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只孤狼。
1 我出生的地方四季分明得有點過分。夏天風和日麗、綠草依依,冬天暴雪狂風、一片荒蕪,春天和秋天短暫得可憐。風沙大也是這個地方的一大特征,當沙塵暴來襲的時候,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即使是這樣,次日,屋子里還會積一層薄薄的塵土。
我就出生在這個小城荒蕪的冬天,那年冬天出奇的冷,還下了罕見的大雪。媽生了哥和我兩個孩子。我哥比我大四歲,他離開家的時候,我和最好的伙伴朝魯還在上初二。
那年春天開學的時候,哥投奔一個已經發跡的哥們兒去了,一去就是三年。這期間他給家里寄過信,還托人捎回來好多皮夾克,我的那件太大,被媽收起來了。
當后來我和朝魯在那個新的城市心血來潮想要打扮一下時,我們買了一模一樣的兩件皮夾克,已經漲到兩千多塊了??蔀榱怂??,我跟朝魯還是狠了狠心,花掉了近一個月的工資。
我跟朝魯說:“我哥以前給我買過這么一件衣服,但我一次也沒穿過,那時候覺得穿皮衣好土?!?br/> 朝魯漫不經心地回應我說:“酒吧里一個哥們兒說他見過你哥。”
“什么時候?在哪?”我假裝好奇地問。
“在他出來的那個地方?!?br/> 其實我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地方,哥離開家整整三年,第一次回家的那天晚上,就在爸的強迫下去自首了。
哥參與走私,被判了三年。人的一生中究竟有幾個三年可以浪費?
2 我一直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擁有兩個家園,一個是身體上的避風港,一個是心靈上的療養院。
我爺爺在旗里有一片不小的牧場,小的時候我跟哥常去那里過暑假。那里的天特別藍,純粹得快要滴下來。我跟哥都不喜歡我們生活的那個小城,眷戀著這片牧場,在我心中,它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從爺爺的牧場里我們喜歡看天,從爸爸的城市里我們只喜歡看夜晚的繁星。
長大之后,如果遇到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時,我都會回到爺爺的牧場,住上幾天。哪怕只是放放羊,打點牧草,繼續輕裝上路,因為我的心里裝走了爺爺的牧場,還有一小片靜謐的草原。
哥坐牢之后我陪著媽去探望過他。哥整個人顯得蒼老了許多,越來越像父親。我問他在想什么呢,他說他在想當初為什么那么想要離開家。
哥在我們念過的那所中學曾經是個風云人物。在那個只有小虎隊、林志穎等臺灣偶像的年代里,長著一張酷似吳奇隆的臉,哥幾乎成了全校女生茶余飯后的談資。每年元旦學校都會舉辦一場文藝匯演,而哥不知從哪弄來一身黑色的西服,把褲襠提得很高,白襪子露出來,然后頭戴禮帽,模仿杰克遜的經典舞蹈《Beat it》。學生們看得激情澎湃,恨不得沖上臺去和他一起狂舞。等頒獎的時候才發現一二三等獎全部頒給蒙古舞,無論我哥在臺上跳得有多賣力,最后的結果還是被無情地beat掉了。
讀完高中他就不念了,他說:“學校,不適合我?!蔽覇査骸澳悄睦镞m合你?”他沒回答。
出獄后,哥就去了深圳,這次走了之后,就再也沒跟家里聯系。
