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怪異、乖僻的人,
也可能有一顆天使的心。
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就說說我遇到的那個天使。
說起天使,你一定會聯想到背上長著潔白小翅膀的孩子,頭上還閃著一圈亮晶晶的光環。但我認識的天使,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子,喜歡穿著時尚的T恤衫,搭配緊身牛仔褲,一頭飄逸的長發直垂到腰間;睫毛也特別長,據我目測,都能橫著擺上三根火柴了。她是個十足的美女。
不過她一開口,就會蹦出粗魯的腔調,嘴里還常常叼著香煙。不管遇到什么事,她似乎總喜歡跟人對著干。現在想想,她還真是個一根筋、性格乖僻的人——即便如此,她依然是降臨凡間的天使。
1 和她第一次見面時,我正在讀小學二年級。那天傍晚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晃蕩著一根不知打哪里撿來的木棍。落日的余暉灑落在遠處的樓房上,我一個人愉快地放聲唱著歌。快到家門時,我看到了她,背靠著電線桿,嘴里還叼著煙。
不知為何,我對她那天的打扮印象很深,她穿著褲腿寬大的牛仔褲,上身套著羅列著英文字母的紅色T恤。
她注意到我在慢慢走近,便低頭瞄了我幾眼。
“姐姐,請問你是誰?這里是我家。”
“你是這家的孩子?那不就是司介嗎?你小時候很可愛呀,現在怎么長成了臟兮兮的小鬼頭?”
因為剛才在公園里玩耍,我弄了滿臉泥巴。她皺著眉頭,露出有些夸張的吃驚表情。
“你不記得了?我是你阿姨!”
我終于記起,我家有張照片,一個穿毛衣的少女抱著還是嬰兒的我。以前聽媽媽說過,那是她的妹妹,叫美知惠,比她小七歲。
“我有點事,今天從大阪過來,上午就到了。不過你奶奶不讓我在家里吸煙,我只好來外頭了。”
她猛地把煙頭扔到地上,用拖鞋踩了踩。其實奶奶自己有時也會吸幾口,但她還是特別討厭女人吸煙。正因為美知惠這么說,我才相信她的確是我家親戚,我太了解奶奶了。
“干嗎站這兒?趕緊進去吧。”
這名女子,我的美知惠阿姨,擺出一副主人的樣子。她以為她是誰啊!
那天的晚飯比平時豐盛一些,美知惠阿姨一邊狼吞虎咽地扒著飯,一邊說著客套話。那時,坐在桌對面的奶奶正厭惡地瞪著美知惠阿姨,可她絲毫沒有意識到。
奶奶從沒出過東京,大概就因為這原因,她總是戴著有色眼鏡看待外地人。一有貶低別人的機會,她就滔滔不絕。不過美知惠阿姨也不是省油的燈。
“高中畢業后,都做了些什么?”
“到處晃蕩唄。”
美知惠阿姨漫不經心地回答著爸爸的問題。這一來,惹得奶奶更不高興了。“我啊,最討厭關西腔,嘰里呱啦的,不知道在說些啥。”
“要我說,東京話聽著整個就像拍馬屁,還擺出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兒,沒人情味兒。說話跟被菜刀切過似的,一截一截……”
“難不成,你是在說我?”
“不敢,不敢。我是就整體而論。懂不?”
我和妹妹千尋坐在一旁,聽得提心吊膽,最為難的應該是媽媽了。她當然得照顧奶奶的情緒,只好沖阿姨厲聲喝道:“美知惠,夠了!”
吃完晚飯,媽媽悄悄把我叫到廚房,說:“阿姨要在這里住一段時間,千尋還小,你已經是二年級的學生了,要記住,你們可以和美知惠阿姨一起玩,但千萬不要和她過于親近,聽見沒?”
盡管我充滿疑惑,但媽媽欲言又止,我現在才知道她大概是想告訴我美知惠阿姨擁有的神奇力量吧。四十三年過去了,我仍然不敢相信那一切。
2 我親眼見到美知惠阿姨施展神奇的魔法,是在幾天后,為安撫哭鬧的小千,她要為我們表演一個魔術,但前提是不能告訴爸媽。
我們一下子來了興趣,按照她的吩咐把院子里一盆凋謝的牽牛花搬進屋里,并且把枯死的葉子全部摘掉。
然后,只見阿姨端端正正地坐在那盆光禿禿的牽牛花前,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根部附近的藤蔓,然后深吸口氣,止住呼吸,閉上了眼睛。
“呀!”僅僅幾秒鐘后,我和妹妹被眼前的情景驚得幾乎同時大叫起來。“真是魔法!”
