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家門口的湖叫雁湖,清澈透明,像一座浩瀚的瑤池。我們村叫浦莊,藏匿于山林和霧氣之中,幾乎與世隔絕。但近來竟然時有素不相識的外地人出沒,搭乘我父親的木船從煙霧彌漫的湖面上來。人們無奈地說,討飯的又來了。
有時一天會來四五批,穿梭往返,絡繹不絕。我們有理由相信,浦莊已經名聲在外,全世界的乞丐都以為我們這里倉廩充實,熱情好客。他們確實也收獲頗豐,每次都能把空袋子變得沉甸甸的乘船離去。然而他們并不知道,我們的收成也不好,經常吃不飽,更別說吃肉了。
有一天,村里人發現他們在湖對岸的草木叢中架灶炊飯,喝酒吃肉,場面宏大。“他們吃得比我們還好!”浦莊人覺得被欺騙被愚弄了,異常生氣。
“方濱海,你看你都把什么人送到浦莊來了?!你是不是和他們串通一氣來騙我們本來就少得可憐的糧食呀?”浦莊的女人用刻薄的語氣指責我父親。
湖很寬闊,父親的木船是浦莊到湖對岸唯一的交通工具。父親是世界上最樸實最單純的人,因此,這樣的指責對他來說是多么嚴重的誣蔑。
父親好一會兒才自言自語:“我撐了一輩子的船,相當于做了一輩子的橋和路,那是數不盡的功德啊,但聲譽比這些重要得多,她們詆毀我的聲譽,就是要把自己的橋和路都拆了。”
我聽不明白父親的話,直到第二天我才恍然大悟。第二天,我和母親起床后發現父親不見了。有人驚慌失措地跑來說,我父親在湖中央鑿船。我們趕到岸邊,遠遠看見露出水面的船體越來越少,父親沉到了湖底。
現在好了,沒了船,到外面的橋和路都沒了,出去一次要繞過幾十里的湖尾。簡直是自絕于世界,活該!
2 果然,好長一段時間再沒有外地人渡過湖面來到浦莊,村子確實清靜和安全了很多。
直到第二年開春,湖面上突然出現了一葉扁舟,往浦莊這邊緩緩而來。一個陌生的男人,身材高瘦,衣衫破舊,胡子拉碴,滿臉謙卑,撐竿的動作十分生硬,看上去異常費勁。
男人緩緩爬上岸來。那竹排沒有拴住,有人提醒他:“你的船逃跑了!得把它拴在石頭上,你還得靠它離開這里。”
“由它去吧,我不需要了。”男人說。那船仿佛聽清楚了,果然離岸而去,一會兒便不見了。
大伙兒閃開一條道,男人邁步往村莊里去,好像一匹識途的老馬。男人臉膛黑乎乎的,可以看見他額頭右邊靠上的位置有一道暗淡的疤痕。他不是粗野、庸俗的那種人,舉手投足都跟那些常見的乞丐不同,氣質很儒雅,說話不緊不慢,只是顯得疲憊不堪,估計是饑餓的緣故。
“對了,他來過浦莊。那時候他帶著一個女人。”方德才看著男人的背影,突然想起來,“他,是一個回頭客。”
“噢,我也想起來了。跟隨他的女人老是咳嗽,我給了她半扎面條,她竟跪在地上給我磕頭。”有人說。
“我倒是第一次看到討飯的回頭客——他可違反了行規,哪能在同一個地方乞討兩次的?”方德才仿佛吃了大虧,不滿地說。
3 男人在方德才家的院子外停下來。方德才家的女人正在晾衣物,看到這個高大的男人愣住了。
“大妹子,我來討口吃的。”男人謙恭地躬了躬腰。
“我好像見過你。”方德才家的說,“上次我給了你一盅米,兩只雞蛋。”
“我是來過的……兩年前。”男人笑得有點尷尬,連忙解釋道。“我這次不是白討的,我會給你干活,免費幫你們做家具——免費給浦莊每戶做一件家具。”
方德才家的最后弄明白了,男人這次來浦莊是來報答的。男人說,兩年前他們夫婦來到浦莊,得到了最好的禮遇,讓他們渡過了難關,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方德才家是第一個被報答的。
半個月后,很多人聽到了方德才家的夸張的驚叫。原來方德才家的一早起來,發現院子里聳立著一具嶄新的巨大衣柜,在晨曦中光彩照人。一直到中午時分,仍然有很多人聞風而至,手撫著方德才家的衣柜嘖嘖稱贊。
“你們可以根據自家的情況,選做一件最需要的家具。”男人對浦莊的人說。
那些迫不及待的女人開始爭得面紅耳赤,最后,她們在男人的公證下,抽簽定了先后排序。
男人給方傳統家做了一張新式床,幾天后,給方新明家做了一套沙發……得到了實惠的女人總是心滿意足,不厭其煩地向別人炫耀家里的新寶貝……
“你什么時候走呀?”總會有人站在男人的旁邊跟他叨嘮,話中充滿了疑慮。
“給浦莊每家都做一件家具就走。”男人刨著木頭回答。
“可是你沒有給方濱海家做家具。”方德才家的提醒說。
男人拿出排序表看了兩遍,“沒有他家的序號,他沒抽號?”
“他死了。”方德才家的說,“他生前是擺渡船的,你搭過他的船,應該給他做件家具。”
4 男人是第二天傍晚來到我家的,“你家需要做什么家具嗎?”
