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電影《山楂樹》絕對是徹頭徹尾的“反張藝謀”風格,張藝謀拋開了攝影師最擅長的鏡頭技巧,在一幀幀平庸、雜亂、略帶自然主義風格的畫面里消解著自己曾經的浮華。在這里,他是在袒露自己內心的底色,這個底色被他用奢華的鏡頭修飾了二十多年。《山楂樹》這杯水,之所以顯得“清冽”、“甘醇”,只是因為它裝在了水晶杯里,排在了張氏濃墨重彩的視覺宴席上。
[關鍵詞] 電影 革命 愛情 張藝謀
《山楂樹》是一個生正逢時的故事。
如果它在1976年之前寫出來,或許只能以“手抄本”的形式暗中流傳,然后被當局視為“黃書”予以查禁。如果它在1980年問世,那它也僅僅是一個“感傷”的故事,是文學史教材里“傷痕文學”一欄籍籍無名的篇目。如果是在1990年代,它必定因為“過氣”、“矯情”、無商業價值被書商丟進廢紙簍。所以說,艾米是聰明的,也是幸運的,她把一件陳年往事留在了2009年公之于眾,整整推遲了近三十年。這是一個漂亮的時間差,因為三十年之后,“知青”們真的老了,開始腆著大肚腩回憶青春,而被洗腦的80后們早已對父輩所處的時代茫然無知,于是,當年淡乎寡味的故事成了童話和傳奇。只是,一個怎樣物欲橫流的“濁世”,才會把“禁欲時代”的畸形的男女關系奉為“史上最干凈的愛情”?
但是,靜秋和老三擠在同一張床上和衣而臥這個場景,無論何時看,都會讓人瞠目結舌。1970年代的人驚訝:竟然會有一對未婚男女同床共枕;而2010年代的人震撼的是:天哪!他們竟然什么都沒有做!
看來,張藝謀力排眾議拍這個故事絕對是有原因的。這個攝影師出身的導演,二十年來一直在銀幕上濃墨重彩地揮灑“眼目的欲望”。而奧運會上的紛華盛麗如焰火般寂滅之后,他已經提前潑凈了自己本該在銀幕上繼續揮灑的彩色顏料。他太需要一個無須著色的“干凈”故事了,只有這樣,才能掩蓋他“無色可著”的窘境。因此,在“奧運”的饕餮盛宴之后,還有什么比《山楂樹》這一缽無色無味的水更適合給酒足飯飽的食客漱口,使那些被鮑翅麻痹的味蕾恢復知覺呢?
只是《山楂樹》這杯水,真的就是普通的水,它之所以顯得“清冽”、“甘醇”,只是因為它裝在了水晶杯里,排在了張氏濃墨重彩的視覺宴席上。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因為當年那些堆滿銀幕的乳房撩撥了人的情欲,才會使得今天靜秋這張并不漂亮的臉顯得“清純可人”。
仔細想來,電影《山楂樹》絕對是徹頭徹尾的“反張藝謀”風格,張藝謀拋開了攝影師最擅長的鏡頭技巧,在一幀幀平庸、雜亂、略帶自然主義風格的畫面里消解著自己曾經的浮華。在這里,他是在袒露自己內心的底色,這個底色被他用奢華的鏡頭修飾了二十多年。如今,他以為有這二十年濃墨重彩的襯托,原來的貧瘠、單調會顯得“清純”和“干凈”——仿佛一個苦出身的孩子嘗遍了天下美食之后,才敢用“鮑翅”撐起的信心去砸吧著嘴吃一碗打鹵面。
他似乎在努力向世人確證,我不是“江郎才盡”,而是“鉛華落盡”!