那盆枯萎牽牛花的藤蔓,居然眼看著慢慢染上了綠色。半枯的葉子漸漸綻開,枝頭開始膨脹,漸漸地,長出了淺白色的花苞,還帶著淡綠色的螺旋狀花紋。
“看到了吧。這就叫‘明日綻放的花蕾’。你們把它放在院里光線充足的地方,明天就能開花了。”
阿姨指著一朵最大的花苞,開心地說。那時候,千尋還掛著淚珠的眼里充滿了驚奇和尊敬。“媽媽!媽媽!”她突然站起來大叫。也對,一個五歲的孩子,遇到自己無法理解的事情時,當然會第一時間告訴父母。阿姨卻慌了神,打算伸手拉住小千,但妹妹已經一溜煙兒跑到廚房去了。
“慘了,姐姐又要發飆了。”
阿姨話音剛落,媽媽手里拿著雞蛋就沖了進來,她漲紅了臉,一副怒氣沖天的樣子。
“美知惠,你丫頭干甚哩!”
真沒想到,媽媽竟氣得蹦出了關西話。自從奶奶和我們一起生活后,媽媽就再也沒說過關西話了。
“就給小家伙看一下而已。”
“真是……你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愛惜自己?”
說著,媽媽竟忍不住哭了。
3 “司介,你來一下。”
在阿姨給我們展示魔法的第二天,媽媽買菜時把我也叫上了。我們來到附近的公園,并肩坐在長木椅上,她詳細對我說了阿姨的秘密:“媽媽現在對你說的話,你不能對任何人講,記住了嗎?這關系到阿姨的生命。”
看著媽媽從沒有過的嚴肅表情,我突然緊張起來。
“其實,你阿姨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分給其他人。之前的牽牛花,是美知惠把自己的生命分出去了一點點,才使它活過來了。雖然我也不清楚個中緣由,但確實,在媽媽的家族里,每幾代人中就會有一個女孩擁有這種力量……”
“真厲害……”我驚訝極了。
可是媽媽失落地說:
“你就想象每個人的生命就是杯子里的水,美知惠可以把自己的水分給別人。可是,一旦分出去,她自己的水不就減少了嗎?她自己的生命就會縮短。”
我努力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突然感到背后一陣惡寒。
“所以,如果司介看到阿姨再次施展這種能力,你一定要阻止。”
我使勁地點了點頭。
可惜的是,過了一個星期,阿姨就搬走了。她在我家附近租了間房子,找了個咖啡店里的工作。
我和小千都舍不得阿姨離開,盡管她有時講話難聽,但又是個樂天派,常常逗我們開心。美知惠阿姨要是一直住在我家該有多好,也許那時候,我對阿姨產生了一種近似于愛慕的感情吧。
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有些嫉恨相馬——那是阿姨的男友,他從大阪趕來,想把阿姨接回家。
4 他來的那天,我和同伴們正在家門口的馬路上玩跳馬。
“我叫相馬,是美知惠的朋友,從大阪來。”
他有三十多歲,穿著筆挺的西裝,戴著黑框眼鏡。他開口的瞬間,我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既然專程從大阪找來,那絕不會是普通朋友。
爸爸熱情地把相馬請進客廳,和媽媽一起聽他說明來由。我則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在自己的房間里玩耍,實則悄悄躲在拉門后面偷聽他們談話。
原來相馬在大阪一個叫做天神橋的地方當消防員,阿姨在附近的食堂打工時,兩個人相識,然后相戀。可不知為何,就在對阿姨求婚后,她竟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阿姨一定是討厭他才離開的。但從我聽到的模模糊糊的聲音和他說話的方式來看,他和阿姨一樣,是個性格開朗、相當直率的人。
后來媽媽帶著相馬去了阿姨家,三人聊了很長時間。雖然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么,但最后,相馬一個人回了大阪,我心里立刻輕松起來。
