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很多事情無論悲與喜,得意或失意,經過無情時間的過濾,在腦海里大多都已忘卻,能記住的那是深深觸及了靈魂的一種覺悟。如果說30年前你迷茫,彷徨,甚至悲傷,絕望,30年后的今天,能讓14億人吃飽穿暖,過上安穩的的日子,這樣的奇跡發生,你還有什么可懷疑的?盡管一些人貪圖享樂,盡管你身邊還真實存在著貪腐行為、不公平、道德淪喪,為一己之私而踐踏法律等丑惡的行徑,但這些陰暗面已無法與人們享受著和煦陽光、幸福指數與日俱增的事實相比。有些人還不滿足,指手畫腳,口無遮攔地說三道四,什么“西方國家政體最合理”“他們的生活水平比我們高”“他們最尊重人權”等等,但我反問一句:哪個發達國家有14億人口?哪個國家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迅速改變14億人的面貌?我站在父親的遺像前,久久注視著父親微笑的面孔,他已去世了整整20年,在我們國家一切步入正軌、擰成一股繩向小康社會出發時,他躺下休息了,那年,他才59歲。那時,父親與我多次發生的沖突,一幕幕又浮現在眼前……
“爸,我入黨啦!”
弟弟的喜訊使我臥病在床的父親臉上綻開了一絲笑意:“娃,有出息,好,有出息。”
一陣劇烈的咳嗽,憋得父親臉發紫,慌得我急忙扶起他,輕輕地捶著他寬厚的脊背。
“比,比你哥有、有……”
又是一陣抑制不住的咳嗽,我惱怒地瞪了弟弟一眼:“入黨有啥稀罕,現在入黨花倆錢的事,你激動個啥,咱爸不能激動,你知不知……”
“道”字沒吐出,“啪”的一記耳光扇在了我的臉上!
“你,你給我滾!”
“哥,你先走,我來照顧爸,快走吧。”
我愣愣怔怔地被推出了門外,只覺得臉頰火辣辣的,永不被父親理解的痛苦又一次襲上心頭……夜雨濛濛,我的臉上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淚水。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對我那么嚴厲和粗暴,對我弟弟卻是那么寬容和慈祥。自打我記事起,我能記住的就是呵斥和挨打,與同齡人斗毆,即使錯不在我,我也難逃懲罰!平心而論,我的的確確是“孝”字當頭,縱然我和父親頂嘴最多,長大后敢于據“理”力爭,但他老人家自打患病在身,跑前跑后,買東買西的也是我最多。弟弟的“孝”表現在哪兒?父親住院期間,他除了升井后來醫院匆匆忙忙地瞧上一眼,沒有請過一次假!一向健康的父親突發病情我記得清清楚楚,也是個雨夜,那年的雨水不知怎么那么多……
“爸,爸……”
我的妻子哭喊著,我慌忙找來了值班大夫,大夫翻了翻父親的眼皮,聽了聽父親的心臟:“送急救室!”
父親被推進急救室,大夫、護士出出進進,神色嚴肅。
一個小窗口被打開,一張病危通知單遞出,妻子一看嘴一咧就哭起來了——
“別他媽嚎了!有你哭的時候!”
我喝止了妻子的哭聲,奔到電話機前,撥通香山礦的線路,將父親病危的消息通知給正在井下打夜班的弟弟……我根本沒聽弟弟的解釋,命令他即刻升井,就掛斷了電話。都什么時候了,他還想完成當班的任務,簡直白疼他一場!
四個小時在焦慮的等待中過去了。
值班大夫拉開了急救室的門,我和妻子一塊搶上前,眼巴巴地盯住大夫——
“救過來了。”
終于放下了懸著的心。
大夫揉著兩邊的太陽穴問道:“病人一直念叨著嘉瑞,他是誰?”
弟弟急匆匆走來,黑乎乎的臉上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雨水。
“是他,我弟弟。”
弟弟一頭闖進急救室,我跟了進去,明顯帶著諷刺的意味說:“爸,您的寶貝疙瘩趕來了。”
他沒理會我的譏諷,注視著父親那蠟黃的面孔,說:“爸,馬克思咋會舍得把您招走呢?您還這么年輕壯實,我不信他老人家那么狠心。”
“遲早是要去見他的。我不甘心,要是等不到你那一天,我會死不瞑目!”
弟弟和父親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我嫉妒得差點兒背過氣去!我也是您親生的兒子啊,為什么,你我之間的父子之情從來就沒有通暢過,融洽過,為什么呢?
汽車一個勁地鳴響著喇叭,飛濺起的泥點噴到我筆挺的西裝上,望著遠去的汽車,以我往常的脾氣非罵他祖宗八代不可,可我沒心氣兒罵娘,對父親和我弟弟那種深厚的情感百思不得其解。我恨父親對我不公正。他身染重病,我又感到揪心,畢竟他老人家風風雨雨一輩子,又當爹來又當娘,把我們兄弟倆撫養成人啊:昏暗的燈光下,他瞇縫著眼睛,給我兄弟倆縫補衣衫;八歲時我病重手術,是父親將他的血液輸入我的血管……這一切,我怎能忘記!然而,我和父親總是別別扭扭,感情上的隔閡愈來愈深。我也沒忘,最厲害的一次爭吵,是在我不到20歲的時候發生的……
“娃,”父親喜滋滋地進到我的房間,“這張招工表你填一下,咱章家總歸后繼有人啦。”
我不屑一顧地撇了撇嘴:“爸,我不想下井。”
“你,你想干什么?!”父親驚異地直視著我。
“我想開個無線電維修部,這生意既賺錢又干凈。下井那活兒,哼。”我避開父親咄咄的目光。
“你爸就是礦工,礦工的兒子哪有不做礦工的道理?”
