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金海岸,我們最不愿意伺候醉鬼了。喝了酒后,他們不但肚子大了,脾氣和色膽也大了。我曾見過一個醉鬼,有四十多歲,是個禿頂。他八點多到的金海岸,開了房間倒頭就睡。領班馬林讓我去喊了兩次,他都哼哼著,不起來也不理我。夜里十點,禿頂才起來洗澡。洗完澡,他義問有沒有炮臺。我說沒有。他說沒有炮臺開什么洗浴中心,叫你們老板來。馬林說老板已經(jīng)走了。真沒有炮臺,他才罵罵咧咧地結賬。出門下臺階,我去扶他,他的右腳穩(wěn)穩(wěn)地踩到我的左腳上。沒有說對不起,禿頂在路邊攔輛的士,坐上走了。
我還見過一個醉鬼把6號氣哭了。那個醉鬼開了房間就喊經(jīng)理何三,說他要醒醒酒,要新來的小姐給他按摩。何三往三樓姑娘們的屋里打電話,說來客人了,讓6號下來。電話剛掛上,6號高高興興下來了。何三一根煙吸了半截,6號卻從客人屋里出來了,捂著臉在走廊里跑起來。我掂著剛沏好的茶壺,正要給客人送過去,6號差點把茶壺撞掉。6號哭了。我掂著茶壺,何三捏著香煙,看著她消失在樓梯口。
小石。你上去看看咋回事?何三說。
蹬蹬蹬,我跑上三樓。姑娘們的房間開著門,我看到6號坐在床邊,2號和3號在勸她。6號哭得淚眼汪汪的。
豬!
狗!
豬——狗——不——如!
那些字是一個個蹦出來的,6號恨得咬牙切齒。我想當時她手里要是有一把刀,她會拿鋒利的刃朝她口中的“豬”或“狗”捅過去。
他不穿衣服!6號說。
還亂摸!6號說。
亂罵人!6號說。
給何三說,沒人去給那個王八蛋按摩!3號說。
何三也不想想,是個醉鬼,還讓6號下去!2號說。
我剛給何三說完。那個醉鬼裹著浴巾從屋里出來了。醉鬼挺著很大的肚子。
啥小姐,摸兩下就嚇跑了!大肚子說。
她是新來的,只會按摩,興她摸你,不興你摸她!何三賠著笑。
大肚子要去一樓的浴池,裹在腰里的浴巾沒有纏緊,沒走兩步,浴巾掉了,就光著屁股走。何三讓他纏上浴巾,他噴著酒氣說,纏個鳥啊,又沒有女客。何三說,別讓我們的姑娘看見了,占你的便宜。他哈哈地笑,小姐啥沒見過,我就不纏鳥。后來,還是何三給他圍上了。
2
說實話,從Y城來D城,我沒想到會在金海岸當服務生。
我是Y城師院中文系大三的學生。放暑假了,送女友擠上回N市的火車,我也坐上到D城的火車。我暑假想打工,在D城的小叔說能給我在大酒店找到活,當服務生,包吃包住,一個月800塊?;疖囋卩嵵莨樟艘粋€彎,下午四點到D城。四點半,找到小叔開的理發(fā)店,大酒店的工作已經(jīng)沒有了。能讓我當服務員的人,是那個大酒店的大廚,他經(jīng)常找小叔理發(fā)。小叔把電話打過去,恁巧那個廚師不干了,問人家還招服務員不,說已經(jīng)招滿了。小叔說,你早來兩天就好了,上個星期他還來理發(fā)。你先歇兩天,咱再找活。
大清早,小叔騎自行車帶我在街上轉,看那些張貼的招聘廣告,可有的要押金。有的要試用期,有的聽說干短期的就免談。就這樣,小叔領著我看了大相國寺高高的門樓、D城城墻上飄揚的彩旗、清河大游園輕撫的垂柳、丞相府門前粼粼的清波、中原鐵塔高高的塔尖。我這樣說,想你能夠明白,在D城,我到過這些聞名的景點,不過是站在大門口看看,從來沒有進去過。有些風景是拿錢買的。
白天,小叔上店里了,小嬸也抱著小杰出去了,我就躲在屋里看電視。到了傍晚,我抱著小杰到附近的廣場玩,看著小杰走路,逗他玩;玩累了,就抱著他坐在草地上,看各式各樣的人??垂凸贰盃恐泵缷D人遛彎,也看老乞者以頭蹌地討硬幣。吃了晚飯,我去小叔的店里休息。躺在床上,想到小叔收入也不多,弟弟小杰還得喝奶粉,光奶粉錢一個月就得二百多,我又白吃白喝,真想回家算了。
沒想到兩天后,我卻到了金海岸。金海岸的搓背師傅老張到小叔店里理發(fā),都是熟客,小叔問他金海岸要不要服務生,老張說回去問問。沒一會,老張就打來電話,說,老板正為服務生的事發(fā)愁,讓你侄子快來,月工資600塊,還不要押金。
金海岸的門票是15元,包括一條毛巾和一袋洗發(fā)水。沒有吃飯的客人特別受馬老大的歡迎。馬老大是馬新華的哥,負責管理廚房,也對客人賣各種小炒。要洗衣服的客人,特別受小婁的歡迎。客人一來,他都跟屁蟲似的跟著(馬林語),大哥!大哥!要不要洗衣服,褂子一塊,褲子兩塊,包洗包熨,樓頂晾曬,干得快!