“我家需要一張書桌。”我搶著回答。我盼望書桌很久了。
可是母親冷冷地說,我家不需要什么家具。
“你應該抽簽的。”男人說,“你男人撐船撐得真穩。”
母親轉過臉去掩飾突如其來的哀傷,“我男人撐了一輩子的船,當了一輩子別人的橋和路,從來沒想過要別人回報。”
男人尷尬地走了,第二天又來了,“如果我不給你家做一件家具,我女人會死不瞑目的。她會罵我,下輩子就不愿意跟我走了。”
母親愣了一會兒,“那你就給我家的孩子做一張書桌吧。”
三天之后,男人拿著工具來到我家,我家終于響起了期待已久的斧鑿聲。
“一張書桌而已,不必費那么大的勁。”母親只是不得不經過的時候,偶爾對男人說上一兩句,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不費勁的。書桌是讀書人用的,應該做得更好一些。”男人也不抬頭。
母親也不再多說,只有讓我把飯送給男人的時候才特別交代:“告訴他,吃不飽鍋里還有。”可是男人每回都說飽了。
那天我從學校回來,看到母親居然站在一旁看男人干活和說話。
“你不像一個木匠。”母親說,“盡管你的手藝很不錯。”
男人抬頭,非常驚訝地看了母親一眼。
“你原來不是干這一行的。”母親肯定了自己的判斷,為此顯得有點得意。
“是的,我是后來跟一個木匠學的。”
陽光很烈,將男人照得透明。母親從墻上取過一頂草帽,要戴到男人的頭上,男人突然粗魯地推開母親的手,“別給我戴帽子!”
母親錯愕和委屈的表情讓我終生難忘——她善良而本分,從不跟別人爭論長短。可父親不在了,連這個即將離開浦莊的外來男人也如此粗野地對待母親。我氣憤難當,抄起鐵鏟向已經快做好了的書桌猛砸下去,書桌頓時散了架。
母親遠遠地斥責我,我扔掉鏟子,氣呼呼地跑開。
我以為男人會收拾東西離開浦莊,但第二天,他起得更早,重新給我做書桌,看上去什么都沒發生過。但是這天晚上,母親悄悄地替男人洗了衣服。之后的幾天,母親讓我邀請男人進屋一起吃飯,男人也不推辭,和我們坐到了一張飯桌前,還穿著我父親的襯衫。
5 “一張書桌做了那么久!”方德才家的很不滿,“九天時間都可以造一張雙人床了。”
九天?我也突然覺得,這一次,男人是有點拖沓了。是不是故意蹭飯啊?
母親告訴方德才家的,書桌本已經做好了,因為款式和尺寸不滿意,只好重新做一張。
“那不相當于做兩件家具了嗎?要是我的衣柜不滿意了呢,能給我重做一個嗎?”方德才家的說得有點兒尖刻了,“何況,討飯的也有回頭客,就不能回頭給我家多做一件嗎?”
母親說,那得問他。
方德才家的真的去質問男人,男人回答說:“可以,我決定給浦莊造一件人人有份的家具——船。”男人說,“沒有渡船,你們看不到湖對岸的世界。這是我送給你們的第二件家具。就在這里做,做好了我就走——我待得夠長了。”
往后的好幾天,男人都到后山里去砍樹。遮掩在茂盛柳樹中的男人隱約可見,母親有時候也隱現其中。
謠言首先傳到我的耳朵里,是關于母親和男人的謠言。
“媽,船還是不要造了,讓他離開浦莊吧?”我懇求母親。
男人意識到有什么不對頭,停下手中的活,等待我告訴他更具體的理由。
“浦莊有人說,他可能是逃犯。”我不敢正視男人。我偷看過他藏在床頭的一本書,全是外國文字,厚厚的,破破爛爛,書頁邊上還有鋼筆寫的密密麻麻的批注,那字寫得比我們學校哪一個老師都漂亮。“她們暗地里說:‘哪有木匠干活不收錢的?什么報答,估計是走投無路了,在浦莊躲藏……’”
母親對我說的話大為不滿,忙著向他道歉。
“她們終于看出來了,我真的是一個逃犯。”男人對母親說,“我是一個勞改犯。”
母親驚愕地摟住我,風把她飄逸的長發吹得像柳條那樣亂。
6 那天我從學校瘋跑回家,因為我無意中聽到了可怕的消息,我得告訴母親。
“公安要抓他了,他們正繞過湖尾,很快就要到了!”我急促地說,我從沒那么慌張過。
男人和母親都大驚失色。男人丟下工具,往我家院子里跑,很快聽到了猛烈撞擊柴門的聲音。一會兒,他手里拿著那本書跑回來——只拿了一本書,把書往船上一扔,然后在船屁股后面,用盡氣力把船往湖里推。可是那只船還沒完全造好呢,船板間的縫隙需要彌補、打牢,整只船還得涂上桐油。
母親手忙腳亂地幫他推船,我也加入了。船順著水草滑到了湖里。男人迅速跳上船,抓起撐櫓就搖。母親擔憂地問船上的男人:“船還好吧?”
男人大聲回答,還好,但他很快便彎下腰去,手里抓著那本書,已經濕成軟綿綿的一團。母親驚慌失措,對著男人猛喊:“馬自珍,船不成了,你快回頭!”
男人沒有聽母親的,船劃得更快了,搖搖晃晃的令人揪心。我記住了男人的名字:馬自珍。
母親急得要哭起來,要不是我拼命拉住,她甚至要往湖里跑。
“我還會回來的。”這是男人最后說的一句話,是用我們的方言說的,他能說我們的方言了。
當警察出現的時候,船已經到了湖中央。就在我父親沉船的地方,那船也開始往下沉,先是船頭,然后是整個船體……母親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
在哭喊聲中,船沉得更快,一會兒便消失在湖中央。湖面又恢復了寧靜、冷清和孤寂,像一本翻開又合上的書。
徐豐//摘自《上海文學》2011年第7期,
本刊有刪改,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