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 撿回一部紀錄片

凌晨一點。

樓下又掃過去一輛車，整個房間都被震得像要塌下來一般。關滅橘黃色的燈，踩著咯吱作響的螺旋樓梯，鎖上沉重得幾乎快要把我推倒的門，穿過電車清脆的鈴音，我徒步行走在馬賽街頭，大腦仍然被看了一天的素材占據著。

2011年2月18日至3月5日，我受SMG紀實頻道“MIDA導演計劃”的資助，到法國馬賽進行紀錄片《借我一生》國際版本的后期剪輯工作。這是上海文廣新聞傳媒集團紀實頻道與法國ICTV SOLFERINO公司聯合制片的“上海故事”項目中的一部。在這兩周時間中，與法國剪輯師Axelle的合作令我受益頗多。Axelle對電影和剪輯的理解促成了我對“剪輯”概念的重新認識，讓我真正地“撿”回了一部紀錄片。

剪輯師的角色

在正式剪輯前，Axelle非常認真且明確地向我說明了剪輯師之于紀錄片本身和導演兩者的關系。

Axelle說，很多時候剪輯師都是個更為冷靜的角色。首先她對即將投入剪輯的這部影片是沒有絲毫感情的。或許導演已經成為紀錄片的一部分，但剪輯師永遠是那個能跳出外圍的角色。事實上剪輯師扮演著類似于另一個冷眼旁觀的“導演”角色，客觀地“烹制”著這部影片。

剪輯師是幫助導演說出想說的故事的那個人，但是故事被“逼出”到什么程度，還是不確定因素。導演期望得到形態和最終能剪輯出來的成片也是兩回事，其中的差異程度取決于導演本身的控制力、與剪輯師的溝通有效度等多種因素。

Axelle還說：“事實上在成片出來前，一批素材所對應的那部影片就在那邊，只是不知道它確切所在的位置，我們要做的就是通過剪輯準確地‘投擲’那部影片時，必須不偏不倚正好找到那個唯一的、僅有的生長點。”

導演與剪輯師的有效合作必須基于“我們一條心”。就像在孤島尋寶時，彼此之間必須拿出十二分的信任坦誠地交流。因為在與剪輯師的合作中免不了摩擦，而事實上處在工作狀態中的剪輯師確實情緒會不太好，好幾次在某幾個段落甚至只是細節的剪輯上，Axelle幾乎與我吵起來；更有好幾次深夜，她因為沒有剪輯頭緒而必須外出一會兒才能繼續工作。

學會克制

學會克制，或許是我在Axelle身上學到的最有用的一個剪輯圭臬。

“克制”不僅僅是針對剪輯而言，更是紀錄片導演對故事把控的忠告。應該說，不會“克制”的作者是可怕的。看一部紀錄片或許重要的已不再是影片內容，而是背后導演那顆看世界的心。

當我們在處理主人公鄭晉康生病躺在床上的段落時，有個從高處俯拍的鏡頭，這是在國內初剪版中遺留下來的。老人將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艱難地喘息，讓人看起來似乎已永遠睡去了。Axelle開始覺得這是個非常棒的結束鏡頭，但當完成剪輯時，她突然說不能用這個鏡頭，因為整個段落都很悲傷，觀眾已經可以理解了，我們需再去強調這種悲傷的氛圍，僅此足夠了。

在這整個段落的處理上，在初剪版中只有那個俯拍的鏡頭，表明老人生病了，意義有斷層。在法國版中，用了多組他反復起身的鏡頭，在這種“輾轉反側”的中，我們貼合了鄭晉康老人口述獄中生活的那段日子，使這個段落終于得以成形。

而在另一個段落中，老人在臺風天的午后睡覺，起身小便，然后繼續睡去。初剪版有個透過電扇拍攝老人小便的鏡頭，處理得精準，我們都覺得很好，但后來Axelle依然忍痛將它刪掉了。她說，這么安靜的午后，就讓他睡著吧，別去吵醒他——目的是保持一個穩定、安靜而緩慢的節奏。

初剪版的結尾，近景別中，冬日里老人坐在床頭哼唱著《三輪車上的小姐》，清晰的臉部輪廓和情緒隨著音樂的消逝而結束。Axelle認為這個段落相當凄美，但或許應該在歌曲上來兩句時便“戛然而止”，直接結束全片。她說：“這時我們必須克制，迅速地結尾。相信我，這絕對是最完美的結尾，留戀音樂不是我們的旨歸，這樣的處理能給人更多空間。”

在廢料中挖掘意義

因為《借我一生》講述的是一位老人一生的經歷，其中大段口述是少不了的。開始Axelle就嚴肅地告訴我，這次剪輯最大的難點是如何找到合適而有力的口述段落，并為之找到最為匹配的畫面——也就是意義如何在剪輯中生成？

剪輯之初，我們一度擔心素材中無法找到足夠合適的畫面。但結果表明，Axelle甚至在原本已被我棄為廢料的素材中挖掘出了非常有用的段落，并且把用得恰到好處。Axelle對畫面的敏感令我吃驚。

