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初,右派老章得到昭雪,到工業品公司復職。他五大三粗,一身橫肉,夏天總是裸著個上身,一條濕毛巾搭在肩上,風風火火,隨時要跟人干仗似的。這德行,我看當初劃他為右派分子沒錯。
平反后的老章,如久困中的野馬沖出圍欄,獲得了自由,成天笑呵呵的,絕不挑剔工作。領導正是領會了他如陽春白雪的心情,才沒給他安排個正經事兒,守夜、搬運、零打碎敲的重活兒全是他的,且隨叫隨到。也許他生來就是干粗活的料兒吧,他的到來,減掉了原有的兩名臨時工,接任了所有重活兒。天下這么賣力的家伙,實在傻透了頂,所以同事們都叫他“草包老章”,年近五旬的他,連小青年們也叫他“草包老章”,他居然心悅誠服地答應了。按說,我跟老章應該同病相憐才是呢,我父親的歷史問題得到平反昭雪后,我被有關部門安排到這家工業品公司就職。我對“草包老章”的反感。源于他為我的工作帶來了麻煩。
那是深秋的深夜,寒雨瀟瀟,突然有輕輕的敲窗聲,驚醒了睡夢中的我。滿以為是司機和押運人員回了公司,他們回來后必得吃夜餐。我趕緊起了床,可是,站在門前的卻是老章,雙手在嘴邊哈著氣,不停地跺腳,看似冷得夠嗆,很難為情地說:“阿星啊,不好意思麻煩你,餓得實在受不了啦。”
我很不耐煩地打開了廚房門,蒸籠內溫熱著三兩一缽的6缽米飯,以備司機押運人員、外勤人員歸來隨時就餐。只見老章揭開蒸籠,端出5缽米飯,我有些驚詫:“老章,你吃多少就端多少,這全端出來涼了,他們回來還怎么吃?”
老章呵呵一笑。說:“我端出來吃啊。”
不及我熱菜,老章就著冰涼的菜風卷殘云般吃了起來,不一會兒,5個飯缽全都見了底,我十分驚訝氣憤,心說:“長這么大,才見這么能吃的,難怪人家叫你‘草包’呢!”
吃完飯的老章,抹抹嘴,氣定神閑地說:“阿星,感謝黨和人民還我們清白,你要好好珍惜哦,千萬別嫌棄炊事員工作,工作只是分工的不同,你看領導叫我守夜,我就得跟戰士一樣,好好站崗,決不能讓國家的財產受到半點損失。”
這個大草包能說出這番肺腑之言,還真讓我有點感動,立刻附和:“是啊是啊老章。這些我當然知道。”其實,我比他的兒子還小,叫他老章覺得很是理虧,但這個草包不值得我對他長輩之稱。吃飽喝足的老章,逍逍遙遙朝營業大廳門前走去,順著窗外看,只見他重又端坐在大廳門前,眼觀八方,大衣領在寒風中招搖拂動。
望著5只空飯缽,我滿腹怨氣,趕緊淘米蒸飯。飯剛蒸熟,就聽得大貨車的發動機聲響。我以最快的速度炒了菜,趁司機和押運人員就餐的當兒,跑去看草包老章是否在搬貨。草包老章事先將油布掀下,然后疊得方方正正,纜繩也一圈一圈地纏繞得井井有條,為下一趟貨運做好了充分準備。讓我心生感動的還不僅僅是他做了這些,而是打著單衣扛著體積比他人體還大的貨物,顫搖搖地走下跳板的情景。眼前的一幕,老章吃了5缽飯帶給我的厭煩一下就蕩然無存。
我有點情不自禁:“老章,我能幫你搬貨嗎?”
