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茅于潤 簡介
茅以升之子,中國音樂家協會理事,九三學社上海音樂學院支社原主任。1943年畢業于前重慶青木關國立音樂學院,小提琴專業;1947年獲得美國朱麗亞音樂學院小提琴表演學士學位;1948年獲得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英國文學碩士學位。
我出生在父親是名人的家庭里,從而決定了我一生與大多數中國人不同的命運。父親因設計、領導建造杭州錢塘江大橋而聞名于世。多年來,有關他和此橋的歷史淵源——造橋、炸橋、修橋,已有大量文字記錄,我無須再畫蛇添足。
我曾在報刊上見過不少歌頌某些名人、要人的文章,作者還“烘云托月”地把他們的子女也捧上了天,使人看了難免噴飯!我父親顯然不是此類英雄豪杰。據我所知,他一生遇到的許多難題,無論工作上的,家庭方面的,還有許許多多有關他的“私”字的,在他離開這世界以前,都沒有得到圓滿的解決,沒有能如愿。這當然是正常的:名人也是“人”,他也無法擺脫困擾“人”的種種局限、牽纏和七情六欲。
父親的一生走過了不少非一般人所能想象的辛酸坎坷路。我還記得他在晚年常常和我們談的一段話:人生乃一征途耳,其長百年,我已走過十之七八,回首前塵,歷歷在目,崎嶇多于平坦,忽深谷,忽洪濤,幸賴橋梁以渡,橋何名歟?曰奮斗。
父母生了六個子女,雖然都留過學,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但我們后來的成就與幼年時代受父親影響而產生的宏大志向都相去甚遠,望父莫及,望己興嘆。如今,我們都垂垂老矣,回顧一生,壯志未酬,辜負了他的厚望,常引為終身憾事。
父親的五個“早”
父親有五個早,分別是大學畢業早(18歲)、留學早(21歲)、得博士學位早(24歲)、當大學教授早(25歲)、當大學校長早(29歲)。父親從唐山路礦學堂(大學)畢業時不僅年歲早,而且成績好,在校四年,年年考第一。
我小時候,母親常對我說,大學里一位送信的郵遞員,總是在學期終了來我家送信時和母親隨便聊起:“考第一名的又是那個小個子姓茅的,別看他的個子小,將來一定能干大事。”那時,他還不知道這位“姓茅的”就是她的丈夫。他的話后來果真應驗了。之后,父親考取了清華留美研究生,在康奈爾大學獲得了碩士學位,在卡內基·梅隆大學獲得了博士學位,還創造了“茅氏定律”(1919年10月,茅以升在美國的博士論文《橋梁框架之次應力》完成,全文共30多萬字,在美國土木工程界引起強烈反響,其中提出的一些新力學理論被稱為“茅氏定律”)。那時,他年僅24歲。
我想接著那位郵遞員的話談談父親的學習方法:他多次告訴我們,在學校上課,最重要的,除了自身無法改變的條件——天資外,就是要徹底地弄懂每天上的每一課的內容,不能等到明天;其次是把時間分配好,根據學科的難易合理安排時間表,嚴格執行,雷打不動。即使某一科在規定的時間內未能完成,也不延長,留諸日后補上,隨即進入下一課,使各科均不落后,齊步向前。他的這種學習方法幫助他在求學的道路上一帆風順。
我曾經照辦過,效果很好,但未能持久。不少學者都提出過不同的學習方法,各有千秋,不可一概而論。但無論用什么方法,貴在鍥而不舍、持之以恒。大家都承認運動好,但有多少人是經常運動的?所以,父親常說:“知而不行,無濟于事,只有堅持才是成功之母。”
把名人“之后”變為“之中”
父親因領導建造錢塘江大橋而聞名于世。我家那時都認為,他的成功主要是由于他去美國留過學。因此,年輕時,我也把去美國留學看成是功成名就的必由之路。
父親對子女的教育、學習從不橫加干涉,他常對我們說,“只要學出個名堂來,學什么都可以。中國有句成語叫做‘名列前茅’。‘茅’字在此成語中的意思就是用一種叫‘白茅’的植物所編織的旌旗,它應該走在最前面。你們有幸姓‘茅’,不要辜負祖上傳給你們的這個激勵人上進的、稀有的好姓氏!”