可惜對他而言,“鉛華落盡”就是“山窮水盡”——如果《黃土地》僅僅是“土地”,如果《紅高粱》僅僅是“高粱”,那么張藝謀就什么都不是了。沒有了色彩,就沒有了對欲望的另類表述,而如果沒有了欲望的表述,張藝謀的腦子里就只有一堆弱肉強食的叢林思想和一堆土得掉渣的“前五四”倫理。
在《山楂樹》的拍攝里,這個只會用顏色演繹欲望的導演似乎認為,“干凈”就是漂洗掉顏色,而“純真”就是過濾掉欲望。只是,當他在欲望的狂歡之后將欲望視為一種雜質予以剔除之后,馬上就會發現除了欲望之外自己一無所有。“史上最干凈的愛情”對艾米來說,尚且是一杯清水,而張藝謀卻又將這杯清水倒在自己荒蕪的鏡頭里蒸餾了一遍,所以最后一絲人性氣息也化也為烏有了。在張藝謀眼里,“愛情”和“欲望”是反比例增長的,因此“最干凈的愛情”,就是沒有了肉體欲望的愛情。
所以,靜秋和老三隔河擁抱的場景是做作的,全然沒有“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詩意,因為他們是故意用一條河隔開各自的身體,然后擁抱空氣。這個“無欲”的故事,是在“禁欲”的時代發生,所以根本上說,它根本就不成其為故事。
當年王小波在《黃金時代》里描寫“革命時期的愛情”就與《山楂樹》迥異,他讓王二和陳清揚去野外“敦偉大的友誼”去了。很多人不理解王小波為何如此不惜筆墨地書寫男歡女愛,以為他是在故意迎合讀者的低級趣味。事實上,在“革命時期”,“革命”話語滲入生活各個角落,連一株山楂樹都要開出紅花,所以,“性愛”其實成了“革命話語”唯一無法覆蓋的東西。無論是多么巧妙的革命話語,都無法把男女之事修飾地崇高、圣潔,可以說“性愛”幾乎成了“革命時期”唯一無法作為口號喊出去的東西。革命話語當然無法贊成“性愛”,但它也無法去反對“性愛”,它能做的只是對“性愛”避而不談。惟其如此,王小波才會把王二和陳清揚“搞破鞋”當成自己“黃金時代”的確證。所以,只有“性愛”使得“愛情”區別于“革命”,也只有“性愛”使得“愛情”成為“愛情”本身。在正常的時代,“愛情”或許可以脫離“肉欲”而存在,但在那個 “革命時期”,一旦“肉欲”從“愛情”里抽離出來,“愛情”與“革命”也就消失了界限,“愛情”本身的意義也就分崩離析。
所以,張藝謀不僅蒸餾了肉體的欲望,也蒸餾了愛情本身。因為,在革命如火如荼的年代里,愛情和欲望其實是一回事。
老三對靜秋說“我不會背叛你的”,而渣滓洞里的烈士不也不“背叛”黨嗎?沒有了身體欲望這一標識,戀人的私約如何區別于烈士的誓言?那個時候,無論是忠誠、背叛,還是奉獻、犧牲,都是“愛情”和“革命”共享的詞匯,“愛情”只是租借了“革命”的話語,而代價卻是“愛情”本身要被“革命”征用。被征用的“愛情”就不再是“愛情”,如果沒有了男歡女愛,情人間的私語和廣場上的口號就僅僅是音量大小的差別。
因此,革命話語覆蓋了一切的情況下,如果老三真的對靜秋無欲無求,那么以“為革命節約墨水”的名義送給靜秋鋼筆,就不僅僅是一個名義,而是真的“為革命節約墨水”。那個年代,一對男女的私會必將冒著巨大的政治風險,而冒了如此巨大政治風險的私會卻仍然在政治范疇之中,這又會是怎樣荒謬的悲喜劇?
其實,在一個“愛情故事遭禁,愛情戲劇從舞臺上消失,愛情電影被取締,愛情歌曲不能唱”時代里,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故事根本沒有意義,反倒是登徒子的行為更令人同情和激賞。試想,既然整個時代都在禁錮欲望,那么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床上守身如玉又意義何在?
