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世界上的又一個你

　　她微微帶著一絲不好意思，卻是明顯的興奮，打開車門心無旁騖地沖向了那幾只明媚花朵。卻只是仰望，那些美麗綻放的花朵扎根牢牢生長在山石之上。那些繽紛鮮嫩的色彩固然喜人，她一向是熱愛美的，自然不會放過。然而我心下覺得，她喜愛的，或許還有那些花朵堅定肆意扎根綻放的姿態吧，如她一樣。
　　我因為胃痛，起先只是坐在車的后座上，靠著窗邊看著她的一臉欣喜。那一刻，陽光恰好透過玻璃照在我的臉上，感到一絲暖意。是啊，暖暖的，她的臉龐被光滑而安靜的黃色陽光籠罩著，因為年紀的關系，眼角的皮膚已有些許松弛，但皮膚光滑紅潤，此刻眼中閃爍著快樂和向往的光澤，是美麗的女子。然而我已經很少時候能看到她這般純粹的快樂了，不禁推開車門，緩緩走到她的身邊，看看花，更多的是看著她。“我來給你照相吧”，我舉起掛在頸上的佳能數碼相機，笑著對她說。
　　我們是沿著山路前行，去往那些深處的山水隙處。
　　她喜愛自然，花草綠色，人煙稀少。這個假期的旅行是她決定的，我因一些未完成的事宜本是有些猶疑，電話中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單薄輕柔：可是你知道嗎，以后你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去做這些事，這樣那樣的事情，可是你將有越來越少的時間和媽媽在一起了。那樣輕緩的聲音像一絲極其柔韌的絲線，把我的心慢慢提起，又自由落體般轟然落下，在腹中的水域來往晃動，周邊的空氣被推輪起極大的寂靜。
　　就當陪媽媽放松一下好嗎？她說。
　　好，當然好。我怎能說不好呢。
　　下了飛機一刻也沒有耽擱，車就往縣城開去。下了高速駛上山路，初秋的山澗盤旋小道，野草蔥蘢，一路都是漫及視野的綠色帷帳。長久在北京呆得習慣，或是偶爾回到東北，那山那樹也是迥然不同的，自然心中也有了些拋擲龐雜瑣事的輕快，于是戴著耳機在車上無所事事地哼起歌來。我們的行李不太多，但也不算少。她喜歡多帶著些衣服，所以在出門前，總是要猶豫很長時間挑來揀去，思考會不會在將到的環境里合適，照出來的相片顏色是否會漂亮。她愛美，把照相看作一件莊重的事。她是這樣認真地對待美、對待生活。
　　窗外一樹一樹的茂密晃過，天空是透亮的藍色，大片大片的白云。陽光很好，映得人臉頰微微發燙。由于北京已經有了涼意，我身上的衣服比較笨厚，坐在前座的母親回過頭看著我說：“熱了吧，把外面的那件上衣脫了吧。”我笑著搖了搖頭，耳畔的音樂仍然在喧鬧著，聽見她對同行的朋友說：“她里面是件黑色的單衣，愛美就不肯脫了外套呢。”我聽著音樂，看窗外閃過的空曠馬路和滿樹豐饒，不說話，心想，“媽媽啊，我是你的女兒，怎能不愛美呢？”
　　記得那天，她穿的是件銀色與紫色相間的薄連身裙，刻意做出的褶皺的質感，領口有黑色鉤編的花紋式樣，戴了紫水晶項墜，用極細的銀鏈子吊在項間，左手上兩只不同顏色的玉珠子手鏈，并不是很好的質地，但與她的肌膚長久融洽，有溫潤的光澤。這樣的她，留在相機里的很多美麗，都是一般的從容。
　　在山里走路，我們一前一后，嗅到的都是草木和濕潤空氣的味道。我們給山水植物拍照，又互相拍。我舉起相機在鏡頭后看她，總是帶著細微的觀察。很多時候，她略帶少女般的羞怯，而此刻置身于自然的她，笑容是那樣純美。在相機清脆的“咔嚓”聲中，那樣的笑容被定格下來，我心中也是沉靜而歡樂的。
　　有我們的合照，兩個人驚人的相似。
　　因為我知道，我就是她生命的延續。
　　總是這樣，每每當我出現在姥姥、姥爺面前，總有那么一瞬，恍惚中，他們總感覺是女兒回來了，愣了片刻才意識到我是他們的外孫女，他們女兒的女兒了。在老家高考的時間里，我在廚房，舅舅過來看望，我見到他，抬起頭來。他直直佇立在門口，我喊了聲舅舅，他才笑了說道，看你身影，我還當是姐回來了。
　　我只是淡淡笑著，已然習慣了。
