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虹影和尹麗川都是那種罌粟花一般的女人—都曾被冠以“美女作家”的稱號,但同時備受爭議。虹影的小說《K》因為對情色的大膽描寫,以“淫穢”為由被法院判為禁書,而尹麗川曾是“下半身”詩歌團體的主力團員,“我裹在超短裙里的下半身從容/我沒有穿內衣的上半身也從容”。
當年,她們把自己的大照片印在書的封面上,被一些老派的人譏諷,但現在,這些已不成為一個問題。在時代的浪潮中,她們依然保持著自己的敏感和尖銳,以一種終生反叛的姿態,表達著屬于自己,愛的方式。
殘酷的背后
兩個都與重慶相關的女人,骨子里都有那座城市的剛烈與陰霾。在都經歷了惶惶之中略帶恐懼的童年之后,尋找殘酷背后的溫暖,成了她們共同的認知。
尹麗川 : 對你的作品,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饑餓的女兒》,看的時候哭得特別厲害,感同身受。我想好書都是這樣,寫出你能體會到但是你沒寫出來的。
虹影:書里寫的都是重慶的故事。很多地方也寫你是重慶人,你算是重慶的嗎?
尹麗川:我媽媽是,但我沒在重慶生活過。沒有她這么剛烈。我覺得重慶女子,包括成都的,感覺把一個人扔在那里,就特別挺拔。
虹影:我覺得重慶和上海一樣,陰氣很重,霧氣很重。而且是唯一一個“旁邊”的城市,抗戰時候作為陪都,是小老婆的角色。而且因為地域的原因,有山有水,出門不方便,所有的交通都特別的麻煩,讓人的性格養成了兩個極端—一種是特別的畏畏縮縮,很多事不敢做,一生都充滿了怨氣;另一種則是以柔克剛,怎么想就怎么做,而且一定要做到。也產詩人,也產小說家、畫家,但重慶從來不好好的愛護藝術家,所以只能出來。地域性造成人的性格是多面的,這種多面性適合藝術家,政治家就做不了了。
尹麗川:我沒在重慶生活過,但是回去過,我覺得有些東西,文化是一種本能,我母親的基因帶來的,也是挺剛烈的。在我兒時的記憶里,重慶總是霧蒙蒙的,山挺奇的,挺險峻的。但凡一個人心思活躍一點,肯定是想出去的。霧氣造成了人們性格中有陰霾的東西,憂郁的感覺,這可能是重慶人的共性。而且印象中重慶男人總是坐著小板凳在外面玩一下,都很散淡,個子也不高,但是女人都很厲害,而且重慶女人漂亮真的是很出名的,天生麗質難自棄那種。
虹影:不僅漂亮,還很洋氣。因為重慶有很多三線建設的工廠,首先跟國外做合資,人們最早開始接受到新的東西,有一批法國的專家到重慶來,很多人拼命地想出去,想方設法地嫁給老外。當時到重慶一看,女孩穿的特別漂亮,特別洋氣。我特別好奇,你的童年怎么樣,從來沒聽你說過,很幸福對嗎?
尹麗川:一開始很幸福,挺烏托邦的。我父親在貴州大學教書,算是下放吧。那里有山有水,民風淳樸。當時整個社會沒有前途,大人都很安穩,天天打麻將,我就特別開心,因為沒有人逼你做什么。但是20世紀80年的時候全家搬到了北京,我就開始不停地轉學,老考不好。
轉學是特別恐怖的事情。念大學之前我上了8個學校,一開始還有口音。小的時候會自卑,很敏感的。而且我5歲上的學,比別人小,永遠坐第一排,這直接造成了我憂傷的少年。
虹影 : 光是那些眼睛盯著你,都充滿著恐懼。8次,天哪,剛有了朋友又走了。
尹麗川:我印象特別深的就是我希望一直上課,不要下課。因為下課的時候認識的人就會一起玩,我剛開始時一定是只有自己,而且我又不是主動交往的那種,很痛苦,希望上課,這樣才不要顯得自己那么孤單。當然現在看這可能也是好的體驗,一下子讓你特別敏感,學會觀察別人。
虹影:我跟你恰好相反,我當時特別希望能轉一次學,這樣大家就不知道我媽媽的背景,也不知道我家的背景。當時所有人都在欺負我,我抽屜里總是塞滿了各種亂東西。我上學的時候充滿恐懼,希望早點離開那里。他們會先入為主,認為我媽媽是一個很壞的女人,我是一個私生女,老師知道這件事,也不會幫我。加上我的性格很倔,我也不會成為他們的一員。
我的童年奠定了我寫作的調子。沒有那樣的童年,第一我不會成為一個作家,第二我寫的東西不會這個樣子。我所有的作品,寫了很多城市中不同人的命運,都是我小的時候遇到的事情的擴大。我想我要改變那樣的命運,我不要成為一個對這個世界充滿恨的人。做藝術光有恨的話張力不夠。
尹麗川:我特別的同意你這個觀點。我做《與時尚同居》采訪的時候,有人說你的電影這么溫暖,不像之前那么先鋒。其實我即便寫殘酷的事情,也是相信有一個光明,是要給人這個,否則沒有意義。天天揭露人性丑惡,這個是擺在那里的。最終自己想要什么,同時也會給予別人什么,即便寫最殘酷的事兒,是因為心里太需要愛、需要溫暖。當創作趨于成熟的時候,就比較能掌握好表現程度。
虹影:你對這個世界怎么看的,你相信什么,我相信美好的一面。即使如果世界沒有美好,我還是要相信,因為這樣會讓我自己感覺好。如果魔鬼吸引了你,成為魔鬼式的人物,那樣一生都是一個悲劇。
女特務怎么了?“下半身”怎么了?