當然,艾米拒絕了性愛的描述,但是尚能用懵懂的性心理來保留一絲彌足珍貴的人性氣息,而張藝謀已經將幾乎所有關于性的東西鏟除殆盡。在電影里,你甚至找不出這對男女究竟何時開始春心萌動。一切都太“干凈”了,以至靜秋和老三都不像是一對地下情人,而是像兩個地下黨員。靜秋像一個下線一樣,接受著上級劃撥的各種物資,包括核桃、泳衣、膠鞋和球服;也接受著上級傳達的偉大指示——“說不定哪天政策就變了”。魏紅的話一語道破,他告訴靜秋:“你真是找到組織了”。所以,當靜秋在街上戰戰兢兢地行走,小心翼翼地躲開人群的目光,你真的很難分清她究竟是去約會,還是去接頭。而老三死后埋在了那株無數烈士死難的楂樹下,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以“情圣”的身份下葬,還是以“烈士”的姿態入土!在張藝謀的影像世界里,靜秋和老三,就像是沙漠里的兩粒砂,海洋中的兩滴水,他們沒能把自己和時代區分開來。
兩相對照,其實反倒是魏紅更卓爾不凡。結合那個嚴酷的時代,真正振聾發聵的聲音是魏紅喊出的那句“呆一輩子就呆一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這話里的堅定,不亞于英雄就義時的決絕,只是因為在醫院產科的手術室外說出,才明明白白地彰顯了這是一個女人對“愛情”的無懼無悔。只可惜,張藝謀如此忽略了革命時代的背景,而沒有了時代背景的參照,這個為了愛無所畏懼的女人,也就成了一個狼狽的、下場悲慘的“蕩婦”。周作人在“五四”即提出一種“靈肉一體”的人性論,但文革及其以后,“靈”與“肉”一直是割裂的,所以無論書本上還是銀幕上,男人除了道學先生就是花花公子,而女人除了“貞女”就是“蕩婦”,從來沒有拼接出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張藝謀當然也不例外,試想一下,這個披頭散發、憔悴不堪的“蕩婦”魏紅,不正是20年前那個在高粱地里和野男人顛鸞倒鳳的“婦女解放的先驅”戴鳳蓮嗎?
張藝謀影像世界的建構法則一直存在悖論,他在一個縱欲時代里贊揚“蕩婦”,在一個禁欲時代里歌頌“貞女”,前者是火上澆油,后者是雪上加霜,無論怎樣,都是馳騁在與人文關懷相反的向度上。但是,張藝謀的成功從來不是建立在影像世界的完整與圓融之上,而是建立在影像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對話之中。這種對話建立在王怡所說的“眼目的欲望”之上,說白了,就是一種搔首弄姿的“色誘術”。
所以,真正與“史上最干凈的愛情”形成參照的并不是文革時代,而恰恰是我們自己所處的時代。張藝謀克己復禮的欲望收斂,虛構了一段無欲無求的幸福時光,這段時光既供50后的親歷者懷舊,又供80后的無知者窺視,它用同一個故事將不同年齡段的文化消費群體拉入影院。更讓人佩服的是,這段無色無味的光影,還以 “繁華落盡”的姿態如此完美地楔入了張藝謀的影像序列。很少有人能看清,“繁華落盡”,所見得并非“真淳”, “淡妝”當成了“素顏”, “冷淡”當成了“純真”,張藝謀是將縱欲時代浮躁的精神封印在禁欲時代的一對男女身上,你以為他們同床共枕卻和衣而臥的場景是“干凈的愛情”,但其實,那不過是你自己“冷卻的情欲”罷了。
好在這樣一杯愛情蒸餾水,意味著張氏視覺饕餮的盛宴已經排到了盡頭。不管怎樣的推論,張藝謀的色彩故事已經沒法再講下去了。所以,《山楂樹》是一杯漱口水,你只需把它噙在口中,漱清牙縫和舌苔的菜渣,若是將它咽下了肚腹,那就要貽笑大方了。
作者簡介
李哲(1984—),男,山東兗州人,暨南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