3 我和朝魯的關系一度好到穿一條褲子的程度,這并不是夸張。那條褲子被朝魯剪得特別爛,淺藍色的牛仔布上有一道道的白線墜在外面,還有好幾個破洞。就是這樣一條褲子,我們兩個誰騎車騎得快贏了對方,才能穿一天。我總是贏。
但是這條傷風敗俗的褲子是不能穿回家的,所以我會在我家前院的一個煤堆附近把褲子換回來,疊好,放進書包里,然后再回家。
可這種地下工作沒多長時間就被我爸發現了。于是那條朝魯只穿過兩次的褲子被我爸無情地投入了爐子里。我媽一邊用爐鉤往里捅一邊茫然地看著我:“哪兒撿的褲子?穿著多不衛生啊,怨不得你爸揍你?!?br/> 我突然有一種特別想哭的感覺。自從我哥出事以后,我爸就看我看得非常緊,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走哥的老路。
我爸在我眼里一直是一個特別嚴肅的存在,以至于到現在我也想不起來他的笑臉究竟是個什么樣子。在我們那個經濟欠發達的小城里,我爸屬于混得比較好的那一類人,在那樣一個沒有什么商品經濟可言的小地方,與其自己開創一番賠錢的所謂事業,遠不如捧著個鐵飯碗來得實惠。
我那個時候很看不起這個小城里生活著的人們,一度認為自己不能就這樣待在這個小城里混一輩子。盡管這里有我從小到大熟悉的一切,可正是因為太熟悉,所以我一定要離開它。
4 在哥出事后第二年的秋天,我跟朝魯一起考到了北京。雖不是什么名校,但當我們實實在在地身處這個全國人民都向往的大都市的時候,才由衷地感到我們以前的人生都是白過的。我們幾乎在同一個時刻認定,不管怎樣,以后一定要一起生活在這個城市,安一個家,娶個漂亮的老婆,生兩個孩子。
我們的大學生活過得像所有這類大學的學生們一樣閑散,沒什么意義。離開學校之后的日子更是乏味得離奇,不停地求職,不停地失敗,不停地再次求職,不停地再次失敗。
后來,朝魯憑著他在大學男廁里練就的響亮歌喉,找到一個在酒吧里助唱的營生。我漸漸覺得,在外面也挺好,只要能吃苦,總能擁有自己的一片天。
我不知道朝魯是不是跟我抱有一樣的想法,因為我偶爾會在他帶著倦意晚歸的時候,看到他眼里的黯淡,可能是那一晚客人喝醉了在他面前摔瓶子,或者他對這個城市感到了一絲絕望。終于,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發現朝魯盤腿坐在地板上,望著窗外的城市發呆。
他說他辭職了。他爸讓他回家,家里已經給他安排好了一份還不錯的工作,他答應了。
5 朝魯離開后的這一年春天,北京遭遇了罕見的沙塵暴。在漫天的黃沙中,我裹緊了風衣向一個破舊的辦公樓走去,對我的客戶迎上了笑臉。我對自己說,這就是北京,如果要留下,就得忍受。
我給朝魯打電話,“哥們兒,知道嗎?沙塵暴終于刮到北京來了?!背斣陔娫捘穷^充滿喜悅:“我要結婚了!你得回來當伴郎?!?br/> 我帶著剛剛加完班的疲憊倒在火車的臥鋪里,想著早晨醒來我就會見到朝魯和他的新娘,還有我的父親、母親。
在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響中我做了一個夢——朝魯的婚禮場面很大。我看見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他眼神中透著一種格格不入的凄冷——那是哥,穿著曾經送給我的那件皮夾克,在人群中孤獨地站立著。我努力擠到他的身邊,問:“哥,你這幾年都去哪了?”他抬起有些憔悴的面容望著我,說:“弟,你還是回來吧,在外面有什么好?”