但我還是弄不懂為什么已經訂婚的阿姨會突然跑掉,于是跑到媽媽那里找答案。
“雖然她平日里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其實她是個溫柔的人,也很樂意為他人著想。所以,那個消防員如果因為工作落入險境,美知惠一定會把自己的生命分給他。”
哪怕我只是一個小學二年級學生,我也能明白,阿姨的人生道路只有兩種選擇:和心愛的人一起生活,但卻要做好獻出生命的準備;或者,誰都不愛,孤獨終老。
對阿姨來說,她既沒有辦法和心愛之人相伴一生,又如何能忍心看著深愛之人陷入痛苦,自己卻袖手旁觀呢?所以,阿姨遲早會選擇獻出自己的生命。
想到這里,我難受極了,一頭沖出家門,徑自朝美知惠阿姨的住所方向跑去。
“司介!”突然身后有人叫我,回頭一看,阿姨正舉著一把花傘,站在胡同口。
“怎么了?也不打傘,全身都濕透了。”
阿姨把雨傘向我這邊傾斜。平日里,她粗暴不講理,一點兒也沒有淑女的樣子,可那天,她卻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還幫我把頭發上的雨滴輕輕拍落。
“我正要去司介家呢。”
在路上,我們看到一個茶色紙箱子里有只被遺棄的白色小貓,全身都淋濕了,瑟瑟發抖。
阿姨心疼地抱起小貓,放在自己懷里。小家伙也微弱地“喵——喵——”叫起來。只見阿姨輕輕閉上眼睛,屏住了呼吸,就像讓牽牛花重生時一樣。她把右手的指尖輕柔地放在了小貓的肚子下面。
“不要這么做!”
聽到我突如其來的驚叫,阿姨睜開一只眼睛,莞爾一笑。
“原來司介都知道了。姐姐還讓我別張揚,自己卻到處說。”
僅僅片刻,剛才還迷迷糊糊的小貓就像回光返照—般,瞬間活躍起來,眼睛也變得有神了。因為它得到了阿姨的生命吧。阿姨開心地把小貓放在自己的臉頰上蹭了蹭。
那時我就想,阿姨跟我們這些凡人不一樣。她是被上帝派到人間的天使,只是性格有些粗魯而已。
兩個月后,阿姨退掉房子,和相馬一起離開了東京。其實,阿姨之所以逃離,是因為不愿向自己的命運妥協吧。但如今,阿姨已作出了新的決定。回到大阪,阿姨正式和相馬訂婚了。
5“要開世博會了。司介和小千來大阪吧,阿姨帶你們玩!”
世博會那年,阿姨非常熱情地邀請我們,可我們最終還是沒能趕上。因為就在四月份,世博剛開幕不久,阿姨就突然離開了我們。
她走的那天傍晚,大阪一處工地上發生了一起嚴重的瓦斯爆炸事件。從電視轉播來看,將近四千米長的水泥施工板被炸得碎片飛濺,整條馬路塌陷了一百五十米。施工隊員和行人也被炸飛了,就連等紅燈的汽車也一起掉進了深淵。
美知惠阿姨當時在事故現場,但死因卻是急性心肌梗塞。
“聽說她是為了救一個受傷的孩子,正往外跑時,突然就陷進去了。”
葬禮上,相馬這樣告訴我們。
“那個被救的孩子現在怎么樣了?”
媽媽嘆著氣,簌簌地落著眼淚。相馬微微舒展下眉頭說道:
“聽說傷得很厲害,不過到底是孩子,生命力很頑強,現在已經脫離危險漸漸好轉了。”
聽了這話,我和媽媽再也抑制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只有我們兩人清楚,阿姨把自己所有的生命都分給了那個孩子。
阿姨一定是聽到劇烈的爆炸聲后才跑出去的吧,在路上發現了那個氣息微弱的孩子。她一定不認識這孩子,可是她不會眼看著他走向死亡。
也許,阿姨并沒有打算把自己的生命全部分出來。可是,她也無法確認杯子里的水還剩下多少,無法有所保留地把生命分給他人。
“沒關系,我還行,再分給這小家伙一些吧。”
她當時一定這樣想。
美知惠阿姨始終是個粗心大意、沒有分寸的人。
下雨那天,她救活小貓以后,一直不讓我對別人說,怕引起麻煩。后來,那只小貓被我家收養,我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白”。
如今,三十四年過去了,小白依然健康地陪在我身旁。
木子//摘自《科幻世界》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