在我的素材中，有一段老人出門在養老院里理發的段落，我只是認為這個段落的畫面拍得還行，但是并不覺得有什么意義，因而在初剪中，這個段落自然被剔除出去。但當Axelle在素材中看到這個段落時，她忙著叫我翻譯這段他們的對話，在這批素材上停留了許久。她直覺這個段落也許會有用。最終，Axelle決定將老人第二次進監獄的經歷貼在里這里，我們試著剪輯了一下，瞬間便被影像本具的力量打動了——這就是我想要的。

另一個是老人上橋的長鏡頭。在初剪版中，我把它接在老人盛夏出門看望老友后返家的段落中，并貼上了他講述青年時代與別人爭搶女友而招惹是非、葬送家產的故事。古橋高達十多米，跨過去對老人來說不是易事。這同時也應該是他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符號。Axelle第一眼在初剪版中看到它時就覺得應該作為開頭，但當我們將它設為開頭時，卻發現能量全無，無法形成所要的意義。我們嘗試著為它貼口述，但是貼來貼去總覺得沒有感情，這反而變成了一個冷漠而沒有情緒的段落。

還有個段落是老人在房間里跳舞，這是我在拍攝中故意導演的一段，盡管我覺得老人佝僂著跳舞的姿勢很迷人，但在初剪輯版中我毫不客氣地將它刪除了，因為覺得這個段落無法和整部影片形成力量的均衡。但當Axelle看時，她對著正在跳舞的老人笑了好久。

“太棒了，必須得用。”她說。于是我們嘗試著剪輯這個段落，做過樂隊的Axelle竟然將獨立拍攝的三段跳舞剪輯成一個相對完整的段落。后來我們打算在里面加些口述，比如老人講老上海的富足和玩樂等等，但是和前一個例子一樣，我們發現情緒點被打破了，之后我們繼續達成一致的意見——需要讓老人盡情地跳舞，不要去“打擾”他。

跳舞是很累的，而觀眾也肯定想專心地看這樣一位老克勒跳一段舞吧。這個段落也就這樣被剪輯了出來。如Axelle所說，影片就活生生地在那里呢！但是它必須在被嘗試過各種方案后才有“可能”浮出水面，與我們見面。我們無法看到它的存在，只是能夠隱約地感知，而剪輯就是幫助我們去準確找到那種感知。

尋找最合理的結構平衡

Axelle有個很好的比喻——一部影片就是個有呼吸的人。我們需要運動也要睡覺，有激烈也有安靜，有封閉也有外露，我們需要有節奏地呼吸這個世界的空氣。

剪輯過程中，Axelle總是在有意識地提醒我：好吧，主人公剛剛講述完一個悲傷的故事，那么接下來，是不是應該讓他來跳段舞呢？哦，跳舞很累啊，那接下來是不是得休息下了呢？好像在室內待得太久了，現在是不是需要出去走一走呢？Axelle總在幫助我平衡這些組成一部影片結構的場域，比如室內與室外，采訪口述與日常生活，白天與黑夜，晴天與雨天等等。而具體的口述細節上，老人說的每句話中間空余多少時間也是需要考量的，留有一些必要的重復與口誤都是很有必要的。

在《借我一生》的剪輯中，我們還將素材中所有的昆蟲素材全部翻找出來剪輯到了片中，將昆蟲的生命感與老頭的命運形成關聯，有了新的意義。而這些電影語言上的處理技巧，卻是我在初剪版中沒有把握好的。

結構上的平衡，也可以說是學會“克制”的一個方面。

超越語言的溝通

談到與Axelle的合作，感觸最深刻的是——盡管英語都不是我們的母語，而且我倆的英語都不算太好，但卻沒有造成交流上的障礙。電影語言本身在這里顯而易見地成為我們溝通的首要語言。

好幾次我們都不知道該用什么英語單詞來形容一個動作或是情緒，于是我們分頭轉過頭去，我用Google中文翻英文，她用Google法語翻英語，當我們再次轉過頭共同喊出那個英語單詞時，發現竟是如此默契，每每說的都是同一個單詞。而更多時候，我們互相只需要用簡單的一些英語單詞，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并能夠現實地將這種理解幾乎沒有信息損耗地體現在影片中。

當我差不多完成了《借我一生》的剪輯工作回到中國后，Axelle給我發來了一封電子郵件，說了她女兒的一個小故事。因為Axelle那幾天每天晚上都要加班修改《借我一生》，而多次改到了老人哼著老歌《夜上海》跳著舞的段落，她的女兒竟會不知不覺地和著老人一起哼唱這首歌，盡管她根本不能理解歌曲的內容，甚至每晚睡覺時，女兒都會纏著媽媽再給她哼唱一遍這首跨越半個地球另一國度的，在本國都已經逝去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殘歌。

我在馬賽撿回一部紀錄片，一部被我丟在心里太久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