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火車6夜
蘇聯剛解體后的1993年2月,筆者曾乘6天6夜北京——莫斯科火車探訪俄國,數月的俄羅斯生活經歷,體驗到前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名言:“70年的蘇聯帝國歷史,令我們落后到世界文明的末端。”剛變天的新俄羅斯滿目瘡痍、百廢待興,對比當時鄧小平南巡后改革開放的中國,俄羅斯顯得慘淡。
2009年秋天故地重游,見證俄式10多年“改革開放”的碩果。從北京站一上火車照搬當年經驗,立馬進貢俄國列車員一袋茉莉花茶葉和一副玉手鐲。頭等車廂衛生間里淋浴頭只噴熱水,女列車員娜塔莎只好給了我一只中國大鋁缸作為淋浴工具。隔壁俄國倒爺包了三個包廂做貨倉,倒的是童裝、牛仔褲,一路都忙著在過道上理貨。
記得當年此趟列車是火爆的流動中國貨車,曾一票難求。那時中國倒爺們沿路開車窗售賣羽絨服、皮夾克、牛仔褲。93年2月當筆者乘的車晚點9小時抵西伯利亞一個小站時,深夜2點,站臺上黑壓壓一片等待購物的俄國人群佇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安靜肅穆得令中國人乍舌。俄國人為自己、家人、鄰居購買當時商店里短缺的服裝,據說有些俄國人開車10多小時趕來搶購,若錯過了此趟車,就得再等一星期了。眼下此趟列車再不見中國倒爺,再不見俄國人追趕著啟動的列車眼巴巴地翹首中國人拋下皮衣。
車行第三天出中國邊界滿洲里后清早7點抵俄羅斯邊界,由于中俄鐵軌寬度不同,下車等換車輪3小時。我們去西伯利亞邊陲小鎮溜達,碰到街頭賣菜的東北大姐換了盧布,400盧布換一百人民幣,事后聽兩位在烏蘭烏德學芭蕾舞的深圳女孩說滿洲里450換一百,常跑此線者都在滿洲里換。俄邊界小鎮狂風肆虐、飛沙走石,如北京的六、七級大風。行在沙石土路上,感受西伯利亞流放的滋味。前蘇聯持不同政見者薩哈羅夫回憶錄里提到,他在西伯利亞被拘禁6年,期間不許與任何人交談。終于一天通知他聽電話,電話里傳來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的聲音:“現在你自由了。”
小鎮中心石階上,俄羅斯老婦販賣一雙舊鞋及一袋自家后院產的番茄,旁邊是幾本舊書攤及售賣三、五件毛織品的婦女,老婦們都戴著電影里觀賞過的俄式包頭巾。鎮上冷清荒涼,店鋪寒酸簡陋,粗獷原始的白樺木門似數百年古董。迎面遇見一個11、12歲的男童,腳上的黑皮鞋似曾相識,想起來了,小時候看小人書《我的大學》中高爾基外祖父穿的鞋。
西伯利亞火車之行,經過去索爾仁尼琴《古拉格群島》的悲情中轉站塔什特(Tayshet),當年流放者在此站換車往東前往慘無人道的勞改營,過了此站真是“西出陽關無故人”,多少條生命從此有去無回。今天廣袤的西伯利亞仍舊天蒼蒼、野茫茫,俄式木屋菜園里最流行的是洋白菜和土豆,可見西伯利亞人自給自足的日子。深秋金黃、絳紅相間的白樺樹林及墨綠沼澤間令人想起《日瓦戈醫生》中出沒的游擊隊,
“生活——在我的個別事件中如何轉為藝術現實,而這個現實又如何從命運與經歷之中誕生出來。”《日瓦戈醫生》作者帕斯捷爾納克如是說。
秋明站之后,我們車廂只剩下我和先生及一位港男,另節頭等艙只有一位法國人和一位比利時人,三節頭等艙共5位乘客。俄國餐車質次價高無人問津(我們用過一餐后再不光顧),次日餐車關閉。每停一站,乘客就涌到小賣亭補充干糧,香腸、黑面包、酸黃瓜和泡番茄,方便面是韓國貨,車行俄國境內兩天后,站臺上開始有俄婦女兜售自家食品,一袋黃瓜、番茄和香腸。上文提及的塔什特站只停兩分鐘,當娜塔莎開車門的一剎那,7、8個18、19歲美麗的俄國娜塔莎們手舉著熏魚涌到車門,探著頭爭先恐后地將貨物攤在乘客腳下叫賣。對比之下,西伯利亞老太攤販恐怕是世界上最用功的儒商,老太坐在行李貨車旁架著眼鏡靜靜地閱讀文學作品,完全不瞄顧客,也不叫賣。