他的民主精神可從他的子女所學的專業中得到答案:我們六個人中有學物理、文學、音樂、制藥、地理、心理的,但沒有一人是學橋梁的。可是,有時過分的民主也會讓孩子們放任自流,步入迷途。我選擇了音樂,更是有如“盲人騎瞎馬,半夜臨深池”。他不但沒有阻止,反而在我的盲目堅持下盡力促成。
父親的數學很好,他年輕時能把圓周率背到小數點以后的第一百位。但很遺憾,他這份基因沒有遺傳給我。我那時在初中上學,對數學不感興趣,有時還考不及格。后來,父親不知從哪里聽來的,說是音樂可以陶冶、改變人的性格。于是他多方打聽,想找個音樂老師來教我音樂。那時,我大約是10歲。正好,鄰居中有一位叫丁繼高的會拉小提琴,父親就為我買了一架玩具小提琴,請他來教。那時,我把它當做我應該追求的人生的最大幸福、最大目標和最大的快樂。我暗自下了決心:將來也要做個小提琴家。
父親心中一直有另一座橋,他希望通過自己的教育,讓子女“成名成家”。我很小就知道父親是個名人,因為在報上常常見到他的名字。在杭州時我常看見和他來往的客人如竺可楨、侯德榜,以及科學界的許多朋友。只見他們汽車出入(那時坐汽車的人很少),受人尊敬,他們的生活比普通人優越得多。我呢,不費吹灰之力就成了個名人“之后”。這個“之后”使我近水樓臺先得月,窺見這月宮內的、蕓蕓眾生以外的、顯赫名人的另一種生活,羨慕不已,企盼不已。我要立志把這名人“之后”變為“之中”。
書到今生讀已遲
父親常教導我:“人,一定要和某種事物聯系在一起。現在人們一提到‘橋’就會想到我,希望以后人們一談到‘小提琴’就會想到你。”
1940年,我考入了重慶青木關國立音樂學院。1943年,我見到我校一位同學去了美國。她父親是當時國民黨的財政部次長。受其影響,我這留美夙愿不由得萌動,遂向父親提出:“我也想去美國。”父親造了錢塘江大橋后,在舊社會出了名,一個人有了“名”,就會有千絲萬縷的社會關系,我就是在他的這些社會關系的幫助下圓了這場美國夢。
我赴美前夕,父親親自為我買了《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宋詞選》等書籍,還有毛筆、硯臺、墨、宣紙這些“文房四寶”。他在機場給我的臨別贈言,我至今仍記憶猶新。“你到美國去,千萬不要把中文丟掉。中國人口占全世界人口的1/5,將來中文必有大用處。除了你的專業外,當然要在美國花大力氣、大工夫把英文學好。一個國家的語言文字,不花大工夫、大力氣,是學不好的。千萬不要學成個假洋鬼子,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英語句子,只會在中文里夾幾個英文單詞,而且別人還聽不懂!一國的語言當然可以譯成別國文字,但只能譯故事情節,不能譯‘詩’。各國語言都有它們自身的美,這個‘美’是翻譯不出來的,我不相信英文能翻譯唐詩、宋詞;也不相信中文能譯出莎翁和勃朗寧的詩的‘詩’意。唐詩之‘美’只能用中文來表現。所以,中文要學好,僅僅看白話文還不夠,還要學一些古文。中文的感覺有一大部分來自古文,沒有一定的古文修養,中文也難學好、寫好。”但來美后,我忙于學校的功課、練琴、學英文,連一頁中文也沒有看過,一個毛筆字也沒有寫過,辜負了父親的好意,今日思之,仍感十分愧疚。