算上馬林,金海岸原來有三個服務生。一個在試用期快滿時,因為客人走后忘記關空調(diào),被老板娘曹艷炒了;另一個在金海岸干了一年,辭職學開車去了。面試的時候,何三說,沒想到老張介紹來個大學生,把身份證給我,結工資時再給你。
鋪床疊被、端茶送水、記賬跟單,用吸塵器,這些活兩天就會了。我連大廳吧臺的茶瓶也包了,會計李阿姨夸我勤快。就連搓背的賬,我也沒少記過一個。下班后泡浴池,何三和馬林讓老張免費搓背,老張也喊過我,我沒有過去,人家都累一天了,也該早點休息。再說我還是老張介紹來的。
讓何三不滿意的是,我不給客人打招呼。
你不要像個木頭橛子戳在那兒,客人來了,你要面帶微笑,彎腰低頭說,大哥好,歡迎光臨!客人走了,你跟單到大廳里,再彎一下腰說,大哥好,歡迎再次光臨!何三說。
客人都不看我,我還沒彎腰,他們已經(jīng)走過了,說了他們也聽不見。其實,我是抹不下面子,總是喊不出口。
你管客人看不看你睞,你大點聲,跟個蚊子哼哼似的誰聽得見,你不給客人笑臉,要是馬總知道了,別說我沒有提醒你。何三說。
大哥好!大哥好!可并不是每個客人都喜歡這個稱呼。我這樣喊的時候,有的客人會回一聲好,有的會點點頭,也有的像個木頭橛子一樣直挺挺地走過去。特別是那些年齡大些的客人,我這樣喊他們,他們一般是不理睬的,臉上還露出慍意。后來我喊一個白發(fā)老者叫大哥,他很生氣地跟我吵了一頓。我兒子都比你大了,你喊誰大哥,弄得跟黑社會似的,以后喊老師,“從南京到北京,老師是尊稱”,你該聽說過吧。人家說的也對,后來喊那些年紀大的叫老師。果然臉色就和氣些。
老板馬新華給人的感覺也是一個和氣的人。有天晚上馬林回家了,我在大廳值夜班。剛把大廳的門鎖上,電話響了,是從212房間打來的,我拿起聽筒,是馬新華的聲音。馬新華說,小石,你弄幾瓶茶上來。弄幾瓶茶上去。他一晚上能喝幾瓶茶?我掂著一個茶瓶,拿著一盒茶葉上去了。進了屋,發(fā)現(xiàn)馬新華躺在靠南墻的床上,3號和6號躺在靠北墻的床上??粗业嘀杵窟M屋,有說有笑的三個人目光愣愣的。
馬總,你要的茶。我說。
眼鏡啊,馬總是讓你拿幾瓶綠茶,你掂茶瓶上來于什么。3號笑得咯咯的。
是綠茶啊!我再下去拿!我說。
怪我沒有說清,老三,你和小石下去拿吧。馬新華也笑了。
聽說你還是個大學生哩,讀書把腦子讀壞了吧。下樓時,3號還笑我。
開門、亮燈、拉冰柜,我一瓶一瓶地給3號找綠茶。
眼鏡,你快點,馬總可是個大色狼,我們的小綿羊還在樓上啊。3號說。
是馬總請我們喝的,我可不給你錢啊。3號說。
拿了3瓶綠茶,3號上樓了,我剛躺在沙發(fā)上,吧臺的電話又響了。我一看是外線,這么晚了,誰打電話來,我沒好氣地問找誰,是老板娘曹艷的聲音,問馬總在不在金海岸,說家里有事,讓馬總回電話。找老板也不打手機,我只好往212打電話。一會兒,馬新華下來了,嗯嗯啊啊地給曹艷回了電話,讓我把門打開。出了門口,馬新華卻又站著了。
小石,你沒有給她說我和她們在一起吧。
沒有!
