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村:身披冷月醉紅塵

許多年后，慕容先生總會記得自己多年前浪跡紅塵、以夢為馬的日子。那時候，塵世間明月依舊，清風不消閑愁，若是白日里忙于生計，待柳月滿了枝頭，亦可以做一場安穩(wěn)的夢。這世間弱水三千，縱浪大化者皆是，被褐懷玉者不少，唯此夜行人，取“冷月”一瓢飲。

當我開始尋找他的痕跡，百度麾下三千弟子趕來匯報。有人說，他是一個隱者，隱于都市、窺望人性；有人說，他是一個作家，混跡網(wǎng)絡、終此一生；有人說，他是一個行者，遍覽山水、寸土不遺；有人說，他是一個勇士，臥底傳銷、手寫真實。

想來，這是一個身份錯位的人。就像他筆下的人物一樣難以界定，人性和面相的復調(diào)出場，自稱本非益鳥，卻盡食害蟲，可見功底之深，也因此，倒要親自領教一番。昔有桃花島主之《碧海潮生曲》，今有慕容雪村之“紅塵顛倒書”，憂傷也好，悲憤也罷，皆為性情之作。

“想人間婆娑，全無著落；看萬般紅紫，過眼成灰。”這般唱盡紅塵底事，紙間浪子者，慕容雪村是也。

葫蘆，難得糊涂，絕非糊涂

舊事重提，那是從東北山區(qū)走出來的一個羞澀小伙，自幼體弱，平時不大出去玩，總捧著一本書在手里。平靜地讀完中學、大學，不曾想，經(jīng)年之后竟獨身執(zhí)戟，直面社會的罪與罰，從此以文為生。

2002年，網(wǎng)絡小說《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紅極一時，還被改編成了電影。自此，慕容雪村的生活發(fā)生了重大轉折，棄商從文，開始自由撰稿人的生涯，用他自己的話說，“它改變了我的命運。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還有這樣一種生活方式。”

《伊甸櫻桃》又名《多數(shù)人死于貪婪》，是評價最低，但慕容雪村本人卻最喜歡的一本書。因為其它小說寫的都是故事，“而這部小說寫的是我真正想表達的對世界的看法，是我自己的東西，想來是一種敝帚自珍的心情吧。”

《原諒我紅塵顛倒》是2005年開始動筆寫的，當時慕容雪村在拉薩采風，寫了好幾個開頭均不成篇。偶然一晚在酒吧聊天，決意要寫一個很壞的人，這才開始動筆。一路輾轉拉薩、三亞、青島、廣州等地約兩萬多公里，歷時三年有余，于2008年才最終完稿。小說2008年第一版是由珠海出版社發(fā)行，正式出版時刪了兩千多字，心有余悸，終于在2011年完整再版，遂了心愿。

在慕容雪村的筆下，“葫蘆”是一個別具意味的詞，他的博客名就叫“葫蘆葫蘆”，還有一本文章合集名為《葫蘆提》。“小時候在農(nóng)村長大，我媽媽曾經(jīng)種過葫蘆，看著小葫蘆從長出來一直到大，這是一個比較欣喜的過程。另外，葫蘆在古代有糊涂的意思，比如紅樓夢有一回叫“葫蘆僧誤判葫蘆案”，就是這個意思。鄭板橋說‘難得糊涂’，我其實不太同意這個說法，因為雖然很多事情我們無能為力，但是應該要保持起碼的清醒和良知。”

寫作，為當代保留一個樣本

慕容雪村喜歡憑借經(jīng)驗去寫作，也因此曾冒著危險混入傳銷組織，寫了《中國，少了一味藥》這部紀實小說，一時間被媒體抄得沸沸揚揚。對此，他也有自己的看法，“我的寫作一般來自經(jīng)驗，即使有一點想象力，也很難跳出很遠。所以，我特別佩服像馬爾克斯那種作家，有豐富的想象力，我只能望洋興嘆了。就像爬山，馬爾克斯爬在上面，我連他的腳后跟都看不到，就是這樣一種差距。”

談起那次臥底，慕容雪村還很高興。我告訴他，我曾經(jīng)想，紀實類作品題材很多，為什么偏偏選擇傳銷？后來終于想通了，我認為，慕容雪村人脈廣，朋友多，以至能成功混進傳銷組織，并且能完整抽身。我問這么說對不對，他想了一下，回答我說，“是這樣的。因為我有信心，進去了，還能清醒出來。”

因為過于重視經(jīng)驗，慕容雪村自稱只能寫現(xiàn)實題材，因為對現(xiàn)實了解得最深、最透，也最有感覺。魏達是《原諒我紅塵顛倒》中的主人公，在慕容雪村看來，他是一個非常壞的人，過著未經(jīng)審視的豬一樣的生活，自己打心眼里鄙視這個人，但同時又有深切的悲哀。像魏達這樣性格復雜的人在慕容雪村筆下頻頻出現(xiàn)，通過小人物的罪惡去表現(xiàn)大的社會環(huán)境，如他所言，“我始終比較關注中國當下的社會現(xiàn)實，在冷靜觀察中思考中國正在面臨、正在經(jīng)歷的事情。”

“在我看來，小說是比歷史更真實的一個東西，比如說讀《明史》，你把它讀透了，都未必知道明朝人是怎么生活的，而讀一下《金瓶梅》就知道了。對我來說，小說的文學價值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為當代保留一個小說化的樣本，如果說我在小說上有什么野心的話，那就是這個了。”