　　是的，我們已是越來越相似了。端詳兩人的臉，竟是找不出些許不同。只是，歲月拉長了她的生命年華，拉長了我們之間別的一些不同。晚上在房間，靜靜地看著她眼角的小細紋，抹不掉的一些疲憊痕跡，我知道，她把生命中最好的都給了我。
　　她是個單純的女人，只是被生活拖拽了，人也就多少呈現出斑駁。她那樣脆弱透明的心是不屬于這些繁雜塵世瑣碎的，多么令人心痛。單薄的身子承受了許多，我自知其中最多的部分就是我帶給她的，她把那些美好的生命磨損掉，像是塑造瓷器一般，小心翼翼而滿心歡喜地為我塑造出最原始的形態。當她把這件歷經她所有希望與憧憬的作品放進窯爐的時候，該是有多么希望成型的美好呀。她傾注的心血與精力耗費了她太多，就都在那里了，都在那里等待磨礪與蛻變了。媽媽，你知道我是多么急迫多么希望自己能夠像你的愿望那樣成長出美好的形態啊。
　　因為我，就是世界上的又一個你。
　　我貪婪地吞噬了太多，在窯爐中，我經歷了遠比你以為的更多的磨煉。我同時吸附了一些不屬于你的乖戾與決絕，你不會了解年少的我怎樣形成了這般對自己的保護措施，近乎于自私。媽媽，你知道嗎，那爐中其實是有魔鬼的，他們嫉妒美好，可是我還可以感受到你那雙柔美的眸子對我的注視與矚望。我在抗爭，雖然有些時候我幾近成為一只小魔鬼，但是媽媽，你看，我還是你塑造的模樣。
　　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媽媽的樣子：黑亮的波波頭，纖細的身材，巧克力色的皮膚盈滿光澤，愛穿細小的高跟鞋，最吸引人注意的是那雙大而閃亮的雙眼，黑黑的眼珠水潤潤的活潑生動。是明眸皓齒的女子。喜歡和爸爸一起帶我去公園玩，或是去看電影，然后給我買一種叫做“小紅帽”的冰激凌，就是那種上面畫著黃黃卷發的小紅帽、用紅色透明蓋子蓋住的，非常甜膩，我總是會歡喜地飛快吃掉。事實上，電影演了什么我一概都不記得了，模糊地記著自己還曾蜷著身體在黑暗的電影院睡著，但也許那也是經常的事。
　　每天，她要給我講很多故事，各種各樣的故事，不厭其煩。后來教我認字，教我自己讀故事，童年的歲月都是在那些故事中度過的。或許就是在她不斷給我故事的途中，她和她的女兒一起長大，成為也許當時她也沒有料到的模樣。
　　那天，她和我睡在一起，她看著我，靜靜地。我突然張口：媽媽，給我講故事吧。她就笑了。我知道她已經沒有什么故事可以再講給我了，我說我有一本書，是我最喜歡的故事，你讀給我聽，好嗎？就是那本《小王子》，那熟悉而溫暖的聲音讓我很快睡著。夢里還是很多年前，陽光炙熱卻馴和，媽媽坐在我的床邊，微笑著講獅子王。她說小獅子辛巴，說小鹿邦比……媽媽，你知道嗎？這之前我有多少個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的晚上。醒來的時候，媽媽的雙眼就在面前微微瞇著看我，那般慈愛與深情，我知道這是一雙這世上屬于我的，唯一的沒有任何人可以再給的眼眸。媽媽幫我把耳畔的發絲別到后面，看著剛醒來的我，微微笑了。我強忍著終于沒有哭出來，而是用已經習慣了的調子無賴地說道，你又動我頭發。其實啊，媽媽，這一切都是你給的，除了你，還有誰能這樣名正言順地來觸碰我呢？我知道的。
　　一天的游玩結束了，我們在海邊的飯館歇腳，有灘涂和大塊的方形魚塘。山巒成為藍色、片狀，和天空貼切在一起，晚霞是有些暗沉的紅色，透過云層成為連綿的紋理，近處頭頂上方的云朵亮堂堂的，呈現暖暖的金黃色。
　　又和母親一起拍照，人在傍晚昏暗的鏡頭里成為一個影子，廣袤天地間的一只零落剪影。待到天完全暗了，才返身回到飯桌，點了螃蟹、跳蝦、基圍蝦、石斑魚、海螺絲和許多不知名的海鮮。由于胃病的關系，我只是不斷喝著湯和開水，吃些可以下口的蔬菜，母親數次嘗試叫我吃些海鮮，我是真的吃不了的，母親以為我挑食，顯得有些失望，可是又馬上笑起來談話，希望旅程中更多的是包容和滿足。我吹著海風，嗅著那些咸腥味，看沿海的飯店家家掛起的紅色燈籠繞出一個圓滑的弧度，有兩只很大的白狗在身邊走來走去，母親的話語就在耳邊。想起梵高的畫筆，那些奇異斑斕的色彩，這該是一幅多么好看的畫面。