“不可能,我好不容易逃出去了,堅決不回來?!蔽倚蚜恕?br/> 坐在窗邊的小椅上,我不斷提醒著自己,我的選擇是對的,我不能像朝魯一樣守著這片荒蕪過一輩子。我要留在北京,安個家,娶個漂亮的妻子,生兩個孩子,還要把爸媽接過去享福。
6 朝魯的新娘很漂亮,聽說是這座小城里一個局長的千金,岳父一家非??粗厮@個女婿,不但置辦了房產,還給他買了一輛車。
我跟朝魯站在他新房的落地窗邊向外望著,我問他,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剛到北京時的那個夢想?他說,我記得,不就是安個家、娶個漂亮的妻子、生兩個孩子嗎。
我留意到他用了“不就是”這三個字,心里像被噎了一下。他說,你看,我現在已經實現了,雖然不是首都,但我安了家,娶了漂亮的妻子,未來也會有兩個漂亮的孩子,我覺得這樣挺好。
我驚訝地望著他的眼睛,這個平靜的小城,這里什么都有,是啊,挺好……
那天的婚禮十分盛大,我遇見了很多老誰家的小誰,留在當地的幾乎都成了家,漂在外面的大部分都像我一樣沒有著落。我爸我媽也去了,我爸跟他相熟的叔叔大爺介紹我的時候不忘提醒人家我大學所學的專業。我知道,他這是在給我找退路。
我匆匆忙忙訂好了車票準備返回北京。
父親看著我收拾行李,背著手站在我旁邊抱怨:“你還回什么北京,掙的那點錢還不夠自己生活,你看看人家朝魯多好!你看看你現在混到什么樣子!”
我火氣騰地一下就冒了上來:“外面怎么了?就是比這里好!我留下來還不是跟你一樣混日子混一輩子?”
我看見他的身子明顯地震顫了一下,我后悔話說得有些重了,但還是揚起倔強的臉等待他舉起的巴掌落下,但這一次,它竟然停在了空中,半天沒有動,然后,輕輕地滑落了。
7 大學畢業之后,我只從北京回過兩次家,一次是朝魯的婚禮,一次是父親的葬禮。
在參加完朝魯婚禮的那年夏天,父親去世了,死于一場意外。一輩子中規中矩生活著的父親,竟然是因為打獵時獵槍走火讓自己的生命落了幕。
爺爺給我講起爸年輕時的故事,說他也曾不顧家里的反對拼命想出去闖闖,他離家出走,在外面掙扎了一段時間之后,最終過不下去,還是順服地回了家。
聽完爺爺的講述我一個人躲起來哭了很久,我想我或許是誤會了父親,也許他想讓我回來只是想讓我的生活過得安逸一些,不要在外面奔波那么辛苦。原來我和哥的骨子里終究是流著跟爸一樣的血,我們都像年輕時的他一樣叛逆,一樣渴望離開這個安逸的小城,一樣的不服輸。
那幾天,我就住在爺爺的牧場里,拼命找尋著童年時的記憶——我跟哥躺在太陽下的草地上,聽著
bKxdzsikYdRC4l9JMGe6jXOEH0oHZlCgD2JhdMsLTew=爺爺唱的牧歌……而我終究沒有找回昔日的感覺。有些日子一旦過去,就再也找不回來,有些人一旦離去,就再也不會相見。
有一天,我在牧場邊看見了一只狼。我聽爺爺說過,狼是群居動物,總是跟族群一起出沒。但那天,我分明看到了一只“孤狼”,它站在稀疏的草地上,用漆黑的瞳孔望著我,凄涼、寒冷、陰森,目光仿佛洞穿我的身體,一直看到我渺小的靈魂。
我就那樣跟它對視著,在它的眼中,看見了孑然一身的我,我才明白原來我像它一樣,失去了哥,失去了朝魯,失去了父親,離開了我想要逃離的地方,鉆進一個鋼筋水泥筑成的叢林里,我以為我會感受到自由,我會快樂,可是,卻越來越感到窒息,我想要實現哥哥未完成的夢,父親未完成的夢,可是,卻感到力不從心。
8 我踏上了進京的列車,在凌晨三點的火車上睜開了眼,望著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車窗上映出我的影子——我緊緊抱著胸前的一個小提包,在提包的最底層,有我背著我媽偷偷放進去的小包囊,那里面裝有父親的一點骨灰。
我知道,明天清早我將帶著這一部分父親,再次一頭扎進那個叢林里。盡管我并不清楚明天到底在哪里,但我知道,我就是那匹狼,只能選擇自己去戰斗,直到最后一刻來臨。
我對著窗外的夜色說,北京,我來了。
我知道這一次,我是真的來了。
龔云強//摘自《最小說》,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