要是她問你。你說我在蒸桑拿。
嗯!
明天給李會計說綠茶是我拿的。
嗯!
把門鎖好,明天早點起來。
嗯!
3
我住的房間在三樓?!按病笔莾蓚€床墊摞起來的,高度稍低于窗臺,睡上去居然不搖晃。過了夜里十一點,窗外的大街已經(jīng)安靜下來了,白樺樹下的路燈發(fā)出橘黃色的光,樹枝樹葉的影子在夜風里浮動,映在窗子上像一只只搖擺的巨手。感謝這間屋子。一臺電扇,給我些許清涼。一張“床”,舒緩我一天的疲憊。一盞60瓦的白熾燈點亮我手中的書籍。讓我完成睡前的閱讀。一份安靜,能讓我在筆記本上寫下短的詞語,長的句子。感謝窗外的白樺樹,它們茂密的枝葉沒遮嚴三樓的窗戶,讓我知道月缺月圓。連那些棲息在白樺樹上的鳥兒也要感謝,它們偶爾的啁啾,是那么悅耳。
房間的鎖壞了,沒想到馬新華會來。我正靠在墻上寫日記,馬新華推門進來了。不想讓他看見我寫的日記,站起來的時候,就把筆記本塞到枕頭下。拿起床頭的《邊城》。見我在看書。馬新華說別看太晚,早點睡覺。把門關上,馬新華走了??赡芩詾槲宜?,忘記關燈了。
第二天下午,去一樓吧臺跟單??匆婑R新華躺在靠椅上,右腿翹在左腿上,瞇著眼在翻一本雜志。彎腰低頭送走客人,看見李會計在對我笑,還對我招招手。我走過去。
馬總剛才夸你了,說你來打工還看書,真是難得。李會計說。
都是雜書,睡覺前順便翻翻。我說。
小石,昨晚看的是《邊城》吧,沈從文寫的。馬新華說。
是啊,是沈從文寫的《邊城》,馬總也看過嘛?我問。
我二十多年前看過,一本好書啊。馬新華說。
沒想到,馬新華瞄了一眼,就知道我看的是《邊城》。后來偷偷問了李會計,才知道馬新華原來是河大的畢業(yè)生,在一個區(qū)的中小企業(yè)服務局干到副局長,連著兩屆沒當上局長,辭職開了這家洗浴中心。李會計說她原來是一家紡織的退休會計,是馬新華請她來這里當會計的。
屋子以前有服務員住過。床墊上還散落著一盤象棋。有一次,我正在看《邊城》。這是我從Y城帶來的唯一的書??粗粗稳齾s進來了,非要和我下幾盤象棋。我和何三下了三盤,何三輸了三盤。第四盤,下著下著,我把自己的一個車碰掉了:下著下著,我把自己的一個馬蹭掉了。終于,何三贏了。何三心滿意足地走了。他不知道,我在大學里選修課就有象棋。
后來,何三沒有找我下棋,3號卻要和我切磋。有天夜里,我用單子裹著腰,裸著上身,靠在墻上看書,有人敲門。怪了,無論馬新華還是何三,誰進來也沒敲過門。聽我說進來。門開了。竟然是3號和6號。
眼鏡,聽何三說你象棋下得好,三姐來給你切磋切磋。6號說。
聽何經(jīng)理瞎說,我下不過他。我說。
別謙虛了,咱倆下兩盤。3號說。
我穿上褂子,3號和6號已經(jīng)把棋子擺好了。我還要穿褲子,姑娘們卻等急了。
你就那樣圍著就中,吃不了你。6號說。
人家都不介意,我還害個啥羞,那就下吧。下了兩盤,我贏了。第三盤,眼看老帥快被將死了,3號抓住棋盤一抖,棋子散了,棋局亂了。
下不過你,不下了。3號生氣了。
何三連三姐都下不過,你還說下不過他,你個瞎話精,你也不讓讓3姐。6號說。