算來也有七本小說的成績了，問及是否重視讀者的意見，慕容雪村很認真，“也比較重視讀者的評價，細節(jié)上比如說哪個人物設置得不合理，這個我會吸取意見，然后作一些修改。但自己會把握大的方向，選擇哪種筆法，選擇哪種敘述方式，故事怎么結構等等，這些屬于個人主權問題，不容干涉的。”

搬遷，我天生不安分

他喜歡搬遷，并糾正我“不是旅行”，時下流行的旅行寫作多屬于輕寫作，而在慕容雪村的字典里，喚醒良知和正義才是最重要的。這樣的獨自搬遷生活，慕容雪村并未覺得有什么寂寞和孤單，甚至覺得“寂寞”這個詞對他一個胡子拉碴的老男人來說有點矯情。

“我好像是那種天生不安分的人，在一個城市呆久了，就會產(chǎn)生很強烈的厭倦感。假設你在一個城市里生活了一年多，你每天早上上班，晚上下班回家，你一路上看到什么，聽到什么？其實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聽不到。某種意義上來說，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很容易變成一個聾子、一個瞎子。每當我換到一個新的地方，我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的感官都打開了，覺得路上看到的一切都是新鮮的。我喜歡這種感覺。”

當然，這搬遷也并非沒來由地亂跑。一路切換風景，更新自己的狀態(tài)，新鮮的風土人情，有趣的生活場景，仿佛又做了一場悠遠的夢。在這個人物不斷換位的夢中，生活重新洗牌，看到了不同的風景、不同的故事，新的經(jīng)驗源源不斷而來，創(chuàng)作的靈感就不斷涌現(xiàn)。對慕容雪村來說，他是個沒有信仰的人，這樣的搬遷挺好，免得固定了家的方向以致牽絆了他的腳步，他是個要自由的人。

這幾年一路搬遷下來，收獲頗多，不單是創(chuàng)作題材，還有各種各樣的朋友。“我喜歡交不同類型的朋友，平時沒事也喜歡和他們出去聊聊天。”我問起路金波，他挺高興地告訴我，前兩天他們還在一起吃飯呢。又聊起萬榕書業(yè)的明星作家“轉會”事件，他認為“這個不是很大的問題，因為一個作家簽訂哪一本書、簽哪一個出版社是很正常的事情。老路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夠哥們，比較仗義。”

雖然慕容雪村集中描寫人性的弱點，但搬遷生活中總有美好溫馨，令人感動的一面。聊起這個，慕容雪村感觸很多，舉了個例子。有一次在成都，凌晨兩點的時候，他和朋友在街頭胡吹亂侃，碰到小乞丐過來要錢，他拒絕了。“當時我手里拿了一本雜志，封底是一個很大的海洋照片，里面有很多熱帶魚在那里游，我把它放在旁邊的椅子上。她沒有要到錢，就蹣跚走到我跟前，開始還想纏我，后來被那張照片所吸引，一邊小心翼翼地抬頭，一邊輕輕地去摸那張照片。我回過頭看她，她對我說：‘叔叔，好多魚哦。’我當時心里一酸。”

生活，樂活，慢活

最近慕容雪村回到北京，和久違的老朋友敘敘舊，也做一些電視節(jié)目，還算比較充實。從七月底開始，停止大量的應酬，開始閉關寫作了。每天很早起床，坐在電腦面前寫兩個鐘頭，出去跑跑步，鍛煉一下身體，回來再寫一兩個鐘頭。然后就吃午飯，小睡半個鐘頭，然后起來再寫。到晚上，休息一下讀讀書，大概就是這樣一種寫作狀態(tài)。

慕容雪村說他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并且樂在其中，“到現(xiàn)在為止，我覺得自己過上了夢想中最好的生活。”他的個人追求不大，盡可能活得有趣一點，不崇尚簡單，因為復雜會帶來更多的樂趣。想來這是一個樂活的人，盡管對人類、宇宙的命運充滿了擔憂，但對現(xiàn)世的生活還是非常樂觀。

從棄商從文的那一刻開始，如此享受，如此沉溺，慕容雪村覺得找對了路子，要將寫作進行到底。現(xiàn)在的慕容雪村仍是一個笑容可掬的自由撰稿人，沒有嚴妻的管教，原本清秀的小伙子現(xiàn)已成了樂活的胖子。“我隨時都笑嘻嘻的，一個人呆著，幾天不出門。看起來很靦腆、很老實、很憨厚的這么一個人。”這樣宅的一個中年男人，理論上是屬于慢活一族的吧。

傳聞中，慕容雪村從不以真名示人，打扮非常隨意，經(jīng)常出沒于影碟店和咖啡館，外表看上去像一般的上班族，沒有人會把他的形象和高深莫測的作家聯(lián)系在一起。當然，大隱隱于市，流連世俗光景的冷眼人最能參透現(xiàn)實的秘密。

這就是慕容雪村，自稱“生來不是益鳥，只會發(fā)出刺耳的叫聲”。而這刺耳的叫聲正是那些我們平時不敢、不愿去做的事情。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明哲保身，卻仍不乏勇士示人以惡。

這世間紅塵顛倒，真真假假了幾千年，卻一直在打圈圈。而生活從來都是如此，觥籌交錯、一晌貪歡，待到明日花開時，又是一個春光明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