莫斯科5夜
6天6夜后傍晚抵達莫斯科亞羅斯拉夫斯基車站,一俄漢湊上來,從褲兜里掏出的士證要我們跟他出站,的士車前一位似黑社會老大開口要50美元車資,我還價30美元,他堅持35美元,上車后沒開多遠司機比劃著要再加5美元,先生擔心若不給恐怕他會當即撂下我們,先前付的35美元也打了水漂,我晃悠著5美元堅持到了酒店再付。車臣司機繞來繞去,我們越看越可疑,終于趁司機下車打聽道時決定逃跑。下車即發現車頂的出租車標志失蹤,打開行李廂見炮制的假出租車牌躺在角落,路旁恰好停著一輛警車,車臣司機轉回來要求5美元,我拒絕,并向他指指警車,他看到警車倉皇而逃。記得93年時,俄羅斯警察對車臣人格外兇狠。
我們托著行李詢問路旁一對莫斯科情侶,他們熱情領我們走街串巷來到酒店,先生請年輕人進來喝酒,他們表示:
“你們剛到一定累了,需要休息。”莫斯科之行5天里深感俄羅斯人熱情友善,問路總是領我行走半小時到目的地才分手,地鐵上一位俄羅斯女士堅持陪我乘到換車站反復解釋后才分手,十分感動。
莫斯科故地重游,紅場旁多了兜售旅游紀念品的攤販群,新版旅游畫上,列寧一手叉腰,一手舉著可口可樂;斯大林舉著美元揮手;一對裝扮成列寧和斯大林的表演者忙著與游客合影,收費5美元。逛街購物,再沒有經歷93年時辛苦三小時排隊,好不容易熬到前面時,土豆剛好賣光的凄慘,
“排隊和售空”是蘇聯時代的國語。如今超市煥然為購物天堂,俄國人衣著時尚更直逼歐美流行,蘇聯解體后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甚至眉眼樣貌都變得“西方模樣”了,10多年前我一眼就能認出俄國人的典型面孔,現在俄國人樣貌變得我都認不出熟悉的“蘇聯老大哥了”,起初與莫斯科大學生搭訕,我甚至懷疑地詢問他們是否是俄羅斯人。家父是俄羅斯文學教授,記得當初總有俄國朋友請他幫忙在北京找工作,如今未碰到一位。
圣彼得堡5夜
乘夜車去圣彼得堡,同車廂莫斯科人安德烈曾是中學歷史教師,蘇聯解體后下海做生意,生產工業用的傳送帶,成為新俄羅斯市場經濟下先富起來的一部分。午夜時安德烈請先生去餐車喝伏特加,其格言是:
“伏特加是哲學。”清早5點半抵圣彼得堡,這次學乖了預約了萬豪酒店車接站,價錢仍舊是一千盧布,雖貴但得到有保障的服務。
酒店房間未收拾好,我們去涅瓦河岸邊欣賞黎明日出。清早7、8點鐘居然街道上找不到一家營業的咖啡館可以吃早餐。回酒店早餐是700盧布一位(30盧布換一美元),當初93年時一位俄國教授的月工資是10美元,講師只有5美元。酒店前臺通知中午可能有房,先生生氣了要求見經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當即升級到商務間。
圣彼得堡93年光顧時覺得比莫斯科美,今天看來卻是相反的印象,莫斯科處處修整一新,而眼前老帝國首都許多房屋仍是10多年前破敗模樣,僅冬宮粉刷一新還有俄式洋蔥頭教堂漆得金碧輝煌。圣彼得堡地鐵票也比莫斯科便宜兩盧布,20盧布一張。涅瓦河畔萬豪酒店是前帝俄建筑,旅游過的東歐國家發現許多前帝國時代保護級輝煌建筑,如今都被“夾著皮包回來了”的西方公司占據著。“阿芙樂爾一聲炮響,為我們送來了馬列主義”的軍艦仍泊在涅瓦河,附近中餐館名日“人人樓”山東人經營,經理說俄國目前下崗者多,盧布貶值,盧布輝煌時曾22換一美元,2008年慘淡到38換一美元。
整天在涅瓦大街上蕩來蕩去,感覺商品比莫斯科便宜,周末典雅古建筑百貨公司里顧客稀落,購物者更少。中餐館經理說圣彼得堡人就在超市買點面包、香腸度日,圣彼得堡街頭餐館也不如莫斯科精致,常光顧一間莫斯科馬雅可夫斯基劇院咖啡館,原帝國建筑改造成半帝俄、半法王朝風格,令人恍惚置身前朝《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場景。