說實話,三號棋下得確實比何三好。我還沒來得及夸她,她們已經(jīng)關上門,走了。
4
馬林是D城人,在金海岸已經(jīng)干三年了。馬林說3號是姑娘們的“老大”。我知道這個“老大”,不是說年齡,是說3號在姑娘們中間是個“頭”,姑娘們都得聽她的。我見過3號的肩膀上刺了一只翩翩欲飛的紅蝴蝶。馬林說6號和3號是老鄉(xiāng),剛來半年,聽說有個弟弟在上大學。馬林還說2號和男人離婚了,有個男孩。
在三樓,姑娘們有自己的廚房。包括打掃宿舍衛(wèi)生、掂茶水在內(nèi),她們都有排班。不過買菜做飯,好像是“承包”給2號了。有次,姑娘們從街上買來生玉米棒,自己在鍋里煮著吃。夜晚下班后,3號過來下象棋,6號還給我拿了一棒。吃人家的嘴軟,我就故意走錯棋,讓3號贏了兩盤,夸她棋下得比何三好。雖然知道我讓她,贏了棋,3號還是很高興,說,何三是個臭棋簍子,就不想和他下。看我啃得津津有味,3號說,明天就是老六的生日了,她請你吃玉米了,你不給人家送個啥。送個啥,我想起那天的“綠茶”事件,說,我送你兩瓶綠茶吧。我一提到綠茶,3號就笑了,6號也捂著腰笑起來??磥砟谴巍熬G茶事件”,也讓她們記憶深刻。
第二天上班,居然沒有見到6號。下班后,我到外面的小賣部買了兩瓶綠茶。回到三樓,看見姑娘們房間的門虛掩著,亮著燈。屋子里居然沒有聲音,平常她們聽歌、說話的聲音還是很響的。想著一屋子的姑娘,看我拿兩瓶綠茶給6號祝賀生日,多不好意思。站在門口,我沒有敢去敲門,悄悄地聽了一會。屋里還是沒有人說話。亮著燈,一定有人,鼓足勇氣,我輕輕地用食指在門上敲了兩下。誰啊,進來吧。有人說話。推開門,看見2號一個人坐在床上,手里拿著相冊??匆娛俏遥?號把手里的相冊放在床頭,說,小石,你有事嗎。我揚揚綠茶說,老六沒在啊。這是她的綠茶。我真不好意思說,這是給6號送的生日禮物。2號說,老六過生日,晚上她們?nèi)ゾ鄄土耍€沒有回來,你放桌子上吧,回來我給老六說。我把綠茶放到桌子上,2號沒說讓我坐,我掩上門出來了。
姑娘們的屋子很干凈。地板拖得锃亮,正對門的窗戶上卷簾半垂,挨窗戶的桌子上化妝品、水杯擺得錯落有致,墻上貼著粉色的風景畫,四個高低床貼墻而立,床上的被子疊得也整齊,門旁邊的墻上掛一面大大的玻璃鏡子,空氣中還有一種淡淡的香氣。和姑娘們淡雅的小屋相比,我們大學里的宿舍,可以說是一片狼藉。
第二天清晨,我還沒有睡醒,6號就來敲門,要請我吃早飯。我不想起來,6號說要掀我的單子。下樓的時候,6號問我吃什么。我說吃煎餅、喝八寶粥。
看我吃飯,6號卻笑了。
笑什么?
沒想到你真送了兩瓶綠茶給我,還以為你說笑話呢。
俺不是也吃你兩個玉米棒,知恩圖報嘛。
早知道昨晚吃飯喊著你去了,連塊蛋糕也沒請你吃。
你請我,我也去不了啊,還是早餐實在。
那剛才喊你,你還不愿意起來?
客氣一下嘛,看你有沒有誠意。
你啊,你啊。6號說。
回來的時候,何三和馬林站在大廳說話??匆娢液?號一塊進來,何三問誰請誰吃早飯了。
我請小石吃的,咋啦?6號說。
馬林擠眉弄眼地說,改天也請我吃一頓?