不少人都知道,30多年前,翻譯家傅雷先生寫給他兒子的信札《傅雷家書》傳播甚廣。聽到傅先生這本“家書”,我就聯想到,父親其實也有值得一談的“家書”。1944年赴美留學期間,父親為了提高我的英文水平,便用英文和我通信,我也用英文回信,他再把我每封信中的錯誤改正后寄回,作為我的一種英文作文練習。他在我的信上密密麻麻地用小字指出我在語法上、拼法上、習慣用法上的種種錯誤,我后來分門別類地加以整理,像是一本很適用的小字典。他的信,除了提高我的英文水平,對我的學習方法、為人處世,也都大有裨益,我一直把它們當做至寶珍藏著,直到“文化大革命”被紅小兵抄走。
當時年幼無知,我完全不知道學音樂、學藝術、學文學,還需要具備與生俱來的種種條件,否則為什么古人說過那樣一句至理名言——“書到今生讀已遲” 這條件包括自身的、家庭的和社會的,缺一不可。世界上沒有一位成功的音樂家是不具備這些條件的。
美國給我最大的收獲是它粉碎了我成名成家的美夢!使我懂得:美國并不能把庸才變成天才!于是,我就從云霧中的“音樂家”之夢墜落,在地面上安于做一個與我理想中的“家”字相去十萬八千里,標有“教授”、“主任”、“演奏員”等頭銜的音樂工作“者”而活到了今天。
回憶幾十年來,我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于政治運動、上山下鄉、學習毛主席著作和接受批判、斗爭,成名成家之念早已置之度外。
“遼鶴歸來,故鄉多少傷心地”
父親于1933年至1937年間在杭州領導建造錢塘江大橋時,我們兄弟姐妹也在那里度過了童年。當時,他工作繁忙,我們雖有時同居一處,也常一兩日
Y7C0MaWte+mjIthKbDu1FA==不見。只要他偶爾回來早些,我們就拉他到客廳里去天南地北地話家常。談話內容總離不開我們各自的“鴻鵠之志”:有的要當科學家,有的要當文學家,有的要當音樂家,有的要當心理學家,有的要當醫生……父親聽后總是說:“無論你們要成什么名,當什么家,都要有真才實學,千萬不可做個貌似巨人而實為欺世盜名的江湖騙子!此類怪物我確實見過不少,他們最多也只是被某些要人、名人吹捧得曇花一現而已。”
他的話有新意、有深意,我們都銘刻在心,作為我們行動的指南。1937年秋,日寇逼近杭州,我們一家人撤離到大后方。此后,這錢塘江畔的故居便成了我永恒的記憶。2007年,在闊別了杭州70年之后,我專程前往,重溫舊日兒時夢。我最想見到的當然是我生活過的舊居和父親辦過公的一幢大樓。幸而我還記得那時我家的地址是西大街開化路8號,我訪問了幾位老人才找到。
從大門外見到它坍塌的圍墻時,我感到恍如隔世。一進門,見到的是一切皆破舊。整個房屋經過“文革”浩劫、違章搭建、年久失修,千瘡百孔。花園早已不復存在。草地上擠滿了簡易房屋,住了多戶人家,大人、孩子,人聲嘈雜,走廊上還掛著尿布,下面放著小馬桶。這一景象令我驚愕不已。
我記得父親當年使用過的辦公大樓坐落在杭州閘口的一處小山岡上,父親帶我去過多次。他常在此用望遠鏡遠眺大橋工程的進展,沒想到這棟大樓已蕩然無存。我站在小山岡上遠眺,父親的銅像和晨曦中的大橋盡收眼底。橋下江水滔滔,風帆點點,薄霧蒙蒙,如夢似幻。
70年來,我去過世界上的不少地方,見到過紐約的摩天大樓、斯德哥爾摩內海上燈光閃爍的夜景、孟買的一望無際的海灘……但常使我縈懷在心的還是錢塘江水流過的這塊平常的、我獨一無二的故鄉。我不由得想起周邦彥的一詩句:“ 遼鶴歸來,故鄉多少傷心地。”錢塘江水從大橋下奔流東去,也帶著父親一生的辛勞和成功的喜悅,從他子女們的心坎上流過。
父親,您安息吧!
編輯:劉暢 美編:陳思璐 編審:吳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