虹影和尹麗川,都是從詩歌開始創作,一路反叛,備受爭議,但一路就這么走下來,一切都不符合常規。
虹影:每次我談到70年代人創作的小說、詩歌,就很推崇你,而且我們倆一看就是一樣的人,都是很怪的人。
尹麗川:當時寫詩挺自然的。十幾歲的時候,看古詩詞這些的,算是詩歌傳統吧,接觸到的一個最直接的表達方式。
虹影:我當時寫詩是因為別人都看不懂。在我長大的環境里,你要是寫日記,都可能被揭發,交給老師。寫詩歌的話,沒有人名,沒有地點,不會有任何危險,只有你自己懂,是最安全,最好的方式,所有冤苦都能寫出來。
后來我寫了《K》,《英國情人》這樣的書,很多人就認為我是寫色情小說,這是完全不理解我的創作初衷。從中國整個文化來說,沒有女性可以發出聲音,表達女性為主動的性享受、性快樂。我寫的是女人可以自己掌握身體的一本書,肯定不為男權社會所接受。這些評價和爭議都是不公平的,過100年再來看,中國這個社會對女性一直不公平。
尹麗川:我覺得你寫性寫得還不夠。我個人非常喜歡《金瓶梅》,如果你覺得只是性,那是你不了解,是一個錯誤。性對于我們任何人來說,是一個常識,是生命體驗中非常重要的東西。生理正常的人都會面對這個主題,用自己的方式去描述它,這太不是問題了。你的小說,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在胸口上劃一道,是一個小火山,充滿了能量,是很熱烈的東西。至于性不性的,這太夠不成一個障礙了。對于我們來說,誰愛說說吧。
虹影:這和我從小生活的環境有關。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以前有人說書的封面你千萬不要用自己的照片,我后來發現大家都在用,太好笑了。還評價我說話和打扮的方式像個女特務,女特務又怎么了?
尹麗川:女特務都很好看。我記得小時候,院里會有一些所謂的“壞女人”,交往男朋友比較多。雖然大人總在說,但是我小的時候特向往,無端地生出一種同情,特別想接近她們,覺得我和她們一定能聊幾句。寫詩的時候就是想挑釁,年輕嘛,“下半身”怎么了。我父母也被我改造了,被迫變得特別開明。
虹影:有一批人是從詩人開始的然后再寫小說,有些人從寫小說開始再寫詩,這樣語言肯定不對。先寫詩后寫小說的,都不錯。從詩過度到小說很自然,像我們這樣的人什么都想試一下,怎么可能局限于一種。對于特別有表達欲的人來說,表達能力一旦打開,對外部世界的想象都開始了。
尹麗川:還有“美女作家”這個稱謂,據我所知,有這個稱謂的時候我還沒開始寫作。那是1999年底,一個書商提出來的,一開始我會很反感,極力辯解。后來我覺得對這個世界不需要辯解,愛叫叫唄,反正我們長得也不難看。
虹影:我們很像,很多年都不屬于任何一個單位。這里有性格的原因,我們的思想體系不歸于任何一個組織或者派別或者體系。我們和這個體制、時代,終生反叛。從生下來到現在,路就是這么走的,一切都不符合常規。
尹麗川:現在做導演,很多人會問我女導演會不會很辛苦之類的,其實,在導演這個行業沒有男女之分,都挺痛苦的,全世界做電影都很難。女性相比男性可能體力差一些,但是有一個優勢就是溝通。之前有朋友善意地嚇唬我,說你必須強勢一點,你又沒經驗,但后來我覺得非常好,我從來很溫柔,我從來不嚷嚷,就是將心比心,有話直說,沒有人真的想反對誰,要讓自己的權力不讓別人難受。
虹影:那做導演拍電影有什么新的感受嗎?