好啊,你等著吧。6號說
你倆不是談朋友吧。何三說。
你想哪去了,我和3號下象棋,6號和我打賭,說我讓個馬就贏不了3號,結果3號輸了,6號就請我吃早飯。我說。
再說,我有女朋友了。我說。
6號卻上樓了,高跟鞋踩著樓梯發(fā)出嗒嗒、嗒嗒的響聲。
5
說說金海岸的客人吧。他們是金海岸的上帝,他們兜里都有人民幣(馬新華語)。金海岸是臨街的,沒有停車場,夏天不是泡澡的旺季,每天的客人也就四十來個。大多數(shù)客人輕輕松松地洗完澡,安安靜靜地按完摩,平平常常地走了;也有的客人會喝點小酒。打會紙牌,砌幾圈長城。但是有幾個客人,卻讓我印象深刻。一個很瘦的客人,身體像硬紙板剪出來似的,眼圈烏黑,何三說他是吸毒的。一個戴眼鏡的老頭,每次來都點兩個鐘,馬林說老家伙人老心不老哩,愛和漂亮的姑娘聊天。一個光頭、兩個平頭,每次都是結伴而來,來了像土匪一樣吆喝著開房間叫姑娘,何三說是××區(qū)計生委的,按摩費寫招待費,公款報銷。
金海岸的池水像一面魔鏡,能照見一張張面孔背后的秘密。
金海岸又來了一個服務生,叫林小華。林小華剛來,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和他虛驚一場。那天下午,一個陳姓??拖催^澡,在房間休息一會,走了。我和林小華剛把房間收拾好,他卻回來了。他把何三喊到屋子里,一會兒又出來了,怒氣沖沖地走了。何三把我和林小華喊進屋里。我們看見剛疊好的被子亂了。房間的桌子也挪了。
陳哥下去洗澡,誰進他屋了?何三繃著臉。
他下去就把門鎖了,沒人進他屋。我說。
他走了,誰收拾的屋子。何三問。
我和小華一起收拾的,咋啦?我說。
咋啦?陳哥丟了五百塊錢,誰拿陳哥的錢了。何三說。
我和小華面面相覷。我是沒有見到。回想一下,我相信小華也沒有拿。我和小華都搖搖頭。
沒有,就你倆收拾的屋子,錢長翅膀飛走了?誰拿了,拿出來就算了;讓我查出來,吃不了兜著走。何三說。
我和小華只有沉默。我們又把屋子清理了一遍,單子抖了再抖,被罩的拉鏈也拉開了,床也挪了,別說五百塊錢,一個硬幣都沒有。林小華倒從床底下掃出來一個用過的避孕套。
陳哥是馬總的朋友,要是找不出來,我看夠你倆喝一壺的。何三說。
我看看小華,小華看看我,沒有人說話。這時,6號從客人屋里出來,從門口走過去了,又折回來。伸頭朝里看看。何三坐在床上,我和林小華呆呆地站著,屋子里翻得亂七八糟的。
小石,你們干啥啊,又扯被子又拉床的。6號問。
找錢,客人說他在屋里丟了五百塊錢。我說。
他說丟了屋里就丟屋里了,說不定丟在別處了,何經(jīng)理是不會冤枉好人的,是不?何經(jīng)理!6號說。
你說的好聽,丟錢的是陳哥,讓我咋給馬總說!何三說。
是陳哥啊,那你們慢慢找,我上去了,別忘了給我記鐘啊!6號說。
走你的吧,你的鐘!何三說。
6號剛走,服務臺的電話響了,何三去接電話。讓我和林小華把兩張床翻過來,再好好找找。剛翻了一張床,何三卻笑著回來了。
別找了,陳哥的錢找到了,還真不是在這丟的;何三說。
電話是陳哥打來的。陳哥說他的錢是他朋友掏走的,沒有丟在房間里。中午吃飯,他朋友見他裝在屁股兜里的五百塊錢露出來了,就給他開玩笑,用手指把錢夾走了。朋友喝多了,走時忘了給他說。
想你倆也不敢拿客人的錢。何三說。
知道擺脫了嫌疑,我和小華長出了一口氣。
想到被無端冤枉,沒有一聲道歉,沒有一句安慰,我心里酸酸的。下班后,3號過來下棋,看著我不高興的樣子,6號還以為錢沒找到哩。我把后來情況給她說了,說她猜的真準。
找到了,還不高興?6號問。
被人當小偷一樣地審問,誰會高興。我說。
呵呵,傷到我們大學生的自尊心了。6號說。
大丈夫能屈能伸,別繃著臉了。3號說。
來笑一個,笑一笑十年少,一、二……6號用拇指和食指搭成一個相框子對著我,還伸著舌頭。看著她的樣子,我忍不住笑起來。
快走、快走,該你了。3號說。
