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北京的東北四環與五環之間,繁忙的京密路北側,有個幽靜的公園,即使在國慶假期游人也很少。只有公園深處鐫刻著“大望京”字樣的望京臺和傳說是乾隆皇帝親手栽種的老槐樹,提醒著人們這里是大望京村的舊址,村委會曾經就在老槐樹旁邊。
大望京村,是個被城市吞沒的村莊。兩年前,這里還居住著1692戶人家,登記戶籍人口2998人。2009年5月,大望京村的村民們因為高額的拆遷補償“一夜暴富”,他們獲得了少則一兩百萬,多則上千萬的拆遷補償款。
近幾年,這樣的財富神話,在很多一二線城市的邊緣不斷上演,并由此形成了一個特別的財富群體——拆遷富豪。從農民到城市居民的轉化對他們而言,是一夜之間完成的,拆遷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命運。拆遷帶給了他們車、房和存款,讓他們生活在很多人羨慕的目光中;但實際上,生活方式的轉變,讓他們面臨著種種問題和困惑:不善理財和揮霍浪費造成的財富縮水,補償款分配導致的家庭破裂,無法正常就業以及難以融入城市……這些也為整個社會埋下了隱患。
縮水的財富
京旺家園位于大望京村的東南方向,約十幾分鐘車程,是大望京村拆遷村民的定向安置房。今年5月,很多村民都搬進了這里的新居。10月7日,記者來到這里時,看到小區里三三兩兩的村民圍坐在一起喝茶閑聊。環球人物雜志記者的到來,勾起了他們并不久遠的記憶。
大望京村拆遷補償時,參照望京周邊房價,村民可以選擇每平方米1萬多元的貨幣補償,也可以按每平方米4500元購買定向安置房,每平方米還給予五六千元。一般的家庭除了幾套安置房,還有上百萬,多的甚至上千萬拆遷款。
村民汪海(文中村民皆為化名)原來有300多平方米的房子,拆遷之后一下拿到了近400萬元。當記者問他這些錢的用途時,汪海說:“都放銀行里了,誰一下子見過這么多錢啊,換做是誰都得蒙。”
除了存起來的錢,汪海還買了20萬元基金。“那會兒,銀行的人總來村里介紹基金,說這個保險,就買了,買的時候是一塊六,現在一塊錢了!”拆遷時,有銀行現場給村民辦理基金申購的手續,大部分村民都買了,多的買了100多萬,最少也是20多萬。如今,他們的情況基本和汪海一樣。
汪海現在由村里統一安排做綠化工作,每月除了五險一金,工資是1160元,他對這份工作并不滿意,“這是按北京市最低工資標準給的,一家三口怎么夠花呢?”他現在最大的支出是兒子的教育費用。拿到補償款后,他的兒子和村里很多孩子一樣轉學到了更好的學校,學費一年4萬多,還有各種補習班,請家教一節課就150元。“月月去銀行取錢,越取心越慌,總有花完的時候,怎么辦呢?”當記者問他是否考慮過把這些錢用于其它投資時,汪海無奈地說:“我們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哪懂這些啊?”