　　
　　記得之前一次，我們一起在露天大排檔吃飯，那是在我高考結束的當天。那天從考場出來看見等候的爸爸，然后我又返身找到還等在門口第一排卻漏過我的媽媽，從背后拍她，然后抱住她。我知道她幾近哭出來。那天的我不需要華麗的飯局——事后的幾天被他們的朋友安排了太多隆重而華麗的飯局。那天的我們和照顧了我一年半的兩個姨媽一起坐在夜幕下的大排檔里，吃粗糙辛辣的食物，吹小城粗狂的風，大口喝著啤酒。是終于都結束了的放縱。然而我卻沒有想象的釋然，依然很沉默，只是那天晚上我卻失眠了。高考的兩個夜晚，我都沒有像老師說的那樣失眠，相反，睡得很熟。可是那天，我一直沒有睡著，半夜蜷了起來，突然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停不下來。我聽見父母醒了的動靜，可我停不下來。終于笑累了，終于睡了。第二天一早，看見他們從早市買來了我喜歡吃的櫻桃。媽媽說你昨晚夢里笑了。我說，媽媽，我那是醒著的笑。那之前的一段時間，被高考壓抑著，我總是很沉默。媽媽試圖接近我，我也很想好好和她一起談話、歡笑，可往往都是莫名其妙的沒有好脾氣，然而每一次，我的脫口而出，都讓她難過。我的心和她的心是連在一起的，她的疼痛，我有著相同的感覺，對她的發脾氣其實是一種自虐。媽媽，我不是刻意傷害你的，不論什么時候。那天我笑得痛快了，心才突然一下被打通，對于高考的釋然實際上是那一刻才完成的。
　　其實，母親要比我脆弱得多。
　　我是多么想保護她。旅行中有座山需要穿越隧道，我和她并肩站在洞口，里面很黑，游客很少，可以嗅到潮濕的味道。
　　洞口開著曼珠沙花，綠色筆直的頸子，有筷子粗細，花瓣如血絲一樣，有著美麗的線條。傳說中的地獄之花。同行的她的朋友很照顧人，雙手分別牽著我們兩人走進去，七百米長的隧道，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微弱光芒，頭頂不斷有水滴落，只知道向前走。寂靜無聲如同溺水般的絕望。想起洞口的花，覺得真是要進入下一個輪回。
　　我不知道她心中是否恐懼，很想去牽起她的手。隱隱看見洞口的光芒出現時，十分恍惚，覺得我就是她，她的從前，她的從前和現在被神靈牽引著并肩前行，來到輪回之口面對自己。兩者都是幸福的。
　　其實幸福對于她是很簡單的事，都是一些瑣事。比如一家人圍坐在桌前的一頓溫暖飯菜，她對食物的要求也不高，只要有合口味的便能心滿意足。比如能和我一起逛街，我挎著她的手臂慢慢地走，和她零散地聊著些瑣碎。比如周末可以睡一個充足的覺，醒來有家人和溫暖的陽光。
　　我知道，我們彼此相知，需要互相寬容。
　　總有針鋒相對的時候，會很激烈。我是內心柔軟卻外殼尖銳的女孩，她被生活壓迫，心情總是低沉厭倦，于是兩人之間難免互相傷害。我曾在文字里寫到一些不滿，她看了很傷心，然而兩人心中同樣的那種硬氣需要突破極其復雜的殼核。和解之時，看著她的柔軟，讓人很想撫摸，那時的她也像個孩子一般，需要我的疼愛。責難、挑剔、抱怨、爭執紛紛脫落在形如同體的血肉連接的感同身受里。我就在她的身體里，從未脫離。
　　大學的時光里，或是說漸漸成長的時光里，我逐漸強烈地感覺到媽媽在那個電話中的柔軟聲音的強勁力度。是的，我知道我們一同成長的旅途時光將會愈發珍貴稀少。然而人的成長中，雖然總會不斷出現各種各樣的人，有各種各樣的事繽紛呈現，但他們終究是來了又去，無始無終。就像被拉過的一連串嘈雜視頻，顏色瑰麗絢爛，臺詞精彩紛呈，但似乎都與愛沒有關系。它們誘人鮮香、獨特華麗，唯獨缺少了感情。
　　但是我們，我和我的媽媽，我們彼此擁有，從始至終。我將越來越像她，與她感同身受。我們是對方最堅實的愛和力量，我就是這個世界上的又一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