“礦工?人家咋說,一個‘煤黑子’,‘窯子工’,對象都難找!”
“混賬,你敢侮辱我!”
“再說,礦工的兒子就得做礦工,這是哪家王法?”
“章家王法!”
父親怒火爆發,兇狠地對我拳打腳踢,我護頭護不住腚,護腚護不住頭,聞聲闖進的弟弟死命地抱住狂暴的父親——
“你打吧,打死我也不做礦工!”
“閃開!”父親一下子將弟弟甩到了墻根——
“哥,你快跑!”
我不知道,如果我硬挺,會不會被父親打死,三天三夜沒敢著家,是弟弟將我找了回去,只差一年高中就畢業的弟弟頂替我下了井,才算平息了這場家庭“戰火”。從此以后,弟弟在地層深處一干就是十年,年年是先進,年年做標兵,已經小30的人了,卻還是光棍一條!這值得嗎?我,老婆討了,錢也掙了,這難道不值得?
我對弟弟的“救命之恩”竭力討好,用金錢打通了許多關節,想把他調到井上,這家伙死心眼,我妻子說破了嘴皮,他也沒答應,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回到了自己的家,望著妻子熟睡的面容,望著孩子嫩紅的臉蛋兒,這溫馨和睦的小家庭還不幸福、不美滿嗎?我覺得,我還是挺有能耐的,起碼比父親、比弟弟他們都強。他們沒日沒夜地干,不知道咖啡館“雀巢”的味道,不知道“KTV”包廂的樂趣,他們生活得太累、太辛苦了,我的選擇是正確的。
我安心地睡了。
睡夢里,我夢見孩子長大成人,考入北大,也許是清華,反正是一流的高等學府,畢業后做了官,好像是省長一級的,衣錦還鄉,光宗耀祖,我樂得手舞足蹈……
“你發什么神經,看把被子都蹬掉了!”
我被妻子推醒,瞧她嬌憨可愛的樣子,忍不住一把將她攬進懷里,對她敘說一遍夢中的情景。
“哼,你們章家祖墳上就沒那棵蒿子,想得怪美。”
我親昵地撫摸著她,“那不一定,我父親做礦工,我怎么就沒做呢?我做生意,兒子為啥就不能做官呢?”
“你呀,滿腦子金錢地位。”
“難道不應該嗎?如今這世道……”
“咚、咚、咚”激烈的擂門聲破壞了我和妻子的柔情蜜意。我有種預感,心嗵嗵直跳,披衣而起,門還沒完全開開,弟弟就闖了進來:“爸,爸他過世了!”
“過世了?”我明知多此一問,竟還是脫口而出。弟弟泣不成聲,妻子和被驚醒的孩子哭作一團。
我沖動地揪住弟弟的衣領,“你,你咋不早來!”
丟下弟弟,我一路狂奔,沖進了相隔不遠的老“趴趴房”,沖進了父親的臥室:父親安詳地像是睡著了似的,“心梗”的再次突發,讓他在正式退休之前離開了人世!有著30年黨齡的勞模走完了他耿直厚道的一生。爸爸,您為什么閉上了雙眼,為什么就不看我一眼呢?我突然明白,您何以瞑目,您的小兒子在“七一”黨的誕辰之日,從預備黨員轉為正式中共黨員!
“哥,這是爸前些日給你留下的,還沒來得及……”
我接過弟弟手中的一頁稿紙,紙上歪歪斜斜地留下幾行父親那熟悉的筆跡:
“娃,這一年來,你盡到了一個做兒子的孝心。爸過去對你的粗暴,是得認個錯。其實,爸與你的分歧,那就是你不能輕視礦工。‘力賤得人敬’,做礦工,爸從不感到低人一等;嚴重的是,你不能看輕了黨,‘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這就是爸的心聲!你可以不聽爸的話,走自己的路,但你不能動搖對黨的信念!孫兒的未來也取決你啊,娃,我們章家人,要世世代代聽黨的話,跟黨走……”
在父親的遺像前,我點燃三炷香,自語道:“爸,再過兩天就是清明節,我帶您孫兒孫媳去給您掃墓。可以告慰您的是,您的長孫大學畢業后也下了井,他們是‘大學生綜采掘進班’,就在您工作過的的礦上,不是大學生還沒資格下井呢!”
我的兒子還在上大學期間就入了黨,我的弟弟被提拔為香山礦主抓安全的副礦長,而他的兒子卻留學去了加拿大。
追昔撫今,我們趕上了從未有過的好時代,有學者稱譽當今的中國堪比大唐盛世。我感到知足,盡管我們的社會還達不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程度,但是,當今我們的生活不比盛世大唐更豐富多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