沒想到陳哥卻給我們道歉了。那天陳哥泡了澡,又上三樓去踩背。下樓時,陳哥把我叫到他房間里。
老弟,那天何三怪你們了吧!陳哥說。
沒事,何經(jīng)理也想把錢找到。我說。
去吧臺拿兩瓶綠茶記我賬上,就算我給老弟賠不是了。陳哥說。
謝謝陳哥,不用了。我說。
去吧,你要不去,就是不給我面子!陳哥說。
謝謝陳哥!我說。
你該謝謝3號才對,要不是她剛才給我說這事,我都忘了。3號說你是趁假期出來打工的大學生,還讓我多照顧你!陳哥說。
我從吧臺拿了兩瓶綠茶,在一樓給了林小華一瓶。林小華說,陳哥人不賴啊,還請咱喝綠茶。我沒給他說3號的事。上到二樓,正碰到3號下樓。
謝謝!請你喝綠茶!我說。
別人請你喝的吧,現(xiàn)在心里好受些!3號看著我笑。
謝謝你,陳哥都給我說了。我說。
那你謝老六吧,是她讓我給陳哥說的。為你,老六還替我提了一天開水。3號說。
6
金海岸大廳門口一直貼著招服務生的廣告。又來了一個應聘服務生的,叫趙剛。趙剛來的第三天,林小華被開除了??腿擞眠^的毛巾,林小華拿了兩條。那些毛巾,說是收拾房間后交到吧臺,何三、馬林滿塑料袋子往家拿,也沒有見老板娘曹艷說過一句。我也拿過幾條放在三樓,馬新華和何三都見過,他們也沒有說什么。
林小華拿毛巾的事,我懷疑是何三給曹艷說的。何三不說,曹艷不會知道那么清楚。林小華頭天把毛巾拿回家,第二天曹艷就找他談話。林小華人老實,干活也勤快,還有兩天,他就過試用期了。我領第一個月的工資,林小華卻被炒了,真替他感到惋惜。
太陽升起,月亮落下,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記得給6號道謝的時候,6號笑嘻嘻地說,記住吧,有一天會讓你償還的。6號還拿我戴眼鏡的事開玩笑。6號說。誰讓你戴眼鏡啊,我看你戴眼鏡就覺得順眼。這個世界。還有看別人戴眼鏡覺得順眼的姑娘。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6號穿一件短袖白襯衫,著超短裙裊裊婷婷走到服務臺,看著我笑。
小石,你女朋友長得漂亮不。
不漂亮,也就和你差不多吧。
好啊,不是拐彎抹角說我丑嘛。6號在我背上捶了一下。
小石,星期天該你休息吧,有時間逛街不,給你個報恩的機會。
上午回家換洗衣服,下午無事,十分樂意為“丑女”服務。
你啊,就不能說兩句好聽的,再說我丑,可揪你的耳朵了。
那就“一分”樂意為美女服務。
我弟弟快過生日了,我想去步行街買套衣服給他寄過去。你和他身高、胖瘦差不多,想讓你試試,參考參考。
當衣模啊,只有試穿的份,沒有啥報酬?
有啊。午飯我請客。
提點建議中不?
說?
明天能否換套衣服?
知道你的意思,還大學生,小封建!
你啊!你啊!
我們約好十一點在東苑賓館會面。十點五十分,我下了公交車,6號已經(jīng)到了。在賓館墻外的白樺樹下,6號穿一件素色的連衣裙。低低的圓領、半臂的袖,裙帶在腰前束著蝶結,顯出圓潤的腰;裙子的下擺低于膝蓋。裙擺盛開著一圈小小的野菊花,藍色的花盤托著金色的花葉。就連肉色的絲襪和粉色的涼鞋也很搭配。
站在正午陽光下,看著6號腰上一跳一跳的藍色小布包,我恍惚覺得遠在N市女友走過來了。嗯?沒看見過美女啊。6號說。是啊,眼都看直了。我說。沿著解放路,我和6號在白樺樹的濃蔭下并肩向步行街走去。
我請6號吃的茄汁撈面。我吃飯快,趁她喝湯的時候,我把賬結了。等她趕過來,老板把找的零錢都給我了。你倆誰付錢不中啊,再說哪有讓女朋友付飯錢的,是不,老弟!老板真是善解人意。當然,也可能是誤解人意。
轉了幾家專賣店,6號在李寧專賣店相中了一套白色的夏裝。裝衣服時,服務員還夸6號眼光好,說我穿這身衣服和她走在一起絕對般配。6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笑。
沒看出來你怪有耐心,試衣服也不煩。
女朋友給俺買衣服,哪敢啊。
你啊!你啊!