一位大望京村的村民告訴記者,這兩年,他炒過股,放過高利貸,與人合伙做過小生意。但因為不了解情況,也沒有相關知識,做什么賠什么,“現在就剩下一輛車了,搞不好連車都得賣了。”
不會理財,是拆遷富豪普遍面臨的問題。他們用自己生長的土地和熟悉的生活換取了巨額的財富,但伴隨著財富的縮水,他們活在一種坐吃山空的焦慮、甚至是喪失穩定生活的恐懼中。
但另一方面,拆遷富豪們又在揮霍、炫富。大望京村民們拿到拆遷款的一年內,村里新增了大約600輛小汽車。汪海回憶說:“村里有買寶馬、奔馳、奧迪的,大多數買的是二十幾萬的車,最差的是十幾萬的車,幾乎家家都有。”那時,一個4S店專門針對大望京村搞促銷,甚至為他們專設了貴賓室。
此前還有媒體報道,昆明拆遷富豪曾團購奧迪,而且這種情況在當地并不少見。
中國社會科學院城市與區域管理研究室主任宋迎昌一直在關注拆遷富豪這個群體,他認為,“如何妥善使用好突然到來的財富,是拆遷戶面臨的最大難題。財富不是自己創造的,他沒有能力駕馭和使用這個財富。這些人掌握財富的能力和那些靠自己努力賺到錢的人不同,他們的財富沒有后續性。”
生活不再平靜
高額拆遷款,帶來財富的同時,也打亂了他們原來的生活軌跡,帶來了各種糾紛。以大望京村為例,村里從拆遷開始,家庭、鄰里矛盾層出不窮。“一下子看見那么多錢,可不都紅了眼睛嗎?”村民趙京紅對記者說。“這兩年村里打了有近百起官司,本來挺和睦的一家人,都撕破了臉。有女兒告母親的,有哥哥告弟弟的,有姐妹倆大打出手的,鬧離婚的也不少,在法院總能看見我們村的人。”僅兩年多時間,村里死亡的就有三四十人。“都是想不開的,本來就有點病,因為拆遷又生出好多事情來,就生氣,都是得心臟病、腦溢血什么沒的。”趙京紅說到這里,旁邊村民插話道:“就是那個歌里唱的,是誰制造了鈔票……人人對你離不了,錢哪,你是殺人不見血的刀……”
獲得了巨額財富后,不少人拿著錢去“包二奶”、賭博甚至吸毒。廣州番禹一個“80后”拆遷富豪這樣描述自己的生活:“泡夜總會,只喝洋酒,豪車換了六七輛了, 寶馬、 奔馳都看不上眼,還專門跟哥兒們比著追所謂二三線的明星。有一次,我們在二沙島飆車,發現有人開著新車在旁邊也飆上了,于是就攔上去把人家打一頓,扔下5000元作醫藥費就走了。”這樣的人在大望京村也有不少,趙京紅說:“村里拿了錢就去賭或者胡亂花了,到現在把錢都花光的也有好幾個呢。”
對此,宋迎昌認為,“拆遷讓農民一下成了城市人,而且還是城里的有錢人,這個過程太快了。農民的城市化應該是個漸進的過程,讓這些人逐步地了解、融入城市。如果是爆發式的,恐怕他們也不適應。實際上他們心里很空虛,這就會滋生很多事情。一是家庭關系、鄰里關系的變化;二是財富的浪費;三是炫富行為對社會風氣的不良影響;四是對社會治安也有影響。”
情況確如宋迎昌所言,與拆遷暴富密切相關的惡性案件早有先例。2009年,北京大興發生一起震驚全國的滅門慘案,兇手竟是這個家庭的男主人李磊。此前,李家居住的天宮院拆遷,正是那600萬元拆遷補償激化了家庭積蓄已久的矛盾。
城市里的異類
趙京紅對記者說:“有時候真想回到以前,那時候沒錢,但也過得簡單,也挺樂呵。”
拆遷前的大望京村隸屬于朝陽區崔各莊鄉,是一個典型的城鄉結合部。由于靠近望京新城,大量外來務工者在這里租住廉價房屋,流動人口是常住人口的10倍,村民的主要收入是房租。村里人把房子隔成小間租出去,少的幾間,多的幾十間,每間月租200元,僅房租有的人每月就可以收入1萬多元。村民們把這種生活方式稱之為“吃瓦片”。
拆遷后,“吃瓦片”的謀生手段也就此終結,但不少人并沒有找到新的出路,處于無所事事的狀態。
李克儉是大望京村附近的北皋村人,2010年拆遷讓他得到了4套房子和100多萬元現金。“我的兩個兒子都20多歲了,沒有工作,每月從村里領900元生活補貼。一天到晚在家玩游戲或者到處閑逛。村里的年輕人基本上都這樣,不出去惹事就不錯了。他們沒文憑也沒手藝,家里條件也都不錯,吃苦賣力氣肯定不愿意,所以就閑著唄。”
