了許多莫名的興奮，盡管張永菊沒能陪他到底，但今晚應(yīng)當是他和張永菊的延續(xù)，而不應(yīng)當是結(jié)束。大平樂陶陶地走著，路上有一只空易拉罐子，大平一腳踢過去，易拉罐翻滾著叮當?shù)仨懼铀频牡舻搅笋R路牙下。中了，他在心里想著，忽然想起了范進中舉，“范進披散著頭發(fā)，滿臉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著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兇神一般走到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什么？’一個嘴巴打?qū)⑦^去……”當時語文老師站在講臺上邊演示邊眉飛色舞地講著，想到這一幕，大平的情緒頓時一落千丈。
　　大平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他的心里很雜亂，不知該對自己說什么，張永菊是在逢場作戲嗎？還是自己在逢場作戲？他是慶幸今晚實現(xiàn)了心中的愿望？還是責備自己對妻子的不忠？這算是一次偷情嗎？他在心里盤算了一下今晚的花費，大約在四百多元，是一家人一個月的生活費，大平開始心疼那積攢了好久的私房錢。
　　打開家門時，妻子已下班，躺在床上為兒子打毛衣，這會兒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說，吃飯了嗎？大平說吃過了。大平脫衣鉆進被窩里，他摸了一下妻子，妻子穿著一件襯衣，他迅速把它脫了下來，妻子已知道干什么事了，她放下手中的活，順從地躺了下來。大平關(guān)了燈，當他一狠勁堅挺地進入她的身體時，他的耳邊響起了張永菊那一聲噢噢的輕喚，妻子不明白今晚的大平為何如此的兇猛。
　　這些天來，大平時常給張永菊打個電話，雖然三言兩語，也沒有什么內(nèi)容，但大平的心里很暢快，這就是情人嗎？自己也有一個情人了。他覺得生活多了一絲甜蜜，就像小的時候，在嘴里含著一塊糖果，糖果的甜味總是在口腔的一角里隱藏著，不時流出來。他的心胸也開闊了，有一天，同班的小俠在頭兒那兒打他的小報告，他知道后火冒三丈，尋到小俠，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小俠驚慌地看著他，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小俠的胳膊精瘦的，他只要輕輕地抖動一下，小俠就會跌撲在地，這時，大平仿佛看到張永菊站在陽光下，她白色的襯衫被風吹得鼓脹起來了，青春的面孔洋溢著亮麗和嫵媚，他的手松了下來，覺得不要跟他一般見識。小俠三十多歲了，還沒找得對象，而自己的心中是有著張永菊的，打人把身份降低了，再說，小報告又不能怎么著他的。大平放了小俠，小俠夾著尾巴逃跑了。
　　這天下班，老遠就看到家門前有幾張紙條在風中輕輕晃動，大平就知道，水電費的單子又來了，他走到跟前，把幾張紙條撕下來，在心中算了一下，已是二百多元了。他的心里感到了一陣郁悶，這些天來也是家里青黃不接的時候，工資沒開，結(jié)余花完。
　　大平在板凳上坐下來，杯子里還有半杯涼開水，他端起來，一仰脖子喝了下去。他又想起張永菊來，想起那晚的四百元，心里涌起一絲痛悔，要不是花了那四百多元，這個月也不至于這么緊張，情人真不是自己玩的。但他的眼前又浮起張永菊的模樣來，那么的可人，性感，是他從沒有過的感覺，他立馬又恨自己，為張永菊花這點兒小錢，還在心里念念放不下，真不是一塊料子。
　　時間又過了半個月，大平接連加班，他想多掙點兒錢，彌補對妻子的愧疚。這天休息，他決定去找張永菊，見見她，他同樣從書里拿出幾張百元鈔票。
　　商場里還是熙熙攘攘的，地面被幾位清潔工拖得一塵不染，乘電梯上樓，就見到張永菊了，他的心里像揣了一個兔子，緊張、渴望、興奮。床上用品賣場占商場的半個樓層，大平走到張永菊賣的地方，并沒有見到他想見的面孔，而是一位男營業(yè)員，他悵惘地問，請問張永菊今天沒來上班嗎？男營業(yè)員說，我們這兒沒有張永菊。大平感到奇怪了，說，有，半個月前我還來找過她。男營業(yè)員說，我是剛來的，不認識。旁邊來了一位女營業(yè)員，說張永菊不干了，到深圳打工去了。
　　大平的心情頓時落到低點，他走出商場，恍然如夢。他掏出自己的手機，把張永菊的名字找出來，給她打電話，語音提示手機已經(jīng)關(guān)機，大平的眼前感到一陣黑。他站在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他為自己的感情付之東流而難過。好長時間，他才回過神來，用手掌拍擊著腦門，讓自己清醒。
　　大平把手機拿出來，在名片夾里，找到了張永菊的名字，選擇了刪除，手機顯示一個提問：“刪除張永菊？”底下是選擇鍵“是”和“否”，大平果斷地按下了“是”。張永菊的名字在屏幕上飛了一下，像風中的一片輕絮，輕輕地消失了。
　　從市里回來，走到小區(qū)門口，小超市前面圍著一群人，大平走上前一看，是在買雞蛋，原來是超市在做促銷，每斤便宜兩毛錢。大平摸到口袋里準備約會用的幾百元錢，心里怔了一下，這是私房錢，在過去是不會用在家里的，現(xiàn)在，他走進去，揀最好的米，買了一袋，最好的油，買了一桶，又給妻子買了幾瓶化妝品，大平很高興地提著這些東西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