出了郵局,看到附近有個陽光書城,我和6號進去轉了一圈,居然在書架上瞄到沈從文的《長河》,毫不猶豫揀下來,捧在手里。往外走的時候,6號把書從我手里拿過去說,看看什么好書,當個寶貝似的。在收銀臺,6號別有用心地把我擋在后面,搶著付了書款。
夏日天長,站在D城的某個街角,看著高樓之上的太陽。陽光少了炫目的白,開始顯出溫暖的紅。大街上車流、行人無不匆匆,和6號并肩走著,我恍惚覺得又重回了某個類似的情景。
半個月才休息一天,我不想回去,6號就提議去森林公園。大哥,你女朋友真漂亮,給她送一朵玫瑰花吧,兩塊錢一朵。剛到公園門口,賣鮮花的小姑娘就過來了。
一朵?在小姑娘的驚喜的目光里,我買了六朵玫瑰。
謝謝!要是一朵,我可不敢收。拿著6朵玫瑰,6號很高興,順勢拉著了我的胳膊。我把胳膊掙開了,牽住她的手。
哪有不牽女朋友的手逛公園的。我說。
你啊、你啊。6號笑了。
說是森林公園,人比樹還多。到處都是人。賣小吃的、賣玩具的、套圈的、照相的等等。都有人圍著看。呼呼轉圈的飛輪,沖來撞去的碰碰車、咕嚕咕嚕跑的小火車,都開著高分貝的音響。在公園南邊,看到一條河流,河流兩岸長著高高低低的樹。沿著河流的南岸,我和6號牽著手在樹林里走,碰到的多是年輕的情侶:有的靠著樹干在擁抱,有的坐在石條上接吻,有的在岸邊往河里扔石頭。不能在“人家的地盤”上停下腳步,我和6號一直向前走,有路走路,有橋過橋,碰到下坡就攔腰把她抱下來,遇到高崗就抓住她的手拉上去。終于在河流的拐彎處,找到一處平坦的無人的坡地。
我和6號坐在青青的草地上。腳下的河水泛著浪花,頭頂上的天空呈現(xiàn)出藍色,偶爾有幾朵白云如懶散的羊群一樣飄過。此情此景,我感到一種柔軟的情緒在胸中游走。相信6號也是如此。我們說了很多話。我說了在金海岸的感受,自己的大學生活,還有對未來的迷茫。6號說的更多。可以說是不停地說。6號說自己高中沒畢業(yè)就出來打工了,做過小保姆、進過工廠、賣過衣服、當過收銀員,還做過幼兒園的老師。6號說按摩是去年學的,認識了3號,來了金海岸。6號還提到過自己的失戀,說是在超市當收銀員時認識了一個男孩,談著談著,男孩不說什么原因就說分手。6號說她難過了幾天,夜里睡不著覺,一個人抱著腿哭。6號說那幾天想找個肩膀靠著大哭一場也沒有。說著說著,6號哭了起來,肩膀一抖一抖的。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攬著她肩,6號將頭靠在我的肩上。我用手輕撫她的黑發(fā)。過了好一會,6號才停止哭泣。
6號又說起她弟弟。說弟弟很爭氣,考上了重點大學。6號說弟弟也知道心疼她,過生日時,弟弟還打電話來,說自己快畢業(yè)了,讓姐姐不用那么辛苦。說起以后,6號想回老家,在縣城開個花店,說她們村里家家戶戶院子里種的都有鮮花。
6號問我多大,我說二十一了。6號說我跟他弟弟同歲。6號讓我喊他一聲姐,我站起來,對著河水,大聲喊了出來。6號說就沖我喊這聲姐。晚上請我吃烤魚、喝啤酒。
當夕陽的紅光從河流上開始消失。我拉著6號站起來。我感到一身輕松,好像身體里所有的沉重都被吐了出來,順著河水漂走了。
小石,姐叫白璐。6號說。
記住了,姐叫白璐。我說。
吃了一條烤魚,卻喝了六瓶啤酒。白璐喝了兩瓶,我喝了四瓶。本來,我以前最多喝過三瓶,可是那天喝了四瓶也沒有醉。吃了飯,走到世紀廣場,我和白璐坐在石椅上,看音樂噴泉起起伏伏。一直到十點,我們才牽著手往金海岸走。快到金海岸時。白璐抽出了自己的手。
洗涮完畢,靠在墻上,打開《長河》,不知不覺居然看了十多頁,看看表,快十一點了,下床關了燈。月亮悄然從東方移上窗欞,一片片的月光落在墻上、床頭,隨樹枝的搖擺而晃動。回想起白天的經(jīng)歷,好像一張張幻燈片在眼前打開、晃動。如名字一樣,白璐是美玉一般的女孩,對我如姐姐一般的關愛,我陷入了思索,門卻吱呀一聲開了,又被關上。
誰?
