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加藤嘉一見面,是在首都機場,身高1米85的他拖著一只行李箱,疾步如風地向我走來。遞來的名片上只有“加藤嘉一”4個豎排的宋體字,不帶任何頭銜。但記者的腦海中卻蹦出了若干個與這個名字相連的標簽:“著名青年時評家”、“21世紀日本遣唐使”、“‘80后’人氣偶像”、“北京大學朝鮮半島研究中心研究員”、“日本慶應大學高級研究員”、“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專欄作家”。沒錯,這些都是指加藤嘉一,這個坐在記者對面的年方27歲的日本青年。
在中國“走基層”
8年前,作為一名日本公派留學生,加藤嘉一從東京來到北京,當時正值非典高峰。一句中文都不會的他把“北京大學”4個字寫在紙上,交給出租車司機,就這樣開始了他的中國生活。
“我要感謝人民日報,他是我學中文的好老師。”加藤笑著沖記者眨眼,“剛來北大時,每天下午跟傳達室的大哥借人民日報,然后翻著字典,把報紙上的文章逐字逐句地背下來。”
如今,加藤已經在北大國際關系學院念完了本科和碩士,口語流利,可以用日、中、英三種語言擔任國際會議的同聲傳譯。但加藤的要求是不僅能說,還希望說出來的話有分量。“剛來就靠喝酒——干了!”加藤對記者做了個一飲而盡的動作,“就這樣來跟別人套近乎,打開話匣子。”“現在爭取到了一點話語權,就要幫老百姓說話。”
“老百姓”3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并不令人覺得詫異。加藤在中國旅游時,發現一個旅游團時間安排不合理,游客根本來不及游玩,他義不容辭地給主管部門打電話。在南方的大學舉辦講座,加藤曾發自肺腑地對設宴款待他的無錫官員說:“無錫是一個很美的城市,交通狀況很好,不需要建地鐵。”也不管會不會鬧得滿席尷尬。加藤還去貴州最貧困的農村考察,“他們不想讓我看到有些東西,就派人來跟我喝酒,結果我把那個人灌醉,他睡著了,我就溜走了。我喜歡跟農民交談,中國現代化建設所依賴的正是這些農民。”
說到這里,加藤睜大了眼睛:“我其實很想在中國當個村官,如果有這樣的實習或就業機會,我非常愿意!”加藤稱自己是“貧二代、農三代”,因此一直對基層群體抱有極大的興趣和同情心。這無關國籍,而與他的“個人史”有關。
跑一場名為“人生”的馬拉松
1984年4月,加藤出生在日本靜岡縣的旅游勝地伊豆。3歲時曾遭遇車禍,昏迷了兩周才醒過來,恢復則花了半年。“也算曾命懸一線,所以現在對生死看得很淡。要把握當下,抓緊每時每刻去積累。”
加藤遺傳了當運動員的父親的體魄,上小學一年級時身高就有1米5,在合影照片里總是最顯眼的那個。“因為個子高,所以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個不同的人,要做得跟別人不一樣,希望突出自己。有時別人說往東,我就偏向西,內心里有種叛逆,甚至有時被看作‘異類’,我都已經習慣了。”
在父親的訓練下,14歲的加藤成為了一名優秀的柔道運動員,之后又改練田徑,曾獲全國大賽第四名。但他的腰由于過度鍛煉而受傷,加藤只好忍痛割愛,就此放棄了比賽。不過,跑步卻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內容。現在,他仍堅持早上4點半起床,然后跑步1小時。他告訴記者:“跑步時大腦一片空白,但有時會突然冒出靈感。我是在跑一場名為‘人生’的馬拉松。”
但是,這個飛奔的陽光少年也經歷過一段極灰暗的時光,“曾經憎恨過社會,怨恨自己不能擁有別人享有的安寧。”加藤上中學時,家里的經濟狀況急轉直下,為了貼補家用,他每天凌晨3點就出門送報,再騎車15公里去上學,不管風雪還是勞累,他都沒有休息過一天,逃避過一天。為了讓父母全心去掙錢,念高二的他甚至獨自與向父親逼債的黑道談判。每次談判,他必被毒打,留下了好幾道永久的疤痕。但下一次,他還是會走進夢魘般的談判場,高中生加藤把自己看成一個能擔當的男人,沒有退縮的余地。
背負著如此多的重擔,有時甚至到了心力交瘁的邊緣,加藤排解壓力的渠道之一就是瘋狂學習,因為“念書比談判容易多了”。高中畢業,加藤考上了日本最好的東京大學。他將這歸功于父母對教育的重視,“雖然家里窮,但我和弟弟妹妹都有書念。”他一直對父母抱有一顆感恩的心。走進大學后,他不想讓父母承擔高昂的學費,選擇了日本政府提供的公費留學項目,來到中國,來到北京大學。
“生活是有種延續性的。”加藤喜歡這么說:“現在的每一點每一滴都能從過去找到影子,我感謝曾經的‘個人史’,成就了現在的加藤。”
“糾結”的人
現在的加藤在某種程度上從草根變成了精英,他擁有名校背景、高漲的人氣和有分量的話語權。
在中國,他在諸多媒體露面,寫專欄或接受采訪——就高鐵事故深思,就地溝油現象譴責,就中日摩擦發言。他擁有一大批“粉絲”,其中以大學生居多。“我最喜歡去高校講座,跟大學生交流,因為我們差不多是同齡人,有很多共同話題,我可以發問,也可以被他們反駁,我享受這種相互碰撞的感覺。”