傍晚冬宮廣場上十幾個皮衣青少年飆著摩托車取樂,個個衣著光鮮時尚。遙想93年,中國朋友當街遭遇俄國青年持刀搶劫皮夾克,報案時俄警察嘆息道:“眼下俄國人道德淪喪,舊體制、舊道德一夜間摧毀,新秩序尚未建立,俄國人的道德處于真空狀態。”
閱讀英文《圣彼得堡時報》,文章指責當初普京大權在握后,曾限制葉利欽的行動自由并監聽其電話,形同將葉氏軟禁在克林姆林宮。哇!俄國真是翻天覆地了,蘇聯時代私下里講政治諷刺段子都會遭遇告密,結果面臨5至10年的牢獄之災。
赫爾辛基4夜
圣彼得堡乘火車6個半小時抵芬蘭首都。車啟程兩小時后接近芬蘭邊境時,同車廂的兩位芬蘭先生說這一帶二戰前曾是芬蘭領地,二戰后蘇聯遣返了30萬芬蘭人,芬蘭人償還了蘇聯10年戰爭賠款。看著窗外的邊境城市,芬蘭人說這些建筑與60年前一模一樣沒有變化。車一進入芬蘭,英國老公松了口氣,說是進入歐盟就是到家了。
芬蘭邊檢人員與俄國人相比,無論精神面貌、制服、發型還有流利英語都顯得“很歐盟”,漂亮白襯衫下的芬蘭邊檢小伙,個個帥得像好萊塢影星,窗外芬蘭城市簡直就是現代化的模范樣板。好奇詢問芬蘭先生,為何他們不入北約組織。我笑說:
“有北約保護你們,起碼不至于一個芬蘭帥哥抵抗10萬俄軍。”對方回答有點避重就“虛”,我猜二戰時芬蘭曾“站錯隊”,為了抵抗強鄰蘇聯,芬蘭人不惜支持納粹,往事不堪回首,如今芬蘭人是否不敢再輕易締結軍事聯盟。再說若入北約即成為西方抗俄前沿,這份重任芬蘭5百萬人口實在擔當不起。
我又問:
“為何北歐福利模式體制如此成功,從出生一路包到墳墓且照顧到每一位居民,生于此如中了六合彩。”芬蘭人回答長篇大論,答案實際上聯合國評選“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國家”評語中已經闡釋,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北歐在一系列指標評選中總是名列前茅。
晚10點抵赫爾辛基,車站外黑夜里的士靜靜排隊,無黑車拉客,無不三不四者騷擾外國游客。的士上價目表和刷卡機規規矩矩,司機英語流利熱情攀談,賞心悅目,抵達酒店開了發票。整個赫爾辛基是文明、整潔、美麗的典范,人人講英語,人人有禮貌,人人熱情。
數年前我曾寫過一文《福利社會是大同社會》,媒體廣發,網上多有評論,有人說認同文章內容,但不認同標題,亦不認同筆者所言:“不患窮,患不均。”今天我站在赫爾辛基市中心,心里仍舊堅持的是“福利社會是大同社會,不患窮,患不均。”我每天看見7、8歲的小女孩獨自乘車或乘船上下學,晚上8點多鐘,8歲小女孩在公車站與同伴道別,車下朋友小姑娘追著公車揮手,沒有大人陪伴,可想這里多么安全。
走筆至此,腦子里忽蹦出羅素的一段話:
“支撐生命的有三種激情:對愛情的追求;對知識的渴望;對人類苦難的同情與悲憫。”有人指責社會主義式的福利體制,就是制造“一頭扎進福利娘的懷,咕嘟咕嘟喝娘奶,誰拉咱也不起來。”模式的大群懶漢。這種不計成本的福利體制,終必然會導致“車毀人亡”。觀察眼下,歐盟于金融海嘯中是被殃及的池魚,但比起美國失業漢們的窘境,歐盟人再次為自己身處福利體制而感幸運和驕傲。
美國作家比爾布賴森感嘆瑞典的福利天堂時,曾表示:
“我之所以如此推崇瑞典,是因為他們可以同時擁有富裕的經濟生活與社會主義的情懷,而這兩者正是我認為每一個人都應該努力達到的目標。在我所來自的那個國家中,人們似乎認為,如果做父親的沒辦法籌措手術費,大家冷眼旁觀讓一個患腦瘤的孩子病發死亡,并沒有什么特別可恥的地方。此外,那里甚至還有某個州政府保險局,竟然接受一家保險公司以年度營運不佳為理由的申請,允許他們廢除1萬4千名病情最嚴重病人的保單(這是1989年發生在加州的真實案例)。相較之下,當我看到竟然有一個國家不計任何代價,以平等且公正的方式,來為每一個國民提供必要的支持時,我心中的感動與敬意實非言語所能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