尹麗川:可以拍電影對我來說有一個開心的地方,可以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就像一個小社會,之前我就是特別小眾,不太了解這個社會。
圓潤,不是和解
有人說虹影的新作《小小姑娘》表達出了前所未有的溫暖,也有人說導演尹麗川不再先鋒,但在她們看來,這并不代表已經與這個世界和解。
虹影:有人說我之前的作品殘酷,但是我的童年就是“文革”的時期。我1962年生人,我記得當時院子里就有一個妓女,我就會觀察她,她的命運,我寫的就是小時候發生在我身邊的事情。新書《小小姑娘》出來之后,有人說我變溫和了,其實,我只是在《小小姑娘》里寫了很多殘酷當中關心人的東西,有一些很溫暖,并不是完全處于黑暗之中。和我以前所有的作品都不一樣。如果沒有這些溫暖的東西怎么活下來?活不到現在,難道拿把火把世界燒了?有愛才能讓生活繼續下去。
尹麗川:隨著閱歷的豐富對這個世界更溫和是肯定的,但這不代表本質改變了。像《饑餓的女兒》,為什么打動人心,如果沒有對愛的向往,就不打動了。現在看上去溫和一些,是因為著重點不一樣,本質還是一樣。不是說我們現在做的不錯,過得還不錯,就和這個世界和解了。
虹影:我覺得不會和解,每個人的藝術創作都分時期。像畢加索早期的畫,很張揚,后來就變得柔和,有一些協調,但是表現的內容依然充滿了對戰爭的反對,對和平的要求。我的作品,像《饑餓的女兒》,表現了很多極致的東西。《小小姑娘》看上去沒表現什么,但是深刻性沒有減弱。尖利不代表很好,后面的圓潤或者平和也不代表我們和時代妥協了,只是掌控的能力會比以前更成熟。
尹麗川:我自己梳理了一下我的電影,被迫想了一下,說的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第一部是親人,第二部是兩個從陌生變成相依為命的人,《與時尚同居》還是情誼以及和這個世界的關系。你不能覺得一個人寫的殘酷、尖銳,就要一直寫那個。我之前的詩看著很冷漠,但那個冷漠就是我的溫情,現在拍電影要選擇一個和更多人交流的方式。
虹影:還有什么題材是你特別想嘗試的嗎?
尹麗川:我現在特別想拍一個黑幫題材的電影,其實我覺得自己心里住著一個男人,當然與此同時也住了一個騷的我。我喜歡昆汀·塔倫蒂諾的片子,包括杜琪峰、吳宇森的。
虹影:你想拍黑幫的?我有黑幫的小說,純男人的故事。你肯定喜歡美國西部那些片子,其實我們倆就是以男人的心在相交,肝膽相照。
尹麗川:對,我覺得我們是會拔刀相助那種。雖然我也很喜歡逛街,但是不會有成天聊衣服這些的閨蜜。我們的談話更男性化一些,都是哥們,兄弟的感覺。從小男性對我的幫助就非常大,我的兩個哥哥影響了我對足球、搖滾樂的趣味,我喜歡這種更開闊的,兄弟情義,士為知己者死的內容。
虹影:那你一定要看我的《鶴止步》,發生在舊上海,就是講兄弟情義,一個人為另外一個人坐牢的故事。寫的一點也不像我自己。
尹麗川:我好喜歡這種,一定要看。
虹影:
享譽世界文壇的著名作家、詩人。中國新女性文學的代表之一。1981年開始寫詩,1988年開始發表小說。代表作有長篇《孔雀的叫喊》《阿難》《饑餓的女兒》《K》《好兒女花》、詩集《魚教會魚歌唱》等。作品在國內外屢獲文學大獎,近期出版新作《小小姑娘》。
新作:《小小姑娘》
龍應臺、朱天文、朱天心、伊能靜、姚晨、蔣雯麗、張越聯袂推薦,虹影繼《饑餓的女兒》《好兒女花》后的重要情感轉折性作品,講述關于虹影母親、母親虹影的故事。 在《小小姑娘》中,虹影對自己5歲開始到15歲之間十年的生活,都有詳細記述。57篇精巧動人的散文故事,被譽中國式《芒果街的小屋》。虹影四歲女兒繪制本書封面及內文插圖。
“虹影一直很像虹影。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個傳奇了,作品是,私生活也是。我印象中,虹影對我特別的鼓勵。我在別的地方看到她支持我的小說《賤人》,就很激動。”—尹麗川
尹麗川:
自由作家、詩人。出版有小說、70后作家代言人,也因作品大膽出位被評為“下半身詩人”。 2001年5月出版小說集《再舒服一些》,2002年出版長篇小說《賤人》,后轉型導演,先后執導《公園》《牛郎織女》等,今年最新導演作品為《與時尚同居》。
新作:《與時尚同居》
人氣偶像周渝民、徐若瑄與不老巨星譚詠麟同時加盟,《與時尚同居》用輕喜劇的姿態講述了一個關于夢想的故事,某雜志副主編周小輝(周渝民飾)才華橫溢卻遭受上司(譚詠麟飾)忌諱,被耍手段解雇后,周小輝召集了一幫全被失敗附體的衰人,組成了一個看似烏合之眾的新團隊,在屢遭啼笑皆非、陰差陽錯的烏龍失敗之后,他們最終實現了各自的夢想……
“我特別喜歡她,印象最深的是她把頭發都放下來的樣子。每次都穿得特別漂亮,特別騷。她的詩真的有特點,特別有風格,雖然看上去直抒胸臆,沒什么,但其實很講究藝術技巧。小說也特別棒。”—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