我……
白璐?我坐起來。白璐靜靜地走到床前,坐到床邊,拉開單子躺下來。在月光的映襯下,她的臉青瓷一般細嫩。自璐穿了一件粉色的睡裙,頭發(fā)像是剛洗過了,沒有干透,洗發(fā)水的香味一縷縷地游進我的鼻子。我往里面挪了挪,躺了下來,感覺到身子挨到自璐,又往里面挪挪。一切都靜止下來,我昕見了自己的心跳。
小石,為什么不說話?
嗯。
小石,今晚的月亮真圓。
嗯。
小石,小鳥不睡覺在說什么?
說夢話吧,一只鳥說快被擠掉了,讓另一只挪挪。
小鳥也會說夢話?你說我吧。白璐動了動,側身子。
小石,要好好學習,替我也學一份!
好!
要好好對女朋友,不惹她生氣。
好!
小石,想再聽你喊聲姐!
姐!
我側身看著白璐,輕輕地喊了聲姐。白璐的眼睛很大,目光像山間清泉一樣清澈。白璐也看著我,用手不停地扯著脖子下的黑發(fā)。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這樣的幾秒鐘,時間像凝固了一般。終于在又一聲的鳥鳴里,我攬著她的肩,白璐松開了手里的頭發(fā),我們接吻了。那是一個悠長的吻,一個安靜、溫柔的吻,一個親情多于愛情、感激大于情欲的吻。感到我抱得越來越緊,白璐停了下來,坐起來,彎腰在我額頭輕輕一吻,下了床,悄然走了……
7
日子過得不快也不慢,兩個月就要過去了。趙剛早被炒了,又來的兩個服務生也在試用期快到時被炒了。理由都是差不多,干得好好的,有點小錯落在老板娘的眼里,就免不了被炒。我以為自己是幸運的。在臨走前的第三天,何三卻揭開了謎底。
你以為真是因為他們拿了兩條毛巾啊,你以為我愿意給老板娘打報告啊,那是老板娘的“節(jié)約之道”,不過試用期,他們都拿不到工資,老板娘就能把買洗頭膏、水杯、毛巾的錢省出來。何三說。
本來老板娘也想炒你的,就連馬老大也說你,你知道誰給你說的話嗎?何三問。
誰?張師傅。
不是他。是他介紹你來的不假,真要攆你走,他還說不上話,是馬總不讓攆的。何三說。
馬總?
大概馬總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特意給老板娘說的!在外打工要多長個心眼!何三說。
謝謝何經(jīng)理。我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憤怒。
結了工資,李阿姨讓我有機會來D城玩。我知道這句話有客氣,也有一個老人的善意。我回到屋里收拾衣物,白璐過來送我。白璐還送給我一個禮品盒,盒子里是一條紅色的絲巾,說是替我給女朋友買的。白璐還開玩笑說怕我沒有給女朋友買紀念品,擔心女朋友把我甩了。其實,我給女友買了一個發(fā)卡。
走了以后,不會忘了這個姐?自璐看著我笑。
姐,不會。我看著她的眼睛。
白璐臉紅紅的,眼也紅紅的。情不自禁,我和白璐擁抱了。
你真像我的瘦弟弟,以后多吃點,長胖點!白璐說。
因為照例的晚點,火車到Y城已經(jīng)夜里十點了。高高的燈塔將廣場照得恍若白天。出站的、接站的,喊客的、拉人的,人來人往。明天就要開學了,女友在出站口等我。我一眼就看到了女友,那個穿白裙子的姑娘。快到秋天了,拉著女友的手,我感到她的手涼涼的,就把絲巾圍在她脖子上。女友的臉被映得紅紅的。
謝謝。
絲巾是姐買的,我買的是這個。我把發(fā)卡遞給女友。
你姐也在D城?她叫啥?
白璐。
白璐?
白璐。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