不愿吃苦又沒有相應的能力,直接導致了他們無法正常就業,一位曾在大望京村村委會任職的村民也證實了這種說法。崔各莊鄉給大望京村村民解決的工作崗位包括園林綠化、物業、保安和派出所協警等。“在派出所當協警的幾個都不干了,工作壓力大。還有50人分到大望京公園干綠化,每月1000多點,物業、保安的收入也這樣。要想維持生活,不至于坐吃山空,就得到市里找工作。但是現在招工,一般都要求35歲以下,還得有學歷、有工作經驗。村里這些人很難在城里找到工作。”
在普通人眼中,拆遷富豪也漸漸地失去了令人羨慕的光環,他們的現狀并不值得認同。“這些村里像我這樣的年輕人,都開著好車整天游手好閑。”24歲的小徐,從16歲起離開老家河南項城到北京打工,目前從事餐飲行業,月收入4500元左右,曾在大望京村租住過6年。他對記者說:“我相信,我們努力奮斗也能過上好日子。”
在大望京、天宮院這樣盛產拆遷富豪的地方,你會看到這樣一幕:他們開著寶馬拉5元錢一趟的黑活,卻沒人敢坐——這就是拆遷富豪生存狀態的尷尬。“他們只是實現了財富上的飛躍,并沒有實現精神層面和個人素質層面的發展,實際上他們是城市的邊緣人。而他們又并不存在邊緣人的生存狀況,他們不為一日三餐發愁,但是精神層面卻很貧窮。”在宋迎昌看來,拆遷富豪就是城市里的異類。
高房價催生出的拆遷富豪
“拆遷富豪的出現,與高房價有直接的關系”,宋迎昌說, “房地產火熱和房價大幅上漲,直接導致了對農民的高價補償;反過來高補償也抬高了地價、房價。”北京因奧運相關工程以及通州、大興、亦莊等新城的發展,需要大量土地,2005年左右開始大規模拆遷。“幾年來,北京市拆遷涉及的農民總數,估計在四五十萬左右,他們人均手里有100多萬元。”
可見,北京拆遷致富的人不在少數。就全國而言,這一人群也普遍存在。深圳舊城改造,催生了許多拆遷富豪,僅崗廈村就造就了10個億萬富豪與數個千萬富豪。上海、廣州以及東部發達地區的二線城市,也是拆遷富豪的主要集中地。
由于人數眾多且財富巨大,拆遷富豪群反映出的問題不容小覷。該如何解決這些問題?
宋迎昌認為,一方面,改革現有拆遷補償給付方式。“改革開放以前的征地,是誰征地誰負責安置農民。隨著國企改革的推進,一些被安置的農民重新下崗失業,造成無論是安置者還是被安置者最后都不愿再采取這種途徑,最終走向貨幣安置。其實,沒有必要把全部的財富都一次性交到農民的手上,應該分幾種用途,比如用拆遷款,先把農民的社會保險、醫療保險解決了;然后是住房、子女上學等問題;還可以興辦集體企業,給農民股份,農民可以到企業就業,也可以不就業直接分紅,讓這些人有長線的收益。”
另一方面,社會應該更多地關注拆遷富豪這個群體。從大的趨勢來看,城市周圍因拆遷而富的人會越來越多,但是政府和社會的關注點更多的是集中在如何拆遷上,對于這部分人自身命運的關注非常少。宋迎昌說:“他們的確是被社會忽略的人群,核心問題是他們融入不了這個城市。他們只能寄希望于逐步被城市所消化,像四五年前的那些人,可能已經逐步通過對城市的觀察、學習逐步融入城市。但這個過程是被動的。”
“目前各大城市紛紛出臺的房產限購令、房價的下降,對這部分人的命運或許會是一個轉折。”宋迎昌認為。“北京現在征地拆遷非常緩慢,比如最核心的CBD東擴的問題,規劃都有了,但是推動不了,就是因為拆不動。高房價才能拆得起,如果賣不上更高的價,沒有這個預期的話,一般沒人去拆。農民也有攀比,比如過去鄰村的人拿了多少,那他的心理預期肯定是逐年攀升的,這就造成了拆遷的成本比過去高。但房價經過調控,已顯出下降的趨勢,一升一降之間,就形成了博弈。”
而往更深一層看,大城市的發展,看得見的就是城市不斷擴張、農村縮小,這是正常的也是必須的,如果有一天城市老舊的住宅拆不動了,恐怕城市更新就成問題了。
編輯:李雪 美編:陳思璐 編審:張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