“呵呵一,就你這么單薄的身子,”老章很是不屑,“只怕要被沉重的貨物壓趴下,為了不讓國家的財產受到損失,你還是別搬的好。”
公司第一個改口叫草包老章為“章伯”的是我,憑天地良心,我早該叫他“章伯”,他堪稱是一條漢子。
某個清早。不遠處鬧喳喳的人聲,讓人膽戰心驚,趕緊到外面看,只見鄰近的木工房火光沖天,天啦,著火了。我提著水桶加入了救火的人群中,可是,熊熊火焰早已燃上了房頂,上好的杉木、松木材料即將化為灰燼。顯然,人工灑水救火已無濟于事,千鈞一發之際。只見一個身影,手提5只消防器,猛沖過來:“大伙別慌!趕緊用這個!”這個身影正是老章,原來,當他發現火情時,立刻想到公司門前掛著一溜消防器。這可幫了木工房的大忙,工人們拿消防器施救,火勢終于得到了控制。
事后,木工房負責人對老章深表謝意,送給他一雙皮涼鞋。老章婉拒不下,收下了涼鞋。可是,公司主任并沒有饒恕他,叫到辦公室厲聲斥責:“好你個草包老章,居然擅自做主,把公司的消防器拿去送人情!誰批準你做的?”
那一刻的老章,如此俯首帖耳:“主任,都……都怪我不好。只怪水火無情人有情。我……我能見死不救嗎?”
主任又說:“你倒好,拿公家的財產送人情,自己得那么好的禮物,你行啊你!”老章終于明白了主任的意思,立刻去拿來皮涼鞋,拱手交給主任:“主任,這禮物應該歸你所有,消防器木工房會及時還上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木工房就還來了嶄新的消防器,主任也得了皮涼鞋,這事兒就這么過去了。老章的作為,卻讓我有了個深刻的認識,能多有幾個草包老章,國有商業企業的生命力一定能走得高遠。所以,那天我不得不改口叫草包老章為“章伯”。
“你叫我章伯?”他意外驚喜。仿佛我的稱呼,是對他人生最大的一次獎賞。
我說:“是啊,您兒子比我還大,我早該叫您章伯呢,不然,我這沒大沒小的,那只能是世界的毛病。”
那晚,老章在就近村子買了只土雞,讓我在廚房加工,非要與我單獨喝酒。推杯換盞間,老章說:“今天與你喝酒,我得告訴你個事兒,公司即將舉行珠算大賽,你還小,一定得憑實力贏下來,那就有機會做會計了。要是你對珠算不過關,我可以教你。”盡管他說得神氣活現,但我覺得有點玄,心說你個草包還教我呢。說起來,我的珠算還真沒過關,老章教我的時候,讓我為之驚嘆,加減乘除運算自如,噼里啪啦似流水,這簡直神啦!
我說:“章伯,我不用參加比賽了,最棒的顯然是您,誰也別指望獲得頭等獎。”他只是云淡風輕地笑了笑:“可是,我不指望出人頭地了,更不指望跟年輕人一決高下了。”
珠算大賽結束,獲得頭等獎的果然是老章。我想,平日里叫他草包老章的人,心頭一定有點慚愧發虛。可是,珠算冠軍的他毫無所動。他依然做他的守夜、搬運,仿佛,驚天動地、榮華富貴,在這個世界上與他毫無關聯。
草包老章徹底征服所有同事。是在一次高壓危急事故中。
某個晚霞灑滿天空的傍晚,怎么看都不是災難的日子。下班后的單身女職工大多躲在寢室里織毛衣或看書,突然聽得驚呼:“不好啦!不好啦!高壓電纜斷啦!”天啦,只見年久失修的高壓電纜斷裂處,落在女職工寢室門前,恰巧那里有盛裝煤油的鐵桶,斷裂的電纜落在鐵桶上,這等于火線接地,噴射出的藍色火焰,發出“嘶嘶嘶”的尖利叫聲。同事們束手無策,女職工們躲在寢室里大喊“救命”。煤油桶漸漸發紅,即將爆炸,那將殃及所有女職工的生命。危急關頭,只見老章穿著塑料套鞋,手拿一根杉木棒,猛沖過來,不慌不忙地用杉木棒將電纜挑開,一切恢復了平靜。是的,就那么簡單,草包老章的那輕輕一挑,帶來了吉祥,挽救了女職工的生命。此刻,嚇破了膽的主任,卻躲到水庫邊去了。
女職工們破門而出,如喜慶節日般向草包老章涌來:“老章!你好樣的啊!”
從此,老章終于摔掉了那個沉重的“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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