有時,加藤更像是一位訓練有素的政治家:語氣雖不咄咄逼人,但表達觀點清晰有力。說到“堅定的立場”時,他會握緊拳頭;說“你看”時,會向記者攤開手掌。他曾經將奧巴馬稱為“同類人”,但當記者問他是不是正在為從政做準備時,他說:“這不是我唯一的方向,只是一種可能。雖然很多長輩都覺得我應該走政治這條路。”
在鎂光燈下頻頻亮相的加藤,稱自己“是個內向的人”。“我喜歡跑步、看書、旅游,這些都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活動。我喜歡自己獨處的狀態。”他最喜歡讀的是哲學書,尤其是古典哲學,比如柏拉圖的《理想國》。
加藤也是感性的。他在專欄里寫道:“在一片水田上,我看到了無數發亮的螢火蟲。我很受感動,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靜靜地聽著這些螢火蟲飛翔的聲音,看著它們螢火閃爍的樣子,直到它們消失……”
聽記者說起這一段時,加藤微微地笑了:“只身來到中國的第一夜,我就掉下了眼淚。想媽媽了。” “之后的一些夜晚,有時醒來,發現枕頭上也是濡濕的一片。媽媽從小教育我,男孩子的眼淚不要給別人看。”加藤還跟記者分享了他媽媽的另一句“名言”:“吃飯只吃六分飽。”這被加藤貫徹到了自己的人生態度中——求知若渴,虛心若愚。“永遠保持一個饑渴的狀態,對世界的未知充滿渴望。”
加藤說,他從來不知道什么是“足夠好”,他對自己有種近乎完美主義的要求,唯一沒有要求的就是飲食。“我永遠在家門口吃8塊錢的雞蛋面或炒飯。有時剛寫完稿子,會多獎勵自己一個1塊錢的鹵蛋。”他對錢也沒有什么概念,加藤現在每個月要寫25篇專欄文章,每篇2500字,他太忙了,忙到根本想不起來自己到底賺了多少稿費。
精明、沖動;感性、理性;理想、現實,哪一個是真實的他呢?加藤笑稱:“都是吧,我就是一個特別糾結的人。”
“我顯然不是間諜”
加藤現在幾乎每個月都要在日本與中國之間往返一次,“有兩件主要的公務:一件是推進日本的災后重建,另一件就是推動日本與中國的關系。”他這次回日本是為了在慶應大學的講課,主要內容是中國問題與東亞的國際關系。此外,他還要參加一個演講,主題是“年輕人推動下的中日關系”。日本教育部、外務省和財務省的官員也都與加藤保持著聯系,他們常就一些中國問題傾聽加藤的意見。
“所以就這樣,中國—日本,日本—中國地飛來飛去,成了常態。”他用手指來回畫著弧線。
環球人物雜志:你在中國待了8年,你對中國印象如何?
加藤嘉一:中國正處在一個想知道外國人對她的看法的階段,一個比較包容的階段。而我正是一個想了解中國,并樂于見到她往越來越好、越來越人性化的方向發展的外國人。中國有很多地方做得不錯,最大的問題在于太要面子,以至于現在做什么不像什么。機場不像機場,農村不像農村,高校不像高校。
環球人物雜志:有人質疑你對了解中國社會的熱情為何這么高漲,猜測你是間諜,你對此有何回應?
加藤嘉一:這些人首先要搞清楚間諜的概念。間諜是利用不正當的秘密手段,獲得政府機密,以金錢為目的的人。而我的一切行為都是透明、正當的,了解中國也不是為了賺錢。我顯然不是間諜。
但我并不害怕被他們誤解,他們的攻擊也傷害不到我,我只會從他們的聲音中反觀中國的“憤青”。我是抱著一種學習的精神來觀察中國的,每天都在積累,每天都“在路上”。
環球人物雜志:在你看來,日本人對中國的真實情感是怎樣的?
加藤嘉一:我們從小接受儒家思想的教育,對中華文明始終抱著一種崇敬的態度。更由于戰爭的原因,我們對中國也抱有愧疚的感情,我本人就有。有些政府官員,礙于面子,礙于西方的態度,不會承認得這么痛快。但從根本上來說,日本人不會像西方的觀察者一樣,抱著傲慢與偏見的態度看中國。
環球人物雜志:你經常就一些敏感問題發表看法,也表達過一些與官方聲音相左的觀點;但你在媒體上,包括一些官方色彩濃厚的媒體,以及民眾當中,都很受歡迎,你是怎么做到的?
加藤嘉一:這有賴于表達的藝術。我的表達方式一向是溫和的、中庸的、辯證的。(隨手在紙巾上畫出一個田字格)我能表達的空間只有正中間這一點,而我要考慮的有4個方面:首先,我是日本人,日本的利益,不能違背;其次是中國的國情,我考慮到日本立場的同時,一定也會提到中方的立場是怎樣,怎么尋找共同點;再次是決策層,只有對決策層有說服力,我的話才有建設性;最后是中國民眾,要面向他們,讓他們容易接受。
在中國的我,只是觀察者,而不是傳播者。
環球人物雜志:作為一個“80后”,你怎么看中日兩國的同齡人?
加藤嘉一:日本“80后”的生活自理能力強一些,因為經常打工。而中國學生的爆發力很強,思維很活躍,這一點我很欣賞。其實現在日本和中國的“80后”都面臨著一些同樣的困境和焦慮,比如工作、對象、房子,這些都是由兩國的國情和社會決定的,都很正常,社會不該對他們過多指責。
中國有個“80后”作家韓寒,我們倆雖然沒有見過面,但經常被拿來比較。韓寒是一位我很尊敬的作家,也是我反觀中國的一面鏡子。
環球人物雜志:你如何評價自己?我覺得你是我見過的最不像“80后”的“80后”。
加藤嘉一:(笑)我自己有一套為人處世的完整的體系。總體目標是:做與眾不同的人。中立、自立、獨立是戰略,理智、中庸、辯證是戰術。
編輯:劉心印 美編:陳思璐 編審:張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